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军一支大部队兵薄泸州城下,展开攻城,战争打得相当惨烈。
坚守泸州的是刘文辉的田冠五、杨尚周两个混成旅,堪称精锐。这天中午时分,攻城战出息了短暂的停息,连续三昼夜不间断的攻城,就像大海涨潮时的惊涛骇浪,在连续的冲击之后累了,疲了,退下去了,这会儿显得风平浪静。
21军第一师师长,率军攻打泸州的前敌总指挥唐式遵,抬起望远镜,从碉堡内的观察眼望出去。环绕泸州城四面又高又厚城墙,这时冷着脸蹲在那里,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意味。时强时弱的江风,**涤着城上城下弥漫着的硝烟和血腥味。一股黑烟,在泸州城内升腾。从望远镜中看出去,城上,在一个个城碟之后,快速闪动着猫腰提枪士兵运动的身影,这是守城部队利用停战间隙在调动;城墙上,有的轻伤员躺在一边缠绷带;有的在抽烟,有的在搬运砖头石块,将墙城上被大炮轰坍的部份填起……唐式遵不由得点点头,坚守泸州的田冠五、杨尚周两个旅,确实经打精锐。
镜头移向了墙下自己的部队,在七弯八拐的战壕里,有的兵在抽烟,有的兵死鱼似的仰躺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休息,情绪不高;有好些伤员头上、手臂上缠着绷带在痛苦地呻吟,担架队往来不绝地将死人和重伤员运送出去……战壕里到处都是弹坑,到处都是死人和伤员。虽然攻城的部队是整整一个加强师,是21军的精锐,数量上也占优,但攻得相当艰难。仗打了三天,打得相当慘烈,而咫尺未进,自己的部队就像强弩之末,有些来不起了。
拿下泸州,是打给刘文辉看的。刘湘还专门派了海军一部参战:由三艘浅水炮艇中的“嵯峨”号助阵。“嵯峨”号在激战中受了重伤,已退出战斗序列,烟囱被打断了,泊在离城有相当距离的江边喘息,像一只被打断了腿的狗……唐式遵不禁皱了皱浓眉,思索着,要怎样才能尽快拿下泸州呢?
泸州,号称长江锁匙,战略地位极为重要。甫帅之所以要他拿下泸州,用意是明显的,就是不仅要在未来的二刘之战中,先行抢得这个水陆码头,战略要地,占得先机;同时也是对刘文辉的一个回击,一个教训。他刘文辉日前竟敢派刺客去谋杀甫帅,了得!甫帅将首仗交给他打,也是对他唐式遵的重视和信任。
但是,这块骨头委实难啃。已经连续攻打三天,部队死伤渝千,泸州却岿然不动。唐式遵只得下令将泸州城团团围困,断其粮草,使其城内军心不稳。当然,龙透关那一段过不去,也没有必要过去,那里濒临大江,是一个死角。现在看来,泸州城内粮草充足。他的这一招,短期内也不会对城内构成威胁。而泸州必须尽快拿下,首战必胜,这是甫帅的命令。据悉,刘文辉已紧急调动江津的张致和师增援,张师正尽夜兼程向泸州而来。一旦刘文辉的大批援军来到,那就危险了,不仅攻不下城,自己很可能还会被城内城外刘文辉的部队包了“饺子”,那就糟透了。时间!要紧的是时间,必然尽快拿下泸州!不然后果难以设想。可是,这会儿的唐式遵却是束手无策。他思想上闪过一个荒唐的画面,他觉得,这会儿,自己就像他的家乡,四川仁寿县乡下那些拍了胸脯,收了人家钱财的端公跳神驱鬼做道场,说是一定能为人家驱鬼治病。可而今,已是司刀令牌丢尽,一点用处也没有,马上就要现瓜相了,该怎么办呢?他心中这个急呀!
唐式遵一时产生了幻觉。人在走投无路而又不知所以时,一旦靜下来,是会产生幻觉的。这时,他虽然竭力不去看城下本部将士的惨况,但那些印在脑海中的惨况却在眼前快速闪过:一具具尸体,抛尸遍野,全都奇形怪状地扭曲着,保持着最后一瞬搏战时的姿态。有的被机枪打得一身都是蜂窝眼眼,血肉模糊;有的被城上的大炮打得肢断身裂,失去了原形……甫帅似乎就在面前,盯着他,一脸铁青,那是甫帅雷霆震怒前的收敛,甫帅正在对他失去耐心。一帮自以为是的同僚躲在一边,说啥话的都有,尤其是那个似人似妖的“刘神仙”刘从云,扇着鹅毛扇子,在说他的坏话……一时,他觉得大地都在震动,他有些站立不稳,浑身不禁一阵颤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多年的行伍经历和军事素养却又在告诫他,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沉着冷靜。兵书上曰:最可怕的是“将军夺其心”,“心者,将之所主也。怒之令愤,挠之令乱,问之令疏,卑之令骄,则彼之心可夺也。”
这天天色很阴。中午时分,厚厚的云层中,才透出一派橘黄色的光;一缕橘黄色的光,透过碉堡的枪眼,泼洒在唐式遵身上,有些变色,像是泼洒在他身上的血。平时军容严整,长得矮矮胖胖,宽面大耳的唐式遵,这会儿却是又黑又瘦,眼睛里网满血丝,一脸的憔悴愁苦。他一会儿将望远镜放下沉思,一会儿又执拗地举起望远镜看出去,象是在同谁较劲。
望远镜再次把他不想看到的场景拉到眼前。城下,那纵横交错的战壕里,平时趾高气扬,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他的加强师的军官们;纵然就是营团一级的军官,这会儿也全都是胡子拉碴,眼窝深眍,一脸无奈;完全失了往昔的光鲜和傲慢,一个个疲、老、脏、瘦、僵;战争的残酷写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
而就在他往外观察时,有流弹带着死亡的气息,嗖、嗖地从碉堡上飞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今天怎么不见城上往下打炮呢?往天这个时候,哪怕就是他下令暂停攻击,让部队休息一下,养精蓄锐之时,城上为了不示弱,这个时候也是要往下打炮挑衅的。就像是古书上所描写的:两军交战,攻的一方已经高挂免战牌,另一方却不依不饶,打上门来,高声挑衅喊打骂娘。
城上的反常,让唐式遵想到了这一点:城内的弹药是不是缺了?可惜,他没有深究下去。
唐式遵有个绰号,叫“唐瘟猪”,意思是他打仗并不见得行,不过是个福将而己,往往在命运的转折关头,否极泰来,化险为夷。这话刻簿了些,也绝对了些,唐式遵其实是会打仗的,尤其是在指挥部队打攻坚战方面,是有一套的。但“唐瘟猪”是个福将这话,也是不错的。他以后一路官运亨通,在抗战时期及之后,官至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兼23集团军总司令、武汉行营副主任……步步高升,似乎证实了此说。但最后,他却一条黑路走到底。1950年,时任国民党四川省主席的他,带残部坚持留在大陆与解放军作战,最终在大凉山与解放军贺龙部负隅顽抗时,在一条非常狭窄荆棘丛生的小干沟内,被解放军一枪击毙了此一生。这也是后话了。据说,刘湘之所以重视重用唐式遵,其中一点,就因为他是个福将。
就在唐式遵绞尽脑汁,觉得无从下手时,福从天降。谍报科科长莫得奇,给他送来了个天大的好消息。说是他们监听到了城内向刘文辉报告:炮弹已经全部用尽,枪弹即将用尽,要求火速增援;如其不然,仗就没法打了……说时,送上了情报。
唐式遵初听,似乎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他从谍报科长手中接过情报看了,白纸黑字,记录了泸州城内田冠五、杨尚周是如何向刘文辉呼叫求援,刘文辉又是如何回答的,一字一句,记录在案,他这才始信是真。当时,不仅在四川,就是在全国,刘湘部队的电讯设施都是最好的。特别是,刘湘有侦察电台,这在全国各地的军阀中是绝无仅有的。这都是因为蒋介石对他的特别看中,青睐;不为别的,只为在四川,刘湘不仅最有实力,而且反共最烈。早在蒋介石从国外弄进三台短波无线电侦察电台之初,就给了刘湘一台。那时的无线电台,大得来像一座山,苯重无比,从国外弄来,先到上海。刘湘派人去上海,从蒋介石手中接过无线电台,费了不少力,设法通过水路运到重庆。
莫得奇他们从侦察电台上获悉:刘文辉电告城里的田、杨二旅长,他已不惜一切代价,派人送去了足够子弹、炮弹。这些送去的子弹、炮弹,当晚从龙透关入城。要田、杨届时打开城门迎接,并且,定下了联络暗号。获悉了这个天大的秘密,唐式遵喜不自禁,以手加额,连说天助我也,并立即作了充足的布置。
当天晚上,夜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在龙透关城墙上,身披一件黄呢军大衣的田冠五,下意识地隐身在一个城碟之后,不时抬腕看他的夜光表,心中万分着急。他隐身在城碟之后,其实是多余的。因为,这里不会有唐式遵的部队出现。不要说唐式遵的部队来不了,就是来了也等于自杀。龙透关是泸州城的一处僻角,也是一个死角,像根楔子似地打入江中;城门洞立在一块鹞鹰般俯视大江的悬崖上。田冠五现在正无比焦急地等着送弹药的队伍来。可是,现在才八点,还要一个小时后,送弹药的队伍才会出现在城墙下。
龙透关上只布置了一排队伍守卫,这完全是象征性的。田冠五不知道他不在这里时,这一排队伍是如何守城,如何散漫的。但,现在他在这里,这一排人不敢怠慢,从排长到每一个士兵都处于在战斗状态中,全都是有模有样的一个个掩身城碟之后,保持着足够的警惕,端枪对外瞄准,随时准备射击。
天很黑,城下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隐听到一脉大江东去的滔滔声。田冠五想象着,这时送弹药来的情景:一群群民工,前后相跟,络绎不绝地穿行在一条无比险峻的山道上。他们肩上扛着一箱箱沉甸甸的弹药,脚穿草鞋,脸色焦黄,破衣烂衫,头上缠根白帕子。他们被一队24军的兵押着,喝着:跟上,快跟上,妈的X,你咋这么慢!说时,枪头子就打了下去。运送弹药的民工,上了一条一边临江,一边靠着城墙的细若游丝,忽上忽下,荆棘纠连丛生的更为凶险的山道,只听,扑咚一声,有谁失足落水,立刻就被大江吞噬了。
“轰、轰、轰!”
田冠五被炮声震醒,他从隐身其后的城碟内走了出来,快步走到城墙上的另一边,朝打炮的方向看去。是唐式遵的部队在打炮。虽然这会儿是夜晚,唐部不会攻城,但一听炮响,他还是感到一阵胆战心惊。他的两个卫兵立刻跟上来,似乎想劝他什么,却又不敢,只能护卫在他左右左顾右盼,深怕长官有什么不测。
大炮打得比较稀疏。夜幕中,一发发打到泸州城上的炮弹,像是一枚枚通红的果子,在黑沉沉的天幕上一闪,又一闪,再“咚!”地一声爆炸开来。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城墙上,火花飞溅,腾起在空中,再缓缓落下来。像是有无数的红宝石在黑绒似的夜幕中喷发、旋转。如果在超然局外的作家诗人眼中,这个景象一定是富有诗意和浪漫的,很好看。可是,作为坚守泸州的两个最高指挥官之一的他知道,失去了用大炮还击的守城部队,每挨一炮,城上就是一堆死尸。就在这些超然局外的作家诗人眼中往上喷发、旋转,再往下散落的红宝石中,裹着好些被打死打伤的守城官兵们的残肢断臂,还有如雨一样泼洒的鲜血。
城上在用机枪还击。
哒哒哒……听起来,机枪声也还密集,但他最清楚,这是假的。就在今天上午,机枪子弹和炮弹都快用尽之时,他心生一计,下令要一些部队去城里和平居民家中收集来许多铁桶置放在城上。这会儿,这些听来也还密集的机枪声,其实是兵们在铁桶里放的鞭炮。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假的就是假的,他担心很快会被城下听出来。如果急需的弹药再不送来,明天天一亮就惨了。
“呼!”的一声,一颗信号弹在龙透关下升起,停在了空中,停在他面前,一簇白惨惨的冷光。他初时一愣,旋即一喜,抬表一看,九点,时间也对。送弹药的来了。
守城的排长跑步而来,在他面前立正,敬了个礼:“旅座,给我们送弹药的队伍来了!”天黑,看不见排长脸上的神情,但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急切和高兴。
“好!”田冠五说:“你去与他们对暗号。”
“是。”排长没有忘记给田旅长敬了军礼,来在城前一站,胸一挺,放声一句,“我是夜猫子。”
城下回答:“专门逮耗子。”
城下城下暗号对上了。田冠五心中大喜,下令开门迎接。
“轰!”两扇沉重的大铁门内,先是被抽去了一根横担其上的又粗又大的铁闩,接着,城门打开来了。
城门打开来就糟了!早就埋伏在外的,足有一个营的21军攻城部队的精锐敢死队,立刻风卷残云般扑了进来……
当天晚上,泸州城落入了21军唐式遵之手,田冠五、杨尚周两个旅长投诚。巴蜀为之震动。刘湘却又放出风来,说唐式遵之所以取得如此胜利,得力于刘从云“刘神仙”掐算得准。一时,成都、重庆两地的报纸,纷纷以讹传讹,对此事大肆渲染、报道,莫衷一是,搞得非常神奇。
成都形势骤然吃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