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客官是岩崎先生吧?”李金安走上前来,附在日本军火商耳边悄声问了一句。
这一声声音不大,但对岩崎来说,不啻平空响起一声惊雷。他吃惊地转过身来,看着这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笑扯扯的小个子男人,瞪大了镜片后贼光闪亮的眼睛。他有些紧张,这素昧平生的小个子是谁?长得獐头鼠目的李金安穿上军服要好些,这时穿一件宽袖对门襟蓝布短衫,里面的粗白布衬衫又露出一截,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土匪。怎么!日本军火商想,这个家伙是要拉我的肥猪吗?这个家伙怎么知道我是日本人……一连串的问号在岩崎脑海中闪过。他紧盯着来人,在思索,在判断,在想象着应对措施。
“先生不必过惊。”好在岩崎神经高度绷紧的时间很短,獐头鼠目的小个子轻言细语地解释:“我不是棒客(土匪),我是刘军长的贴身副官李金安,我是奉我们军长的命来请你去说话谈事的,我们军长决定同你签订一大批军火。”
“刘军长,哪个刘军长?”日本军火商不由退后一步,盯住来人。这时,他怎么也想不到把面前这个素昧平生,令他生疑的小个子男人口中所说的“刘军长”,拉到刘文辉身上去。他警惕地看着这个靠近身来,大话炎炎的不速之客,不禁掉头向附近看了看。附近不远处就有人,他不相信这个来路不正的家伙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敢对他动手,况且,他本身也进过武馆,学过短时间的日本拳道,假如与这个小个子男人动起手来,再怎么也吃亏不能哪里去。他想,这相貌不端的家伙是不是在我离开成都时,就一直在打我的吊线,跟到这里,这会儿想把我骗到哪里去诈我的钱财,甚至是图财害命呢?专以大话哄人,以欺骗手段得人钱财,甚至不惜谋财害命的小流氓、群团组织,在中国遍地都是。在上海,有折白党。在四川叫什么呢?他不知道,但肯定有,说不定这家伙就是这样的。
“咦,你连刘军长都不晓得了吗!”李金安对日本军火商既是提醒,又是责怪:“就是我们四川省政府主席兼24军军长刘自乾将军讪,昨天你见过的嘛!”李金安的声音、表情,简直就像是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日本人不知道伊藤博文。
提到“昨天你见过”的这一句,日本军火商更是笑了,他用椒盐成都话对眼前这个长相不端,像土匪的小个子男人说:“你是说刘文辉刘军长,刘文辉刘主席么?我可是见过的,请问,他在哪里?”随即,展了一句四川言子:“你可不要坟地里撒花椒――麻鬼。”
“岩崎先生何必走得这样急,心急吃不下热稀饭哟!”循声望去,只见走来的那个个子矮小,却是仪态矜持威严,身着长衫马褂的中年男人不是刘自乾将军是谁?日本军火商大大吃惊了。他不明白刘文辉将军怎么会追来此?如果果真是追来同他签订军火,那昨天刘文辉是干什的,何必舍近求远,多此一举?陪同在刘自乾身边的中年男人个子高些,也着便装,头戴博士帽,从神态举止上一看就知道,其人是刘自乾的高级幕僚。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停在空坝一边,在初升的霞光中闪光。这一切似乎都在无言地证明,相貌不端的小个子男人言之不虚,人证物证都在。不说其他,光这辆停在敞坝中的小轿车,在成都就是稀罕物,是达官贵人的标志。刘文辉究竟追来何为?他把握不准,因为这些中国将军的“水”都很深。日本军火商用他那贼亮贼亮的目光,透过眼镜打量着走近前来的刘文辉,带着审视、询问和警惕。
这时,岩崎的助手吃完面来了,看着几个陌生人不无诧异,岩崎小声告诉了助手原委。
“请借一步说话吧,我们再这样站在这里说话,可就要扯敞子了!”刘文辉身边的高个男子将手一比,示意让日本军火商跟他去。李金安适时走上来轻声告诉他:“这是我们的军参谋长田北诗,请吧。”
“公共汽车走了怎么办?”日本军火商有些嗫嗫的。
“哼,我们是打了招呼的,我们不说走,他敢走吗?”李金安说话很横,这也就坚定了日本军火商跟他们去的决心。这时,刘文辉已经由田北诗陪着,径自朝石经寺的后门走去。略一沉吟,日本军火商带着他的助手,像是一对提线木偶,跟在刘文辉身后,从后门进了石经寺。
进了石经寺后院,一下子恍若进入了深山老林。后院很大,里面遍生虬枝盘杂,直冲云霄的百年古柏、楠木……黑森森一大片,遮天蔽日,散发着一种苍然和森然的恐怖气息,其间又藤萝纠结,光线也骤然暗淡下来。“呱、呱!”满耳都回**着林中老鹰类枭鸟的鸣叫。沿着一条两边草深没膝,粗石板铺就的甬道朝前走,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一行人前后相跟,鱼贯走在路上,都没有说话,完全无声无息。这种气氛显得非常的神秘、诡异。让日本军火商心中不由有些发虚,不禁看了看走在旁边的助手壮胆,心中暗想,真要是发生什么事,那就惨了,死在这里都没有人知道。这样一想,越渐有了一种月黑风高夜,野外好杀人的悚然感,浑身发凉,鸡皮子颤。但日本军火商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中年人,相当老练,也会思考;转念一想,既然认定走有前边的刘文辉是真的,就断然不会有生命危险。这样一想,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就安定下来了。又想,就算刘文辉追上来是谈定购军火的事?但一个堂堂的省主席,24军军长,怎么会搞得这样神神秘秘,像搞秘密工作一样?真是搞不懂。但事到如此,也只能走着看了。
“咿呀――!”一声,日本军火商抬起头来,只见已走到尽头。前面是一道厚重无比,油漆斑驳,稀开一条缝的木门。李金安用力推开了木门,一行人过了高门槛,下几步台阶进了内院。李金安等在后面,等人过完,这又才关上厚重的木门,深怕有人跟进来似的。进了内院,一下就漂亮了,舒坦了。眼前出现了一个整洁的小院,小院中有花草树木,方砖铺地。几间精舍,成品字形排开井然有序,用四川雪白夹江宣纸糊就的窗棂上,疏枝横斜。想来这靠着荒芜后院的小院,定是法师们闭关修行之处了。身披袈裟,童颜鹤发的住持大法师已等在那里。见了刘文辉,迎上前来,一手端起,低首垂眉,“主席今日光临寒寺,实我山门有幸!”说完,捻着手中的一串通红的玛瑙佛珠,口称阿弥佗佛。
刘文辉双手作揖还礼,“借大法师宝地一用,多有劳烦。”
整个过程,就象是事先预演过似的。石经寺住持大法师对刘文辉表示了欢迎后,就做他的法事去了,寺中负责外交事务的知官僧带一年轻精干的小沙弥,将刘文辉一行迎入一间静室,分别坐了。这是岩崎第一次进入中国佛门,不由靜下心来,仔细看了看这间窗明几净的精舍内的布置。
大方砖镶嵌铺就的地面上纤尘不染。进门对面壁上摆一尊佛龛,供的是如来佛。一张供桌上列果盘。前面,一鼎状香炉钵里燃有一束檀香,青烟袅袅散发着幽香。
室内光线很好,亮亮堂堂的。迎门,左右两边各摆五把黑漆太师椅,茶点早就准备好了,知客僧带着小沙弥将刘文辉等一行迎坐入位后,知客僧留下小沙弥在外随时听从呼唤,嘱咐小心侍候,自己告了得罪去了。果然,一坐下来,谈判的架势就摆起了。刘文辉和他的参谋长田北诗在进门右边的两张黑漆太师椅上隔几而坐,让日本军火商带着他的助手坐在对面。李金安在外游动警卫。
刘文辉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拈开茶盖,轻刮几下茶汤,抿了一口茶,示意开始。田北诗用他那一双见微知著的细长眼睛看了看日本军火商,很郑重地说:“我们军长考虑再三,决定向你们兵工厂订购20架战斗机,另外,还有5万支三八式步枪,30万发出厂五年的子弹……”日本军火商在欣喜之余,头脑中涌起这样的问:这样的话,为什么昨天不说,军火昨天不订?非要今天追到这古庙里来说,来订呢?不过,田北诗没有说,他当然也不会问。这,简直就是个谜,而这个谜,只能留在日本军火商的脑海里,由他去细细思索、品味、解答了。
田北诗宣布了这个决定后,刘文辉点点头,口气很大地说:“先试一试,好,就以后再买。”
喜不自禁的日本军火商岩崎,立刻条件反射似地弹起来,向刘文辉连连弯腰鞠躬,说些感谢关照之类的话。刘文辉示意日本军火商坐下,接下来的程序就该是签合同了。日本军火商笑笑,看着田北诗,很直白地问了一句:“钱,是不是就在我们签了合同后,请立刻给打到上海我的帐上去?”
个子瘦高的田北诗掉头看了看他的主公,一笑,笑得很有点讽刺:深怕哪个不给他给钱似的,真是个标准的见钱眼开的商人。
“你就把你的心揣回你的胸腔子里吧!”刘文辉显得有些调侃,“我刘自乾不得賖你的帐,我说话算话,订单一签,立刻把钱打到你上海的帐上,估计你回上海时,钱也就到了。不过,”刘文辉显得有点不放心,“我的钱到,你的货也得到啊,我这批货,你什么时候可以发过来?”
日本军火商信誓旦旦保证:收到款后,所有的货在一个月内入川。
“尽决,尽快!”刘文辉催促:“早点吧,早一天总要好些。我等着用!”显出急切。刘文辉这一句话,一个动作,日本军火商马上就将思想上的一些印象联在一起了,得出了相关的结论:看来,这刘文辉是急着要用我们这批日本军火打仗!他想到昨晚田颂尧说的,“我们的军火肯定能过来,因为我们同刘湘是同盟军,而有些人的军火过不过来,就是问题了。”又联系到在重庆时,从刘湘那里得来的印象,他判断出,面前这个四川最有钱,势力最大的刘文辉,现在是川中军阀联合打击的对象。又想,刘文辉这一大批日本军火过刘湘防区,能过得来吗?回答是否定的。但这话,他提都不能提。他知道,以刘文辉的警觉敏锐,如果这时他说话、神情表现得稍有异样疏忽,刘文辉马上就会醒悟收手,不买他的军火了。
如果那样,那就糟透了!看着银子化成水的事,作为商人,谁会干这样的傻事呢?再说,能看到四川两个最大的军阀,而且还是一对叔侄同室操戈,岂不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吗?他觉得,他就像是一个早有图谋的鱼翁,之所以来成都,就是一心想钓刘文辉这条大鱼。昨天,就是昨天,他好不容易将鱼饵下够手段使尽,这条大鱼看来就要上钩了,却又游了开去,让他好生失望。今天,就在他带着满心的遗憾和失望离开成都时,这条大鱼却又自己追了上来,他能让这条自己跳进芭蔸里的大鱼再次逃掉吗?不能,断断不能。如果这样,那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大白痴。
“刘军长,刘主席,你尽管放心。”日本军火商这就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亲自抓这事,尽快将你的这一大批军火发过来。因为,我以后还要请军长,主席多多关照呢!”刘文辉听了这话十分高兴,吩咐自己的参谋长田北诗:“北诗,你就同岩崎先生签合同吧!”
24军军参谋长田北诗这就“唰”地一声将拿在手中一个三倒拐大黑公文皮包拉开,拿出一张已经打印好,并且已由刘文辉签好了字的军火订单,交到岩崎手中;订单是一式两份。日本军火商接过来,细细地看了看订单上所订军火种类,各类价格、总价等等,全对。心中又惊又喜,拨出钢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站起来,双手捧起,像捧起一块金砖似地递给了田北诗。田北诗留下一份,还了一份给岩崎。岩崎看了看订单,顺手递给助手,要助手收好。这一切做完之后,又是照例地弯下腰,向自己最大的主顾刘文辉鞠躬;他的助手在他之后一步的距离,也向刘文辉、田北诗鞠了三个大躬。
日本军火商带着他的助手,这就要上车走了。在一起从古庙后门走去时,路上,当着刘文辉,思维严密的军参谋长问了日本军火商岩崎四个问题:你昨夜是不是在田颂尧公馆里一夜未回?田颂尧向你订了多少军火?邓锡侯订没有订?重庆刘湘又订了多少?田北诗知道,他问的这四个问题,都是他的主公,刘文辉也很希望知道的,但估计日本军火商不会回答,因为这是人家的商业机密。
不意日本军火商如实说了,可能是对他们签了大单的回报吧。
岩崎说:田颂尧和刘湘向他订的军火数额,加起来比刘文辉一家订的少得多,说着举起一根幺指拇,表示了不屑。至于田颂尧和刘湘两家具体各订多少,日本军火商没有说,田北诗也就没有问,这已经够了。至于邓锡侯,日本军火商说,邓锡侯可能没有钱,根本就没有见订,连邓锡侯这个人他都没有见到。他昨夜是在田公馆吃饭,吃了很长时间,吃完也就天亮了。天亮了田军长就派车派人,将他和他的助手送到牛市口,直接上了这班去重庆的公共汽车。
刘文辉假装不经意地插了一句:“在重庆,你在同刘甫澄接触时,他谈没有谈到过我?哈哈,我还是他幺爸呢!”
“没有,没有。”日本军火商知道刘文辉的意思,这是想趁机摸摸重庆刘湘的底。看来,这些四川军阀在斗心机上,不动声色,颇有手段,世界第一。由此,日本军火商思想上突然闪过一则他不知在哪里看过的谈国民性的小文章。那篇小文章着重谈日本、中国和美国不同的国民性。说是这三国的国民性,从他们各自爱下的棋和三种完全不同的棋风上就可以看出来。日本人爱下围棋。下这种棋,需要棋手有全局观念,为了整体利益和最终胜利,不惜作出局部的牺牲。中国人喜欢打麻将。这是孤军作战,往往要看住下家,防止上家,自己和不了,也不让别人和。美国人喜欢打桥牌。打这种牌,得和对方紧密合作,针对另外的联盟进行激烈竟争。日本人,中国人,美国人都是玩这三种不同游戏的高手。想想也真是。就拿刘湘和田颂尧来说,他们两人是同盟军,但相互间也是各有打算,各有防备的。确实是这样,单打独斗,日本人绝不是中国人的对手。可是,联合起来斗争,中国人就不如日本人了。远的不说,就说1840年甲午之战后的历次战争,中国为什么总是打不过日本?是中国的国力军力不如日本?是,但也不尽然。就拿甲午中日海战来说,当时,中国海军的战舰总吨位,战斗性能都不比日本差。军舰全是从德国进口的最新产口,比日本的军舰在性能上还要好一些。却有好些中国将军在战斗中临难而退,见死不救。比如方伯谦吧,见战斗激烈,马上就开了小差,下令让自己的战舰往后缩,眼睁睁地看着邓世昌等将领的战舰被日本海军层层包围,进而歼灭。
日本军火商在心中感叹时,一行人已走出石经寺后门。刘文辉就站下了,让自己的参谋长田北诗送日本军火商和他的助手上车。去重庆的公共汽车,所有的人都在车上了,等在那里。日本军火商坚持请24军参谋长留步、留步,可田北诗坚持要送他们上车,似乎不亲眼看到他们上车离去,不放心似的。
结果,24军参谋长田北诗硬是坚持将日本军火商同他的助手送上了车。刘文辉由副官李金安在一边陪着,站在一边,直看到日本军火商和他的助手上了那辆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的上等公共汽车驶去,驶离了石经寺,沿着东大路朝重庆方向而去,一直远了,看不见了,这才上了他们那辆小轿车。回去的路上,刘文辉一句话不说,拧着眉头,神态严肃地思索着什么。直到车下龙泉山,这才调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参谋长,咬着牙,抿着嘴恨声说了一句,“田颂尧可恶!”说得咬牙切齿,田北诗会意地点了点头。他们在车上小声说了一会什么,这时,在清亮的晨光中,一片翠绿的大平原上,突然现出成都东门那又厚又高的城墙;还有城墙上那幢红柱绿瓦,六角六檐,很中式的魁星楼……成都已经遥遥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