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帅!”见到刘湘,范哈儿说:“你么爸昨晚到我家来,送了我40万块大洋,要我反水。我想了一夜,这事干不得。甫帅对我这样好,如同我的再生父母,我不能没得良心。我现在就当着甫帅你的面,把事情说清楚,我现在把钱退出来。”
刘湘初时一愣,继则方正的脸上漾起一丝笑意:“有钱不花,瓜娃娃。我幺爸有的是钱,他拿钱送你,你就拿着吧。你拿了我幺爸这笔钱,以后不好在战场上见面,我这里再送你10万元,你干脆一起拿着,到大上海花花世界去操一盘嘛!”范哈儿心想,我估计得一点不错,这叔侄两是要在战场上见了。
范哈儿这就遵命,暂离军职,去了大上海挥金如士,广交朋友,笼络青红帮头目,特别是,同势力看涨的青帮头目杜月笙交上了朋友。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年底,范哈儿要回四川了,在为范绍增举办的送别宴上,平素很少喝酒的杜月笙竟执杯在手,一连敬了他三杯――
“一祝范大哥回川一路顺风!”杜月笙尊称范哈儿为大哥。
“二祝范大哥与月笙友情日日加深!”
“三祝范大哥事事如意,步步高升!”
“咣、咣!”前两杯,范绍增都痛快地同杜月笙碰了杯,一饮而尽,并亮了杯底。但第三杯,范绍增却是光举杯不饮。看杜月笙和他的门人们迷惑不解的样子,范哈儿这就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大嘴说:“我这次到上海,承蒙月笙兄关照和诸位帮衬,百事顺遂。可范某在要离沪回川前,却有一事在心中梗起。”
“范大哥有啥事尽管吩咐。”杜月笙很豪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瘦胸脯,用袍哥语言嗨了一句:“只要是上海滩上的事,大哥你只要言语一声,我杜某没有捡不平的。”
“不瞒杜兄台,我一直想同黄白英亲个嘴,却一直没有亲到,就为这个事,我心中一直梗起。”杜月笙和他的门人们听了这话,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范哈儿也不恼,看大家笑,他也咧开大嘴笑。
黄白英是上海滩上有名的舞女、交际花,人年轻,舞跳得好,长得也漂亮。月前,杜月笙开家庭舞会,请了范绍增也请了黄白英。那天,到场的人很多。杜月笙专门把黄白英介绍给范哈儿。本来,范哈儿不会跳舞也不敢下场子,只是爱看。行伍出身的范哈儿什么时候跳过舞?到了十里洋场,第一次看到男女抱在一起跳舞时,眼睛都大了。他觉得很新鲜。男的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漂亮女人的细腰,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在蓬嚓嚓、蓬嚓嚓的音乐声中走来走去。而且,抱了这个又可以抱那个,让他心跳不止,也艳羡不已。杜月笙家的舞场,又大又阔气,红红绿绿的小电灯在头上闪闪烁烁,像是暗夜中升起的满天星星,让他不由得想入非非。当明眸皓齿,打扮新潮,简直像是仙女下凡的黄白英走来邀他下场跳舞时,范哈儿一身都酥了。他很勇敢,立马就站起来,走上去,伸手不顾一切地紧搂着黄白英的细腰,下了舞池。在《何日君再来》类绵长、优雅的音乐声中,他抱着黄白英推磨似地转来转去。转了两圈,只听黄白英“哎哟!”一声,弯下腰去揉脚,这才发现,他穿在脚上的大皮鞋,踩在了人家黄白英的高跟鞋上……此后,他天天想着黄白英,念着黄白英;白天想,晚上更想,云里雾里的。
“算事!”杜月笙很豪爽地答应了下来。
“咣!”于是,范哈儿同杜月笙干了第三杯。
范哈儿借酒盖脸,提出了同黄白英亲个嘴的要求,过后一想,他以为杜月笙之所以答应下来,是在大庭广众下不好扫他的面子而虚应一句。谁知,就在他回到重庆的第三天,黄白英竟亲自为他送上了门……从此,他同杜月笙的关系又深了一层。
就在范哈儿带着一大笔钱,飞去上海花天酒地之时,另一个受了刘文辉贿赂,同意反水,却以为刘湘不知,一边稳起的旅长蓝文彬却倒了大霉。蓝文彬的资格比刘湘还老,也有学历,可是,军职却一直升不上去。他一肚子的怨气,私下里牢騒满腹,人面前显得很阴。也是在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刘文辉带着李金安去到他家,略作寒暄,看火候已到,很快对他把来意摊明:送他三十万元大洋,只希望他在不日的两军大战中,寻机倒戈;并对他说,如果届时能把原班将人马拉过去,他蓝文彬立刻就是24军的少将师长。除此之外,还有重奖。蓝文彬立即应承,接受了招安,二人当即拍板成交。以为这事只有天知地知,还有他同刘文辉知。谁知,这事,刘湘在第二天就知道了。刘甫澄对幺爸一惯施行的挖“墙角”早有防范,在刘文辉到重庆之日,直到离去,刘湘都如临大敌;命令他的谍报队对文辉在重庆的一举一动,进行隐秘而又严密的监视,幺爸与蓝文彬之间的事,能逃过刘湘的眼睛?
“最近有没有啥事发生?”蓝文彬一进门,刘湘就秋风黑脸的问。刀子似的眼睛,在蓝文彬阴沉的、二指宽的寡骨脸上晃来晃去。这是一个暗示,就看蓝文彬知不知趣,还有没有一点自觉性。
“没有呀!”蓝文彬矢口否认,对于已经吞了下去的白花花的三十万块大洋,蓝文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吐出来了。三十万元大洋,简直就是一个绝大的天文数字。当时,一个上等人家才请得起的黄包车包月车夫,月薪也就是八块大洋,而就这八块大洋,车夫要供养一大家人,生活也还过得可以。一个顶尖的大学教授,月薪也不过二、三百块大洋,等同一个少将的月收入。况且,蓝文彬以为事情做得非常机密,绝不会有外人知道。
“砰!”地一声,刘湘发作了,一拍桌子。锐利的目光,挟风带雷,闪电般投射到蓝文彬那张很阴的瘦脸上。蓝文彬情知不好,一惊一愣间,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刘湘凶起来时的样子,相当吓人。
“你少给我麻达果子的!”刘湘用一口川话骂蓝文彬,发气时他也要吐脏话的。刘湘大声吼道:“你说,你背着老子同刘自乾干了些啥子见不得人的事?”
东山事发了。
蓝文彬吓得浑身打抖,话都说不清了。
“我该死,我该死,我鬼迷心窍……请甫帅饶部下一次!”跪在地上的蓝文彬,用双手轮流抽打着自己的脸,抽打得啪啪山响。
“你犯罪没有?”刘湘怒气冲天,大声喝问。
“犯了。”
“犯的啥子罪?”
“背叛组织,犯的是重罪、死罪。”蓝文彬答了这句后,开始向刘湘叩头。砰砰砰,头在地上都碰出了血;他再三请求甫帅看在他多年随甫帅南征北战,执鞭随蹬的分上,饶他一死。
“那你的意思是,你该受何等处分才合适?”刘湘的口气软了些,冷然一笑。
“我立刻将刘自乾送我的三十万块大洋如数退出,请甫帅宽赥部下一回,让职幕以后在战场上将功赎罪。”
“可以作些考虑。”刘湘显得很大气地说:“那么,你要答应我两件事。一、如你自己所说,把脏款全数退出来。二、写个刘自乾是如何来向你行贿,要求你叛变,你又是如何答应他的,嗯?要详尽要如实,不得有任何一点隐瞞。”
“是。”蓝文彬的声音很小,像是蚊子哼。
“所谓‘以后在战场上将功赎罪’,我看,这就免了。我信不过你。我的部队里再容不下你这样见利忘义,吃得扒外的东西,事情办完后,你立即走人。随便你到哪里去都可以,你不是想到刘自乾的24军去吗,去呀,看到时,他还收不收你。”说时一声:“张副官。”
“到。”贴身副官张波闪身而出,将垂头丧气的蓝文彬押了出去,当即关进了军人监狱。蓝文彬在狱中,向刘湘作了书面交待和检讨,详细交待了刘文辉是如何收买他的,很细。蓝文彬该被榨的,都已被压干榨尽,但刘湘却失言了,并没有让蓝文彬滚蛋。而是一直将蓝文彬关在监狱里,直到几年后,他与幺爸的“二刘”大战见出输赢:幺爸刘文辉被他打得弱弱而败,几乎丢失了所占的全部地盘,向西而逃,逃过了“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金鸡关”,还止不住败势,又逃到川西边缘上那个有“雨城”之称的雅安,一百二十多个团被打得只剩下十多个团。可刘湘的部队仍然紧追不舍,刘文辉又一直逃,逃到了大相岭高耸的泥巴山一侧萦经县时,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孤家寡人,正想外出亡命之时,刘湘又忽然于心不忍,严令停止追击。由此,刘文辉才喘过一口来,从此在西康,重整旗鼓,很快势力看涨,最后当上了西康省政府主席兼24军军长,将小小的雅安作为了他的省会。直到这时,刘湘才放了蓝文彬。过后,刘湘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日思夜想的四川王,也就此结束了四川军阀间的连年内战;犹如兽王出山一吼,百兽敛息屏声。不意几年之后,刘湘却又幡然醒悟,在日军大举南下的国难当头之际,去到南京强烈要求抗日,在最高国是会议上慷慨陈词,并保证,竭抗日大后方,天府之国四川源源不绝的人力物力抗日。这就在首鼠两端的蒋介石身后猛地推了一把,于是,蒋介石经过综合考虑,终于不再犹豫,将全国分为七个战区,宣布“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少”的中国的全民全面的抗日战争开始。刘湘被抗日最高统帅部任命为第七战区总司令长官,立即率川军出川英勇抗日,最后死在前线,时年仅48岁。临死前,他说我刘甫澄前辈子打内战,到死都报不出一个盘来,这个时候死,值。表现了他对他前期打内战的追悔莫及。尤其是战死疆场的川军高级将领王铭章、饶国华等广大的川军将士,扬民族之魂,上演了一出出惊天地,泣鬼神,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战争正剧。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高风亮节,甚至连他们的敌人,凶残之至的日军也不得不敬佩。而龟缩康藏一线养精蓄锐,韬光养晦的24军军军兼西康省政府主席的刘文辉,到了公元一千四百四十九年冬天,在国共大陆最后决战关头,联合川中实力派邓锡侯、原刘湘手下大将潘文华等举行了著名的刘、邓、潘彭县隆兴寺起义,彻底打乱了蒋介石的战略计划,与跟进的解放军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二野部队,对蒋介石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促成了成都的和平解放,为新中国的催生立下了大功。蒋介石原想在成都一带同跟进的刘、邓大军进行战略决战之后,经双流、新津退到雅安,依据康藏一线险峻无比的高山大河深涧峡谷,对跟进的解放大军予以迭次打击,迟缓中国全境的解放,以空间换取时间,争取美国援助,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据有关史料载,当时,中共高层估计,在四川,在康藏一线最少要打四年。不意,就因刘、邓、潘起义,蒋介石最后依仗的胡宗南三个兵团的集团军中李振、斐昌会两个集团军起义,忽啦啦,像是多米诺牌,一个牌倒下去,所有立起的牌也紧跟着倒了下去。在摧枯拉朽之中,蒋介石原先寄于很大希望的成都、四川,竟在几个月内就全境实现了解放。一个人的命运,一个时代的命运,往往是在必然性中,又由一系列偶然性的链条连带着决定了最终。一个人的历史,就像一面多棱镜,倒过来翻过去,往往不到最后,全貌是看不清看不全的。如同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等等,他们最终是殊途同归。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直到两年之后二刘之战结束,刘湘当上四川王后,才被释放获得了自由的蓝文彬,已是身心极度疲惫,年龄尚不大,却已显得垂垂老矣,心如死灰。而范哈儿范绍增,却在1949年冬天,随着刘、邓、潘起义的浪潮,率部在家乡大竹起义。解放后,他的最终职务是河南省体委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