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搬来说客去重庆(1 / 1)

刘升廷此去重庆,行踪相当的秘密,为的是给刘湘一个突然袭击,打他一个猝手不及。免得刘湘得知,事前作好充分的准备;免得他手下那些狗头军师提前为他献计;免得刘升廷到重庆后,刘湘已经挽好了圈圈,让你往里跳。这个意思是大哥刘升廷到成都后,刘文辉说的。刘升廷虽然也同意,但认为老六未免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在刘升廷看来,这中间,肯定有啥子误会,或者是有人在里面当戮锅漏。一家人嘛,亲叔侄,有话好说,就是打破脑壳都是镶得起的。

当刘升廷赶到重庆时,最初的夜幕已经笼罩了山城。虽说重庆的电力供应要比成都好些,成都只有一家私营的启明电灯公司……但一到晚上,重庆也是到处一片漆黑。纵然是四川军务督办兼21军军长,山城第一号人物,赫赫有名的刘湘的21军军部所在地――李子坝一带,在电力供应上享有特殊,但是也相当有限。这会儿,上上下下的街上,相当远的距离才有一盏街灯。这些街灯被高高的电杆挑起,因电压不足,电灯中的钨丝都是红扯扯的,像是人得了火疤眼病。李子坝一带白天也还热闹,但到了晚上显得凄清。街上简直没有车辆过往行人。刘升廷是在菜园坝长途公共汽车站下车的,下车叫了个黄包车坐上来,虽然这里他不是第一次来,可以往来都是白天。这是夜晚,下了黄包车,四处看看,黑黢黢的夜里,这里那里似乎潜藏着某种不可知的凶险,让他有一种悚然感。好在军部就在前面不远。而且这个时候,白天很打眼的随山势回旋起伏,破破烂烂,叠床架屋的吊脚楼也都看不见了,这是山城晚上的好处。

赶到21军军部,不巧得很,刘湘这晚到重庆大戏院看戏去了。有“康圣人”之称的川戏名角康芷林,从成都带来了他的三和班,这个晚上在重庆大戏院演《情探》。刘湘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喜好川戏,是个川戏迷。康芷林是继杨素兰之后最著名的川剧艺人。杨素兰是个女人名字,其实是个男人。《情探》是蜀中大文豪,在清朝当过翰林、学富五车的荣县人赵熙的代表作。《情探》的前身叫《活捉王魁》,取自明朝人冯梦龙的“三言二拍”。说的是王魁本是一介落魄文人,一个大雪天倒在丐首门前都快冻饿而死,丐首看他可怜救了他。而丐首的女儿焦桂英更进一层,竟致以后在同王魁的相识相处中产生了感情,他们相互爱慕最后结了婚。王魁本质上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在焦桂英的全力支持下,他上京应试中了高官,这就变了心,他不仅攀龙门停妻再娶而且将焦桂英害死。这部戏主要演的就是变成了鬼的焦桂英,面对负心汉王魁时复杂的心情。尽管焦桂英已经被王魁变成了鬼,但她仍然爱着负心汉王魁,在百般启发、挽救不成之时,焦桂英才由爱变恨,将负心汉王魁抓到了阴间。

最初,赵熙看了这部戏后,觉得戏中的焦桂英狰狞恐怖,文词粗砺,且焦桂英的感情变化缺少过度,完全没有传达出原意原韵。赵熙这就进行了一番改写,改得全剧文词精美,剧中人焦桂英的感情变化大,合情合理且有曲径通幽,余音绕梁之况味。再加上康芷林领衔的三和班的精心演绎,这就不仅使这出戏在巴蜀大地上名声大震,让人们趋之若鹜,就是在全国也很有名。

刘升廷看过康芷林演的这出戏。戏中,饰演焦桂英的康芷林出场时,水袖一甩,口中念道,“绿窗灯火照楼台,望穿秋水,不见他信来,悲哀!”文词之精美婉约动人,姿态之美妙,正如著名学者,川人吴虞在报上撰文评介的那样:“歌喉宛转,有穿云裂帛之奇;舞袖翩翩,具回风聚雪之妙。”

康芷林和他的三和班,是刘湘专门从成都重金聘请来的。

军部很空,有点名堂的人都看戏去了。接待他的是个二焉二焉四十来岁,师爷状的人,以前不认识。师爷在刘督办的大爸面前,自我介绍姓包,态度不冷不热。听刘升廷心急火燎地说,我之所以这么远从家乡大邑安仁镇赶来,是找督办有要事,有急事。问他有何要事,急事,却又不说,说是要见到刘甫澄当面说,口气很大。

包师爷略为沉吟,苦笑着说:“要不这么办吧,我找个人派部车,把你直接送到重庆大戏院去?不然,督办不晓得今晚要啥时才能回来,说不定就是个通宵。戏演完了,就是深夜了。督办要上台去看望演员,还要请吃饭,零零碎碎的事多了。”

“这样最好。”刘升廷说。他急于要找到刘湘把事办了,他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他以为刘湘之所以扣刘文辉这批军火,真是误会,只要把话说清楚了,刘湘就会下命令让放行。刘湘下了命令,作为师长的王陵基还敢做啥子?还不得乖乖放行?再说了,即使刘甫澄真的有啥子不地道的想法,想把六弟这批军火打来吃起,他刘升廷出面,也不会捡不顺的,谁叫我是你刘湘的大爸呢,谁叫我是看着你刘甫澄长大的呢!刘湘小时家穷,他十六岁离家,吃粮投军时,是他给了刘湘二十块大洋,让刘湘感激零涕感念于心。以后,当刘湘有了经济能力,估倒要还他这二十块大洋时,他坚决不让,作色道,“甫澄,你这个样就是见外了!我是谁,我是你大爸,大爸给小侄儿二十块大洋算得了什么,是应该的。”结果,刘湘没有把这二十块大洋还脱给他,却当面对他说:“大爸,你这个情,不是区区一点钱可以还得清的。古人说得好,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侄儿一生一世都记得大爸对我的好。以后,大爸有啥事用得到侄儿的时候,言语一声,保险不得扯怪叫,踩假水……”刘升廷想,这么多年来,我刘升廷什么时候找过你刘甫澄?今天,我这么远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问你要我兄弟的东西,看你咋说!刘升廷是满怀信心,满有把握到重庆来的。把老六刘文辉的军火从刘湘手上要过来,还给老六,他当大哥的心也就尽到了!

这样想时,轿车停在了重庆大戏院门口。

当刘湘见到风尘仆仆,不远千里从家乡赶来的堂叔刘升廷时,一点都不感到诧异。

“大爸,你老人家坐坐坐。”刘湘站了起来,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一个座位,要刘升廷坐。弁兵送上茶点,放在前面的矮脚茶几上。这是靠近前台的贵宾席,周围散坐着刘湘的大员们,剧院是21军包了场子,整个剧院里座无虚席,坐的大都是军人;也请了一些市政府的官员和知名人士。

戏正演到华彩部分,刘升廷坐下后,刘湘也不同大爸说话,看《情探》似乎看得非常入迷。坐在旁边的刘升廷也不好打叉,只能在一边干着急。戏演得太好,慢慢地,刘升廷也看进去了。戏台上,含羞带笑的焦桂英正在同王魁入洞房。在激越的后台帮腔声混和着悠扬的胡琴声、小鼓敲击出的嘣嘣嘣欢快声中,饰演焦桂英的康芷林欲露还藏,娇娇滴滴,水袖轻甩,舞步翩跹,嗓音婉转嘹亮。刘湘一边看戏,一只手在腿上轻轻打着拍子,不时轻哼戏文。

到深夜,好容易戏演完了,刘湘又带着一帮大员上台同演员们见面,给赏钱等等。待这一系列俗务完成之后,刘湘带着刘升廷上了自己的汽车回军部时,夜已经相当深了。督办的家眷尚在老家,刘湘虽在牛角沱有公馆,但他一般都住在军部。

刘升廷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平素在家养尊处优,往日这个时候,早已睡了,而今天这个时候还在车上,又赶了这么远的路,一路奔波,这时一身都在痛,上眼皮瞌下眼皮,早就来不起了,筋疲力尽。但是没有办法,肩负着兄弟刘自乾的重托,车上也没有多的人,他这就打起精神,不绕弯子,将刘自乾托他的事端刀直入,和盘托出。

“族长,大爸,这你就不晓得了。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整得这样复杂、深沉!”听完刘升廷的话,刘湘便叫起苦来:“那天幺爸打电话给我,说王方舟在万县扣了他的军火,我下来就细问了。”

“不说是里面混得有走私船吗?”刘升廷提前把话给他拦下,他想,如果刘湘说是,他马上接着一句就是:“简单嘛,把走私船扣下,把自乾的船放过就是。”可是,他万万不谙刘湘却这样说:“如果仅仅是幺爸那批货里混有走私船还好办,我下命令给王方舟,让他将混进来的船扣了,让幺爸的20只船过了就是了。麻烦的是,惹到了万国公约!”

“啥子,啥子?”刘升廷没有听清,“啥子外国狗药?”

“不是,是万国公约。”

“万国公约?”刘升廷一惊,脑海中一片模糊,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万国公约,他问:“啥子叫万国公约?”

“就是早先年间,甲午海战,清廷战败后。战胜了的日本人,还有西方列强把我们中国马(欺负)干了,台湾被割让给了日本。”说着,随口念了早先年间读书时学过的顺口溜:“台湾糖,亮晶晶,包在嘴里甜在心。甲午一战清军败,从此台湾归日本。

“这些外国列强迫清廷签订了个很不合理、很欺负人的个‘万国公约’,其中有条规定,就是不准任何一个国家把武器运进中国内地。我们这条川江水道,由英国人派军舰负责检查,规定:最多只能运进去一些警察用的短枪,象幺爸买的那些飞机大炮,根本就不准运进来。当然,如果幺爸买的这批军火不被英国人发现,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麻烦的是,幺爸这批军火被英国人发现了,英国人向蒋委员长提出了抗议。蒋委员长叫把这批军火扣了。你说,我敢不敢放幺爸这批军火过关?蒋委员长的命令我敢不执行吗?我刘甫澄不过是蒋委员长手头一个军长,蒋委员长在全国不晓得有好多个军长。就我们四川,你看,就有好多军长?我这里给你数数。”说着,搬起指头,一一数来:“幺爸的24军,杨森的20军,田颂尧的29军,邓锡侯的28军……”

刘升廷急了,不待刘湘数下去,大声武气地说了一句怪话:“那个‘万国公约’不求合理,欺负我们中国人,干脆不求理他的又把我们咋个?”

“族长、大爸,你咋个开黄腔哟!这是国家大事,哪是我刘甫澄管得到的?”刘湘这时,一口一句族长,似乎在称谓上就想同刘升廷显出生分。

“那我又要问,甫澄,你的部队年年都在添置大样东西,那又是咋进来的呢?未必你买回来的军火,啥子飞机大炮,样样都有,那些英国人就看不见,就不管?”

“这个不同。”刘湘笑了一下,腰一伸,理直气壮地说:“不是英国人没有发现,肯定发现了,咋会不发现呢?我刘甫澄又没得隐身术。而是,我购买的军火都是经蒋委员长亲自批准的,他英国人想管却管不倒。幺爸他不行嘛,他同蒋委员长关系不好,这,你是晓得的!”

“这么说,只有经他老蒋特批才得行?”

“那是,那是。”刘湘说得相当肯定。

“这么说,”刘升廷又来气又泄气:“你幺爸这批军火就出脱了?”刘升廷对刘湘所说无法判断,这会儿他只能软话求人,他开始作最后努力:“甫澄,你晓得的,大爸从来没有求过你。这回就算大爸求你一次。你是晓得的,你幺爸买这批军火回来不容易。我就晓得,光是成都,为这事,成都的多所大学中学联合起来,举行了好多次游行,又有共产党在里面拱,就差点没有把天戮漏了。你幺爸为他这批军火,都着急得病了。你就帮他一次忙嘛!你是四川军务善后督办,又兼21军军长,上川东你都管完了,同蒋委员长关系又好。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帮帮你幺爸,把他这批货放过去?”

“我的族长也!”刘湘调过头来,焦眉苦眼地看着抖瓜话的刘升廷,长叹了一口气:“你这实在是,实在是……”话没有说完,但顺着他的口形,刘升廷看得出,刘湘吞下的是“糊涂”两字。

“幺爸这批货,又大又多,英国人不肯通融,我有啥法?要我给蒋委员长捅捅关系?我看不说还好些,一说事会更多,惹来更大的麻烦!好在现在蒋委员长对这批日本军火没有追究,你晓得的,我们国家现在同日本关系越来越紧张。年前,日本关东军侵占了我们的东三省后,两国简直成了敌国。早迟都要打大仗,如果追究起来,老蒋给幺爸安个通敌都有可能。不过,大爸,族长,这你放心,事情到此为止。这个,我有办法,把事情按倒。我们毕竟是亲人,俗话说得好,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

“你幺爸这批军火硬是要不回来了?”

“肯定是要不回来了。”想想,刘湘又说,“我能帮幺爸忙的只能是:事情到此为止,决不会让事情扩大。这点本事,侄儿还是有的。大爸,你就放心。”刘湘把话说死了,而这时,21军的军部到了。满怀希望,一早由成都乘车赶来重庆,替六弟刘文辉当说客的刘升廷的一颗心,顿时落进了冰窖里,凉了个透。

当天晚上,睡在21军军部舒适的贵宾房里,刘升廷辗转反侧,根本就睡不着,盼望东方之既白。第二天,他生气地谢拒了刘湘要他在“山高路不平,好耍不过重庆城”耍几天的挽留,乘车当天晚上就赶回了成都,向六弟交差复命。在玉沙街公馆,见到六弟刘自乾,刘升廷将手莽摇,焦眉愁眼地说:“刘甫澄是四季豆――油盐不进!”说着,手一拍:“我是司刀令牌都丢尽了――没法。”随后给刘文辉细说了去重庆的整个过程,气得刘文辉跳脚,睹咒发誓地说:“咦,这刘甫澄不认簧,就大家都不认簧。整烂就整烂,整烂下灌县!”在场的大哥刘升廷和田北诗、冷寅东都听出来了,军长这是要动刀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