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湘老母在大邑县安仁镇老家溘然而逝。痛不欲生的他当即就要赶回老家,亲手为老母料理后事,当即被他的两个智囊人物、手下师长张斯可、王缵绪劝住了。
“甫帅,要不得。”王缵绪说一口川北西充话,有些危言耸听:“现在刘自乾巴不得你回去。你这一回去,落入他的地盘,他肯定挽死挽活地缠住你。非要你把他的那批军火还给他不可,而且还要立马兑现。如其不然,恐怕就有凶险了!”
“刘自乾现在眼睛都气红了,啥子事情都是做得出来的。”张斯可也这样说:“甫帅如果回去,你不把他的军火还他,他肯定不得要你走的。”……
刘湘冷静下来想想,事情确乎如此,于是,改变了主意。他让张斯可替他回了趟安仁老家,全权处理完后事,再把妻儿给他带回重庆。张斯可不虚此行,事情办得让刘湘满意。可是,刘自乾却借为祭悼刘湘的母亲,赶到重庆来了,时间上也作了精心安排,来时正是上午办公时间,他把刘湘堵在了办公室。
两叔侄见面了,都显得非常沉痛。刘文辉的左臂上佩戴着一圈黑纱,两个人见面时,都没有说话,刘文辉快步走上前来,两手握住刘湘的手架势摇。
“甫澄,节哀。想开些,你已经尽孝了,人都是要到这一步的。”刘文辉说时,似乎不忍卒看侄子的哀痛,头调在一边,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很是沉痛。
“幺爸,这边请!”刘湘把刘文辉让进了他的书房。
刘湘办公的地方雅致而别致,是偌大的军部后面的一个小独院。月亮门,雕砖墙。小院里瓜棚满架,花草芳菲,满目葱翠,雀鸟啁啾,平时就贴身副官张波一人跟在他身边,很是幽静。不仅远离尘嚣,恍然一看,简直就觉不出一丝军营气息。
刘湘请幺爸落坐在沙发上。刘湘的办公室显得又大气又简洁。进门靠左,迎窗摆一张硕大锃亮的办公桌,桌上堆满了小山一样待处的公文,桌上摆有一部红色载波电话。屋子正中,一排真皮沙发摆成品字形,围着一张从法国进口的玻晶茶几。沙发之旁,靠壁是一溜顶齐屋顶的中式书柜,书柜里的书摆满了,以军事类书为多。其中又尤以线装书的中国古代《孙武》类兵书为多。与正门相对,迎面有一扇落地玻窗,窗户开着,素绿色的蜀绣暗花窗帘低垂,在轻风的吹拂下,飘得像只彩蝶。屋内光线很好,靠办公桌的墙壁上,挂一幅硕大的几乎占了整个墙壁的军用地图。只不过这幅军用大地图,现在是用黑布遮住的。刘文辉完全可以想像出,刘湘站在军用地图前运筹帷幄的样子。刘文辉特别注意到,门前阶沿下,庭院中有一株树身盈尺,枝繁叶茂,高擎云天的大楠木树,看来很有些年轮了。楠木树遮住了午前的阳光,投下了一地阴凉。
刘湘与刘文辉隔几坐在沙发上时,一个清秀弁兵进来送了茶点,还专门给刘幺爸送上一只擦拭得精光锃亮的白铜水烟袋;还打来热洗脸帕请刘幺爸揩脸。刘湘道了幺爸一路辛苦;刘文辉再次说着老话套话,要侄子节哀,先是从弁兵手上接过送上的洗脸帕,擦了脸、喝口茶;再接过水烟袋,咕嘟咕嘟抽了三袋水烟。不知为何,他抽水烟时,绿眉绿眼地把门前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楠木树紧盯,看得很细,像是在着意勘探什么。待刘文辉把白铜水烟袋还给弁兵,弁兵出去后,他这就看着刘湘,做出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胸一挺。“甫澄!”他打明叫响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次上重庆来做啥子,不说你都是晓得的。一是专程上来祭祀我二嫂(刘湘的母亲);二是说我那批被王方舟扣留的军火事。”他没有提起刘湘在刘升廷面前胡诌一气的什么“万国公约”,刘湘当然也不提,稳起。
“我就是说要当面向幺爸解释那批军火的事。”刘湘的样子显得很诚恳,看起来比刘文辉还急:“这些天,我不晓得给王方舟打了多少电话,他却抠起,不理我的。”
“这就怪了!”刘文辉笑了一下,笑得很有些难看,嘴歪了一下:“都晓得甫澄你治军得法,令行禁止。这一点上,我们都不如你。王方舟不过是你手下的一个师长,你手下七、八个师长。他算老几,他敢不听你的命令?”
刘湘叹了口气,“幺爸你是晓得的,我上军校时,王方舟当过我的老师。虽说他现在是我手下的一个师长,但,古人云:‘天地君亲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如父。他有事无事,总是爱在我面前抠起架子,我也不好意思把他做个啥子。况且他现在又在万县,离我远,‘将在外,君有命臣所不受’,我是把他没法。况且!”刘湘说到这里,又是一个况且。
“况且啥子?”“况且事情也不是幺爸你所说的那样单纯,那批货里混有当局严禁的东西,得搞清楚了才行。”
“甫澄,你总说我那批货里混有东西,究竟混有啥东西?你说清楚!”刘文辉这就来个打破砂锅,问到底。以他的精明,岂有看不出这是刘湘在存心打假叉,刘文辉内心非常愤怒,但又不好发作。人在屋檐下,焉得不低头,他竭力忍着气,与刘湘周旋。“听说混有大烟,哎,还有啥东西喃?”刘湘用手敲了敲脑袋,作回忆思索状。“你是听哪个说的?”“王方舟。”“那我们就当面打电话问王方舟嘛!”刘文辉将了刘湘一军。
“要得嘛!”刘湘这就走上前去,坐到桌后,拿起载波电话:“喂,喂,是王方舟嘛,王老师嘛?”刘湘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正红眉毛绿眼睛盯着他的刘文辉:“我幺爸从成都来了,就坐在这。我幺爸那批货究竟是咋回事情?”
电话中王方舟好像在解释什么,刘湘马起脸,皱起眉头:“那些事情以后再说!”语气是命令式的,“现在你先把我幺爸那批东西放过来,给他!”也许王陵基还在说什么,刘湘显得生气,大声武气地说,“那这个样子,要不,我让我幺爸来同你说?”刘文辉已经站了起来,刘湘却又在电话中啊、啊了一阵,放了电话。直起身来,对幺爸解释:“王方舟说,他来不及同幺爸你说话了。因为那边的共产党闹腾得厉害,下河坝那些搬运工今天又在大规模罢工,是共产党在里面煽动,人群闸断了半条街,看来要出大事,他得赶快带兵前去弹压、处理。反正幺爸你又不忙着走,明天吧,明天你把电话直接打给王方舟。”说着提起一只粗大的红铅笔,在一张公文纸上写下王方舟的电话号码,走过来递给了刘文辉。
刘文辉接过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秋风黑脸地站起身来告辞。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刘湘做出一分讶然的样子,抬腕看了看表,“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幺爸你到侄儿这里来了,无论如何忙,也得在我这里吃一顿便饭再走。我该请幺爸到牛角沱家里去的,只是周书刚来,家里乱七八糟的,啥子都还没有捡顺,又赶上老母仙逝。”说时,眼圈又红了,“不过,我们这附近有家名叫‘活神仙’的酒楼,倒还是不错的。要不,我要张副官叫弁兵去端几个菜回来,我们两叔侄醉一台,再好好摆摆龙门阵。”说时连声呼叫张副官,却又站起身来。
“甫帅,有事吗?”副官张波跑步而来,隔帘站在门外,等候吩咐。
“你让弁兵去‘活神仙’端几个菜回来……”可刘湘话未说完,刘文辉已经拂袖而去了。
刘文辉当天住在城内他的21军驻渝办事处。
这个晚上,约九点钟左右,观音桥一带已是人迹寥寥,路灯稀疏。范绍增将军很阔气的公馆,这时被漆黑粘稠的夜幕裹紧,全然不见了白天的威势。恍然看去,像是一头漆黑的巨兽,在朝什么地方神秘地潜行。
这时,一部推屎爬(屎克郎)状的小车,辗过夜幕,轻轻停在了范公馆门前。灯光晕黄的门楣下,立刻上来一个持枪卫兵问询。黑影憧憧中,汽车上下来了一个长得獐头鼠目的小个子便装男人,附在卫兵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持枪卫兵立刻后退几步,转过身去,对门前站岗的另一卫兵附耳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赶紧跑进门打电话去了。随即,范府出来一个副官,对随后下车,身着长袍马褂,也是小个子,却是仪态矜持的中年男人表示了欢迎,然后手一比,延请贵宾入内。于是,先前从轿车上下来的那个小个子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一步下车的小个子中年男人身后,在范府副官陪同下,相跟着进了门。
这是刘文辉带着他的贴身副官李金安,夜访范绍增将军来了。确切地说,是挖刘湘的“墙脚”来了,这是刘文辉的贯伎,也是他多年来,操练运用得炉火纯青的一着高招。蜀中军阀,如与他同处一城的田颂尧、邓锡侯吃够了他这一手的苦头。比如,溥渊如是田颂尧29军的宪兵司令,这一角的重要性是不说自明的。田让溥当宪兵司令,也决不是随随便便的。但刘文辉坚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一人性弱点,仗着手中钱多,对溥渊如加以收买。结果,溥渊如不仅自己倒了过去,连宪兵司令部的两团人马也一起拉了过去,让田颂尧一时惊慌失措,不知所以,一愁莫展。又比如,彭诚孚、邓国璋都是邓锡侯的手下干将,跟了邓多年,可谓铁杆,却也被刘文辉的钱弹打中,把部队拉了过去。二人被刘文辉委以24军官职,让两部改旗换职,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但邓锡侯却因实力与刘差距太大,对刘文辉敢怒而不敢言,更不要说动手报复了。邓锡侯也曾希望委曲求全以自保,亲自上门找刘文辉恳谈,表示愿意说服田颂尧,抬刘文辉为四川保定系之绝对领袖人物,只求他不要再仗着钱多,挖28军的墙角,收买分化他的部队。可是,刘文辉却置之不理,嗤之以鼻,让邓晋康蒙羞而去。刘文辉这一手,令川内诸多军阀防不胜防,闻之头痛。
范绍增,是刘湘的一个师长,川省大竹县人,绰号范哈儿,哈儿也可写作傻儿。其实范绍增一点也不傻,傻的是他的表象,人其实相当精明。他的生平有些传奇性,小时贪玩好耍,洋相出尽;却不意一棵歪歪树以后长大成了才。他是绿林出身,以后投奔了刘湘,打仗有一套,身上又有些绿林气、江湖气,是个“话说对了,牛肉都可以做刀头”的人。他的这些作为,在部队里最受欢迎。因此,三十来岁,就已经在刘湘麾下作到了主力师师长位置,这在刘湘的部队里是个例外。其他,不要说师长,就是旅长、团长也大都是科班出身;在刘湘的部队里,要作到旅长师长,殊为不易。
刘文辉夜访范绍缯,访了两三个小时。深夜时分,是范绍增亲自送刘文辉出来的,他抱拳作揖,将刘文辉送上车,一直看着小轿车消逝在暗夜里,这才转身回去。这对范绍增,是绝无仅有的。看得出来,他们谈得很愉快,范绍增心中很高兴。送刘文辉出来时,一路上,嘻哈连天。这嘻哈连天,绝无半点虚与委蛇,就像是一串串欢乐的浪花,难以抑制,自自然然地从心底涌流出来的。
然而,这种欢乐,在第二天范绍增去军部时,就像易涨易缩的山间水,倏忽间全然退去了,一脸霉得起冬瓜灰。范哈儿这是主动找刘湘自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