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显得很温馨的晚上,儿子读的是住校。西厢房里,绿色的窗帘低垂,同往常一样,年过不惑的四川军务善后督办兼21军军长刘湘,坐在案前夤夜披阅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公文。妻子来后,毕竟是不一样了,办公室一切都井井有条。虽然牛角沱有他的公馆,妻子来后也多次提出,一家人老是住在军部,军部再方便,但总归没有一点家的样子。刘湘答应了,忙过这段时间就回牛角沱的家去。至于为何要忙过这段时间,他没有说,刘周书也没有问。
夜已深,刘周书下厨房亲自给他做宵夜去了。劳动惯了的人,到重庆后,虽然享受到了贵夫人的待遇,但总是闲不住,整天脚不停手不住的。比如给丈夫整理房间这些杂事,本来是该丫头做的她做了。像做宵夜,她更是事必躬亲,其他人做,她总觉得不如她。
这会儿,刘湘被王缵绪从三台29军田颂尧军部发回的一封绝密长信中的内容吸引。田颂尧目前军力仅亚于他和刘文辉,军部设在三台,行营在成都。田颂尧本人常年住成都,军部由副军长孙震(字德操)坐镇。
几年前,田颂尧和刘文辉、邓锡侯等率军进入成都,划分了势力范围,设立了三军办事处。表面上相安无事,而且他们三人一度大吹特吹,说他们保定系如何团结。实际上,这种共处哪能有和平,哪能平安无事?此消彼长,眼见得刘文辉的势力看涨,田颂尧和邓锡侯感受到了很大的威胁。特别是年来,刘文辉仗着势大,对田颂尧和邓锡侯在成都的防区开始实行公开的挤压;对田控制的四川兵工厂更是万分垂涎,不时有21军的部队在那一围团转骚拢、闹事。早晚要大打一仗。这一点,刘、田、邓都心中有数。但邓锡侯不露水面,一是他的力量比田稍逊,二是他最善于在夹缝中游动求得生存,因而,有“水晶猴”之称。刘文辉有“多宝道人”之称。对于邓锡侯这个人,社会上有首打油诗,最是道出了特色――
君侯不愧号水晶,半用和平半用兵。
难得快刀光两面,输也吃糖何况赢。
面对田颂尧同刘文辉日渐紧张,必然要打的局面,邓锡侯就是“半用和平半用兵”。最近,田颂尧专门回三台军部,召开了一个两面三方的重要军事会议,制定出联合对刘文辉进行军事行动方案。刘湘派王缵绪出席,正式代表21军签了字,算是一面。邓锡侯却让手下师长黄隐去出席会议,以黄隐个人名义签字,只能算作一方。
王缵绪是个儒将,文笔不错。在这封绝密长信中,他将会议的气氛、田颂尧手下大将王铭章、曾南夫等师长,及邓锡侯的师长黄隐等在会上的发言,其内容兼及各色人等态度,音容笑貌描绘得很是生动,文字也不长。王缵绪原是杨森手下大将,后来反正的。想到王缵绪,他就想到蜀中有个很值得关注研究的现象:人才,出现得一批一批的,而且相当集中。比如成都的石室中学,是早在西汉时期文翁在蜀兴学时办起的。因文翁在蜀兴学,过后蜀中文风一直很盛,到了民国初年,石室中学一个班上竟出了郭沫若、李劼人、周太玄、魏时征、王光祈等一批俊杰。后来,郭沫若成了有多方面影响的世界级文化人物,留法归来的李劼人成了著名的本土小说家,有“中国左拉”之称。成了大生物学家,具有多方面造诣的周太玄漂洋过海去法国留学时,有感而发,写作发表的“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一诗,竟影响到当时在河南乡下读书的魏巍。后来成了大作家的魏巍曾经说过,是周太玄那首诗,让他第一次领略到了文学的魅力,从而爱上文学,走上了文学之路的。魏时征后来留学德国,成了大数学家。王光祈也留学法国,后来成了大音乐家……
无独有偶,几乎与此同时,在顺庆(现南充)中学,一个班上竟也聚集了广安人杨森、西充人王缵绪和同是蓬安人的二陈:陈月舫、陈抱一。
杨森和王缵绪后来成了军阀,先后主宰过四川的命运。而同时东渡扶桑去日本留学,分别毕业于日本明治大学和早稻田大学的陈抱一、陈月舫回国后,陈抱一作过杨森主川时的财政厅长。陈月舫作过王缵绪主政时的秘书长,是个著名的文人,书法家,沿袭至今的成都熙路,就是他取的名。
读罢王缵绪颇有文彩的三台来信,刘湘陷入沉思。桌上开的是一盏台灯,灯光下看得分明,刘湘的个子足有一米八,长得天庭饱满,地额方圆,一双眼睛虎虎有神,有英雄气。早先年在家,自称会看相的大爸刘升廷就常人前人后地夸他,说甫澄有帝王相,是我刘家千里驹也;对长得矮小瘦弱,一脸老太婆相的六弟刘文辉,作为大哥的刘升廷反而大为不屑。但是,当刘文辉、刘湘叔侄双双称雄巴蜀后,刘升廷对刘文辉的长相又有了新的说法,说这种面相,人间罕见……真是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事情往往都是这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人们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刘湘不知在哪本书上看过胡适一句比喻:什么叫真理?什么叫历史?真理和历史犹如一个听话的小姑娘,任凭人打扮的。那么,推而广之,如今巴蜀争霸,也是这样,哪个赢了哪个就有理!
妻子刘周书送夜宵来了。她手中的托盘里盛一碗汤元,一碗手拉面。汤元四个,汤元粉子是她用从老家带来的小石磨上手工磨出来的;手拉面上摊了两个煎得黄赏赏的鸡蛋。
“甫澄,宵夜了。”刘周书将托盘在桌上轻轻一放,挨一挨二地捡出碗来,关切地看丈夫一眼,特别嘱咐一句:“先咸先甜,先吃面,再吃汤元,不然会败胃口。”
“这些小事,以后你就让下人来做嘛。”刘湘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从刘周书手中接过筷子,埋头吃面。吃了面,又把四个汤元吃了。四个汤元四色心子:芝蔴、水晶、核桃、附油。
“你做的汤元就是好吃。”刘湘放下了筷子。
“肯定是。”妻子说,“只有我才晓得你爱吃些啥子,晓得你的口味。”
“以后这些事,你叫下人做,如果不放心,就在一边看着他们做嘛,不必亲自动手。”看丈夫说完这句知疼知热的话,又要继续办公,周书心疼,劝:“甫澄,你这样要不得。吃了东西,腰杆马上蜷起,久而久之要遭。走,我陪你出去转一圈。”说着,伸手挽起丈夫。刘湘没有办法,只好站起来跟她出去溜达溜达。刚掀开珠帘,跨出门来,刘湘一抬头,说声不好。顺手猛地将妻子往门里一推,自己往门前阶沿上的一根大红抱柱后一躲。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噗!”地一声,白光一闪,一道暗器飞来,软绵绵地插在抱柱上。因为力道不够,那刀,没有插进抱柱,咣啷一声滑落下地来。
“有梆客,快来人!”刘周书高声呼唤卫兵。沿袭家乡称谓,所有小偷、土匪、刺客,她都叫梆客。
立刻、尖锐的哨子声,杂沓的脚步声、枪械的磕碰声,迅速涌进了军长平素清幽的小院。
“军长,你没有事吧?”
“夫人没有事吧?”副官张波、还有卫队长朱玉堂急跑上前来,他们一边用身子护住刘湘、刘周书夫妇,一边执枪在手,抬起头来警惕地朝四下梭巡。刘湘用手指指门前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楠木树示意,迅速退回了屋内。张副官和卫队长朱玉堂赶紧指挥弁兵,卫队上房的上房,架枪的架枪,很快织起了一张网。不要说树上的刺客休想逃脱,就是一只鸟也不要想飞走。
就在卫兵、弁兵们从四面八方举起手中的枪,齐齐指向了藏有刺客的大树,只待军长一声命令就齐齐开火,将藏身树上的刺客打得粉身碎骨时,奇怪的是,树上的刺客却自己掉了下来,“啪!”地一声,像只沉重的麻袋,一点没有伤着,瘫在地上。
刘湘在窗内见到这个情况,感到匪夷所思,“不要伤他!”刘湘命令,“将这家伙提起来审。”
大块头卫队长朱玉堂迎声而上,伸手将瘫软在地上的刺客一把提起。借着微朦的天光,可以看清,刺客长得很是精干,一身黑衣服,窄心箭袖,眉重眼深,一看就是个有功夫的人,却病恹恹的,像是几天水米不进的样子。
“甫帅饶命!”刺客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气息很虚。
“算事。”刘湘一步走出去,指着跪在地上的刺客:“你只要老老实实回我的话,我就放过你。我问你,你是谁?是谁派你来杀我的?”刺客这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让所有的人听了无不骇异。刺客绰号“云里飞”,是个武侠,功夫了得,被刘文辉重金寻来谋杀刘湘。刺客潜进21军军部已经三天,因见军部戒备森严,踌蹰不决。如果下手谋刺刘湘,能否得手姑且不说,可怕的是一旦发现根本出不去。21军军部很大,刘湘住在军部后面一个独院,刘湘的警卫明松内紧。他在21军军部里东躲西藏,已经饿三天了,想这个晚上,再不动手,就完全没有机会了。好不容易,趁黑,卫弁们稍有松懈之时上了树,刚才刘夫人陪着军长出门,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下手机会。可是,一则因为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手上无力,二则因为军长身手了得,最后就成了这个样子:束手就擒。
听了刺客这一番话,在场官兵,无不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议论纷纷――
“刘幺爸这样下黑手,我们也派两个刺客过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把刘文辉也杀了。整烂就整烂,整烂下灌县……”
“不说那么多,也不必打那些下四烂的条,我有我的办法。”刘湘把手一挥,制止了义愤填膺的官兵们闹喳雀似的议论,吩咐卫队长朱玉堂:“把刺客带下去,给他水喝,给他饭吃。待他复原后,再好好问问。”嘱咐:“不要为难刺客,因为这不关他的事……”
卫队长一一答应,然后带着刺客下去了。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当晚,刘湘一个电话打给刘文辉,一开头就直说:“幺爸,你不是派刺客来重庆,想收我的命吗?现在刺客已被我拿获,你要不要同他说几句话?”
电话中,刘文辉半天开不了腔,想像得出刘文辉的尴尬、震惊。
“甫澄,你,你,你不要误会。”好半天,刘文辉才嗫嗫地说。
“没有什么误会的!”刘湘字字铿锵:“有本事,我们战场上见!”说完,“咔!”地一声放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