“省门之战”战终于打响了。
在这个初冬靜静的深夜时分,成都九眼桥方向,突然爆发出炒豆般密集的枪声。接着,大炮也加入了进来,“轰轰轰!”“哒哒哒!”不绝于耳的枪声炮声,首先是将东门一带的和平居民们从梦中打醒、打惊、打诧。他们从**坐起,先是木然地望着从窗外飞过,密如飞蝗,将天打漏了,将夜幕撕裂成一道道血口子的突然而致的枪弹炮弹。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和平日子又完结了,刘文辉同田颂尧打起来了,灾难降临了。这些和平居民们感到眼前的一切充满恐怖,触目惊心,孩子吓得从梦中醒来惊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枪炮声越来越猛烈了,地动山摇。漆黑的夜幕中,交战双方的枪弹炮弹你来我往,将东半城的天空染得一片血红。火光中,古典而雅致的望江楼和楼下一江东去的锦水,似乎都在这突然而至的战争打击中颤栗不已;在烛照夜空的金蛇似相互咬噬的枪弹炮弹中,往日旎旖婉约的锦江,这时像是流的一江鲜红的血。
“轰!”地一声,有和平居民谁家的房子被炮弹打中了,立刻腾起大火;随即,这里那里响起悲惨的哭嚎;而更多的和平居民似乎这才意识到迫近的危险,跳下床来,扶老挽幼,想方设法或躲或藏。有的钻到床下,有的赶紧从**扯下被子睹门睹窗,睹了这些,又觉得没有用处,一片惊慌失措,一片惨状。
这是24军开始猛攻四川兵工厂。担任主攻的是石少武混成旅。混成旅旅长石少武绿林出身,这是个臭名远扬的花花公子、亡命徒;刘文辉的干儿子。
田颂尧派驻守卫兵工厂的张瑞图旅,无论兵力火力都要比堪称精锐的石少武的混成旅差,又是在猝然猛烈的打击攻击之下。田颂尧闻讯怕张旅不支,赶紧命令曾南夫师派去增援部队,可是被睹截了根本过不去。一切只能全靠张瑞图了。张瑞图旅毕竟也是田军精锐,占有地势之利,枪枝弹药也非常充足。渐渐地,石少武那帮喝足了酒,吃够了肉,脱去衣服亮出臂子,在升官发财的盅惑下又被酒精烧昏了头,以多年的土匪兄弟伙组成的亡命之陡们,在迎面而来的瓢泼似的枪弹打击下伏尸累累之后,浊浪掀天般的进攻被遏制了。
激战中,守卫四川兵工厂的旅长张瑞图身士先卒,挥着手枪跑上跑下指挥战斗,激励士气。他向弟兄们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军长有令,兵工厂只要坚守到明日午时,就算完成了任务……届时官升三级,兵赏大洋三百!”张旅长有些声嘶力竭。
石少武在夜深时,经过精心组织,组织了一彪精锐,大约有一个团的兵力,趁夜向兵工厂开始了一轮最猛烈的攻击。
张瑞图也有准备。这就针尖对麦芒,进攻与阻击,双方都向对方发出致命的一击。双方都知道这一仗的重要性,这就在公元一千三百三十二年冬天,上演了一出内地军阀的经典大战。在双方你来我往,蛇咬龙搅般的炮火互轰中,身穿草黄色军服的24军石少武部,在督战队的督导下,向四川兵工厂发起了一轮志在必得的冲锋。守卫四川兵工厂的张瑞图部依据高墙、厂房的有利地势拼命阻击。最先是,石部一颗红色信号弹升起,紧接着,用排炮向兵工厂轰击。兵工厂方面还击。石部接着开始了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进攻。夜幕中,只见到处硝烟升腾,在通红的火光闪射下,在密如飞蝗的枪弹打击下,石部冲锋部队的人影晃动、跃动。一群群,一片片像是被镰刀的割倒在地的庄稼。然而,进攻的部队仍然海潮般继续朝前涌、涌。场面不断重复。夜晚虽看不清血肉横飞的场面,但双方都能感受到空前的惨烈。两边都已经杀红了眼睛!
战争是一个怪物。眼见得自己身边的老乡、朋友一个个倒下去,刚才都还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忽然一下就消失了,这时,没有死的,已经完全忘记了一切。进攻的只想着如何进攻,阻击的只想着如何阻击,都想着如何要对方的命。不是我打死你,就是你打死我。心中只有杀,只想着报仇;只想着你打死我一个,我就要打死你一双。我纵然就是死,也要捞够本。因为这时,人性中本能的恶、仇恨和兽性,完全被战争这个怪物煽动了起来,调动了起来,哪怕是这样一场根本无正义可言的军阀间的战争,也是这样。因为这时,只有在这时,参战的双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人,完全失去了理智,他们变成了以嗜血、啃噬对方生命为目的,为快乐的野兽。变成了一部绞肉机。战争于他们,已经变成了一场争输赢的游戏。里间,充满了欢乐,纵然是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天快亮时,张瑞图见军心可用,指挥部队,打了石部一个反冲锋。在迷茫夜幕下,只见好容易卷上来的一股股草黄色的巨浪与陡然冲上去的一股股暗绿色的浪涛迎面相撞。“哗!”地一声,双方成百上千人的集团军冲锋和反冲锋是可怕的,也是壮丽的。一时间天崩地裂,杀声震天,军号声、枪炮声、手榴弹的爆炸声、肉搏的谩骂声,刺刀相击发出的可怕的咔嚓声……声声震耳,混合起来,那阵仗,像是煮开了的混搅在一起的粥;是人为制造的可怕无比的急风骤雨。
终于,混搅一阵之后,卷上来的草黄色的巨浪被迎上去的暗绿色的浪涛击垮了,击碎了,击退了。石少武在天亮前发起的一轮最凶猛的进攻,被24军张瑞图部打垮了、打退了、打败了。
“好,打得好!”躲在军工厂内一个高厂房后垒起的沙袋后指挥作战的旅长张瑞图,见状连声叫好,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
突然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刚才还是天翻地复,地动山摇、血光冲天的战场,哗的一声就退下去了,天亮前的成都东门,尤其是望江楼一带,这会儿变得格处安静,安靜得异常,安静得虚幻,安静得令人生疑。就像蒲松龄小说中那些忽而玉宇琼楼间,人鬼狐仙缠绵悱侧;忽而天堂地狱,坟穴墓地,阎王小鬼,男恩女怨……随着一阵轻风吹过,曙光的到来,一下子,都没有了,眼前又是踏实而又麻木的人间。
天,越来越亮了。
这天注定是悲惨的一天。在压得很低很厚的云层间隙,慢慢泅出了一缕蛋青色。渐渐,一缕蛋青色开始扩大,变成了鱼肚白。九眼桥对面望江楼上的崇楼丽阁,还有簇绕在望江楼四周黑黢黢的竹林、望江楼下锦江里东去的流水,都随着黎明的到来而越渐清晰起来,显出了固有的轮廓。江上有风,在风的扑打下,江里翻滚着哗哗作响的碎银般的浪花。往日,这个时候,望江楼码头上已是船来舟往,桨声咿呀,人头涌动,热闹非凡。运来柴、米、菜、油、盐等日常生活用品的船帆在这个码头下货;而又有大批旅人由此上船,沿江去嘉定(乐山),再由嘉定换船出川。然而,今天这会儿都没有了,往日熙来嚷往的望江楼码头上一片凄清孤寂。视线中,不见一个人,一条船。沿江两岸匍伏展开,万瓦鳞鳞的民居,这会儿应该是做早饭,炊烟袅袅的时候了。然而,在这个战争的早晨,没有了炊烟,万瓦鳞鳞的民居全都可怕地瑟缩着。江面上空出现了几只雪白可爱的水鸟,它们平展双翅,在团团黑云翻滚的天上飞翔。一会儿从破棉絮般的云团里钻出来,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瞪圆吃惊的眼睛,注视着战云笼罩的四川兵工厂,一会直冲云天。很快,勇敢的鸟儿们也感觉到了凶险,翅膀一扇,像一道道雪亮的闪电,冲进了黑沉沉的云海,不见了踪影。
石少武的部队又过来了。不过,这次过来的部队既没有开枪,更没有打炮,也不冲锋,而是无声无息地来,就像一只悄悄上来的狗,不叫的狗才真正咬人。张瑞图的望远镜里出现的石少武这支部队,让他惊诧不已:被押在前面打头阵的竟是些和平居民,大都是些妇女儿童,他们破衣烂衫,满脸惊惶,足有上百人。
“旅长,开枪呀,再不打就来不及了!”伏在墙上的机枪手叫起来了。
“最多还有五百米,再不打,我们就完了!”……
喊打的呼声,炸雷似的在张瑞图耳边频频响起。
张瑞图端起望远镜的手抖了。
“撤!”张瑞图请准田颂尧,在最后一刻撤离了,四川兵工厂在上午八时左右被石少武占领了。
成都的新闻媒体向来动作很快,就在石少武占领了四川兵工厂后不久,多家报纸的号外就上了街。
“买报,买刚出的《新新新闻》,看四川兵工厂被24军占领!看刘师亮有何评说!”
“买报、买报,买刚出的《四川日报》,看省咨议局局长张澜发表声明,要求刘、田停战!”……
春熙路上、盐市口、还有东大街……等闹市区,好些报童,手中扬起刚出版的,散发着油墨清新的报纸号外跑过来,立刻就被人们买光了。好些买了报的人,立刻停下步来看。人们指点着号外,三三两两,议论纷纷――
“啊,原来昨夜东门一带打得天红,是这么回事!”
“造孽啊,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人们一致指责这场争权夺利不顾人民死活的不义之战。其中,有张报纸号外刊登的刘师亮的几首竹枝词,因为喊出了广大人民的心声而最为引人注目。刘师亮是个怪才,他博学多识,幽默风趣,出口成章,嫉恶如仇。他不仅在成都,在全川,甚至在上海,在全国都很有名。他是一个正直的,专门用文字同权贵进行斗争的语言大师。他自己办有一份《师亮专刊》,运用在巴蜀大地上深受人民喜爱,历史久远的竹枝词这种形式,灌输进去新的内容,随时针砭时蔽。虽是自费,发行量不大,但每每刊出,都像是投向权贵军阀们的投枪匕首,犀利形象,在社会上不胫而走,传诸千里,一时,洛阳纸贵。这天,报纸上刊登的《师亮竹枝词》,有这样一些――
革命招牌打共和,共和幸福亦何多。
这回风浪从空起,不是操戈是倒戈。
街口堆墙势颇凶,恐怕对敌打冲锋。
交通阻断盘查紧,市面行人概绝踪。
兵家反覆最无常,进退难明空自忙。
彼去此来同一辙,前门拒虎后门狼。
结队绅商请愿来,三军联合会公开。
赞成停战苏民命,终是空言化劫灰。
人人渴望早销兵,两次三番又发生。
商业农村俱破产,何时方获庆升平。
屋梁上架机关枪,走壁飞檐战术强。
自古神仙空打仗,凡人总是要遭殃。
新东门上遍堆尸,舍死忘生兵太痴。
枵腹从公真不值,饭难吃饱饷难支。
《师亮专刊》,像一根引线,立刻将芙蓉城里的舆论引爆了,并迅速波及到了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