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田颂尧才不是“田冬瓜”,机敏得很(1 / 1)

他刚回到大川饭店,饭店经理就陪着一个五十来岁,身着长衫,身材干瘦,二指宽的脸上戴副鸽蛋般铜边眼镜,下巴长了几根虾猫胡子,像只河虾的中年男人拿着29军军长田颂尧的名片来请;那“河虾”是田颂尧身边的一个师爷。

这就出门上轿车,去了西二巷田颂尧的公馆。高墙深院的田公馆是四进大院,大院相对独立又相互连结有序。见到河虾状的师爷陪着客人近前,门口站岗的卫兵,立即将胸脯一挺,行持枪礼。跨过门槛,迎面的屏风是熊猫戏竹,过屏风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花园、游廊、假山、荷池、翠竹、亭台楼阁……层层叠叠,极有沟壑。一路而去,移步换景,像是一幅幅不断变幻色彩丰富的万花筒、多棱镜。从那一根根需双人才能合抱的红柱、穿逗结构的房屋结构、飞檐绿瓦,牛角般冲天而去的屋檐及挂在屋檐上,在风中鸣响的铜铃等等传统中式建筑结构上,他看到了日本建筑脱胎于中国建筑的影子。心中不禁浩叹时,师爷将已将他带进一处别有天地,花香鸟语的轩敞小院里。师爷像唱戏似的,一手提起袍裙,沿着花径一溜小跑,上了阶沿,来在对面一字几间排开的青堂瓦舍中间那间厢房,隔着珠帘弯下腰去,轻轻一声:“军长,他来了。”

里面应了一声,师爷转身,很客气地比比手说,“请!”并随手撩起珠帘。

29军军长田颂尧和副军长孙德操(孙震字德操)已经坐在里面等他了。

这是一间中西合璧的客厅,四四方方的,进门就一目了然。锃亮的红木地板上,铺着厚重的粗条花纹的波斯地毯,轩窗敞亮。进门左边顺一排沙发,右边顺一排中式红木几椅,完全是中西对立。正面,靠着后窗,摆有两张镶金嵌玉带有宫庭特色的太师椅,椅上垫软垫蜀绣图案,军长田颂尧和副军长孙德操一左一右坐在椅上,隔一张玉石镶面高脚茶几,他们正头碰头地小声说着什么。在他们头上,墙壁上挂一幅成都早先年间名画家古中古画的青羊宫里打金章。画面上,紫烟缭绕的青羊宫打擂台上,两个武林高手正在交手。

师爷将他作了介绍。

“坐坐坐。”田颂尧显得很和气,笑得弥勒佛似的,也没有起来握手什么的,也许是胖,懒得起身,手一比,示意他坐在近前的沙发上。他坐了,是正襟危坐,目不转睛注意着这两个人。田颂尧穿一身军便服,也就是四十来岁,中年发体,又白又胖,显得绵扯扯的,难怪被人称为“冬瓜”。一双眼睛有些眍,因为胖,又爱笑,总是半眯半眯的,但偶尔定睛汪意什么时,眼睛一下睁大,目光还是很有威棱的。“笑官打死人!”他想,这种人其实是很厉害的。与田颂尧隔几而坐的副军长孙震,是个标准军人,略高的身量,四肢匀称,戎装笔挺,坐姿也始终保持着标准的军人姿势,有梭有角的四方脸上,一副大刀眉,皮肤黝黑,双目有神。他发现,从他一坐下起,孙震就研究似地注意着他的一言一行。他看出来了,29军副军长孙震是个很能干很精明的将军,不是个久居人下之人。田颂尧有种见面熟的本事,哪怕对他这个日本军火商。田颂尧一开始就谈茶,指着摆在他面前茶几上的一碗四川盖碗茶说:“茶,早就给你泡好了,是我们这里的蒙山顶上茶。听说你对我们中国很有研究,有一句‘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不知你知不知道?给你泡的是我们的四川盖碗茶,不晓得你吃不吃得习惯。”也不等他回答,率先示范,用一只胖手端起黄澄澄的茶船,右手揭开茶盖,用茶盖轻刮几下茶汤,举了举,轻轻抿了一口。他知道,这是请茶。

这就入乡随俗,端起茶船,学着四川盖碗茶的喝法喝了茶。

放下茶碗,田颂尧说:“我们是军人,喜欢直来直去。我同孙副军长商量过了,你这趟来成都不容易,我们也不能让你甩着空手回去!”说着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的孙震:“我们决定向你订20万发出厂五年的子弹,一万支三八式大盖枪。”孙震点点头,补充:“价钱就是今天上午你在我们的四川兵工厂同刘文辉刘主席谈定的价格。如果你那里没有什么变化,我们等一会儿就同你签合同。钱,立刻给你打到你们上海办事处的账上去。等你回到上海,钱也肯定到了。但你的货,也要按时给我们发来啊!”

“太好了!”他说,“我这里没有什么变的!”说时站起来向田颂尧、孙震鞠了一躬。连连说,“军长你们就放心,钱到货到,肯定肯定!”他在作保证时心想,上午我在兵工厂的一举一动,连各种军火的价格,他们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暗处,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呢!

坐下后,他想了想,问了田颂尧一个很不应该问的问题。

“田军长!”他说,“我有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问问问,随便问。”

“你们四川天府之国,四塞沃野。从外面购买进来的武器,都要过虁门,走水路;得经刘湘的防区才能到成都?”田颂尧也不说话,只是连连点头,一双眼睛猛地睁开放光,看着他,似乎在说,你问得好,接着问。

“田军长你这批货,就不怕过刘湘防区时,他给你扣了过不来?”

田颂尧和孙震先是相视微微一笑,继则哄地一声仰头大笑起来。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笑,笑得似乎既开心,又有几分诡异。他有些迷茫地注视着这两个将军。

笑够了,田颂尧说:“岩崎先生,看来你不简单,把我们四川的情况吃透了。你这个问题可说是问到了关键,问到了一个军事机密。不过,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们在你们那里买的军火,经过刘甫澄将军的地盘,是决不会被扣押的。因为我们之间是同盟军,而有些人的军火是过不来的。”他发现,田颂尧这样说时,孙震那张总是显得严肃的脸上,绽露出一丝笑。这笑,似乎很有深意。那么,他想,谁的军火不能过刘湘的防区呢?刘文辉、邓锡侯的军火不能过吗?不然他们为什么不买我送上门来的价廉物美的日本军火呢?当然,这仅是他心中的疑问,他不会当面问这两个将军。

在签了合同后,田颂尧请他吃了一顿饭。这顿饭让他大开眼界,大吃一惊,让他领略到了闻名世界的川菜的品种之多,味道之美,还有蘊含其中的巴蜀文化之博大精深。

是一桌名厨主理的川菜。

他随同主人田颂尧和陪客孙震走进餐厅时,一下子就感到了对食物的逼切需求。这是一间中式小餐厅,不大,却备极精致。锃亮的红木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当中放一张通红锃亮的椭圆形大桌子,这种桌子的四条腿就像四条曲身飞翔的龙,龙头在地板上跷起。在龙尾与桌面交接处宽宽的,象是古代士大夫拴在腰上的玉佩,“玉佩”上镌刻着精美的图案。不要说吃,光是看这样的桌子就是一种艺术上的享受。墙上有几副画。有装在提篮里光亮得发黑的葡萄、黄金杠色的枇杷……还有装在雪白瓷盘里煮得黄尝尝的玉米,这玉米似乎能让人闻到刚刚煮熟时散发出来的新鲜的甜味,他找到了为什么一进这餐厅就有饿的感觉的原因了。主客分三方落坐后,主人做了个手势,穿红着绿的几个女佣立刻鱼贯而入,上的上菜,斟的斟酒。顷刻间,极富特色的美味佳肴将那张古色古香,整体呈鼓状形的桌子摆满。然而,这才是刚刚揭开了序幕,这些美味佳肴是用作佐酒的凉菜,酒上的是唐时宫廷酒:绵州大曲。川酒名闻天下,没有孬的;最好的酒还有五粮液,泸州老窖等等。他知道,在川、鲁、京、粤中国四大菜系中,影响最大的,还是要数川菜。他这是第一次感受川酒川菜。

据他所知,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有中国人会吃,光是吃饭时间,有时就要长达几个小时,川菜尤其如此,程序也多:先是喝酒吃涼菜,然后才进入正轨,上热菜。完了还要上汤。俗话说:川戏的锣鼓,川菜的汤,川汤非常讲究,有吊汤,清汤、红汤……据说,田孙两位将军还不是最会吃的,但他们在席间表现出的对川菜饮食文化知识的渊博,让他震惊佩服。川菜讲究多,佣人上茶只能上七分,斟酒只能满八方,所谓茶七酒八……上鱼,盘子中的鱼头鱼尾的摆放的方向,也是不能错的。

川菜讲究一菜一格,琳琅满目,一听菜名就很有趣,很有文化很有历史,让人心向往之。什么二姐兔丁,王胖鸭子,夫妻肺片、陈麻婆豆腐、龙抄手、赖汤元、古月胡、矮子斋……都上了。而且,这一顿饭还不算是正式宴请,是家宴,如田颂尧所说,是便饭。那么,正式的隆重的宴请呢,又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席间,他虚心求教。主人田颂尧和陪客孙震也都不吝贩赐教,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让他眼界大开,不时惊讶得目瞪口呆。

“人说吃在四川,此话不假。”田颂尧一边说时,一边伸出包金乌木筷子指指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让他多吃一些――

“四川自古号称天府之国。土地丰饶,气候温和,雨量充沛,瓜果蔬菜,四季常青;牛羊猎狗、鸡鸭鱼兔,应有尽有。加之四川历史文化悠久,人文荟萃,早在西汉时期,川菜就已脍炙人口。成都出生的大文人杨雄在《蜀都赋》中对川菜就有相当精彩的描述。西晋左思在《蜀都赋》中,也有‘金垒中坐,鲜以紫鳞’的赞叹。唐代大诗人杜甫流寓成都时,也为川菜的魅力所吸引,说是‘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南宋著名诗人陆游自蜀返浙后,多年也不忘川菜,他在《思蜀》中写道:‘老子馋堪笑,珍盘忆少城。流匙抄薏饭,加糁啜巢羹。’明清以后,随着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百多年,从全国十多个省移民到四川的的“湖广填四川”,和以后的大量外籍官员入川,厨师随行,这就更是把全国各地的名馔佳肴带进了四川,川菜更加发扬光大。”

如果说,田颂尧这番对川菜着重在沿革上的介绍,是战略上的概括,那么,孙震对桌上某道菜品的细说,就是战术上的分析了。

“这道菜虽不是最为有名,但雅俗共赏,最有川菜特色,老少咸宜。”上热菜时,孙震指着一个大品碗中的陈麻婆豆腐说:“你先尝尝。”

这是一个造型考究的景德镇大品碗,雪白的碗面上,用传统的具有唐代风韵的笔法画有一幅中国24孝中“卧冰救鱼”故事。碗上浮一层红油,他试着试着伸出筷子探进红油,颤巍巍挟起一块雪白的豆腐,刚刚放进嘴中眼就大了,连说好香好香。豆腐,日本人也会做,是唐时从中国传到日本的,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豆腐会做得这样好吃,问这豆腐是如何做的,又为何叫陈麻婆豆腐?

孙震告诉他,清末年间,成都罗家碾附近有家豆花店。开豆花店的是一个陈姓中年妇女,脸上有几颗浅麻子,人称陈麻婆,陈麻婆手脚麻利心肠好。每天有许多在罗家碾榨油卖苦力的干人,和一些推车抬轿者流到她的豆花小店吃饭。她对这些干人多有照顾。陈麻婆的豆花做得非常好,她对这些干人提供价廉物美的豆腐和干白饭,久而久之,让去她处吃饭的干人心存感激心生报答。《诗经》有言:投我之琼浆,报之匪报也。这些在罗家碾干活的干人,都是榨油的,打大锤的,推车的……总之不离一个油字。他们钱没有几个,可有的是油,顺便就将碾房中主人的油顺手揩来,以最低的价格半卖半送给了陈麻婆,而且涓涓细流,源源不断。

心灵手巧的陈麻婆有了这些油,将豆腐不断改进,锦上添花,做出了如今这样色香味俱佳的“陈麻婆豆腐”,从民国初年就成了一道进入上等社会的名菜。它的特点是麻、辣、烫、鲜、酥、嫩;豆腐不烂,壅在红油中的颗颗酥花生米、牛肉料粒酶香鲜美。

又比如这宫爆鸡丁,是清朝年间四川总督丁葆桢发明的。这丁葆桢也是四川军工厂的创始人。丁葆桢,字宫宝,也是一个美食家。宫爆鸡丁这道菜,做法也大有讲究,将净猪肉洗净切成肉丁。川菜讲究刀工,分直刀法、平刀法、斜刀法……肉丁切好后,码上少量酱油、盐。一般盐不行,你们日本的海盐更不行,要用我们四川自流井的井盐才行;还有水豆粉、醋、料酒、胡椒粉……勾兑成汁。炒时讲究火工。火分旺火、中火、小火、微火。讲了宫爆鸡丁,孙德操看他简直被博大精深的川菜震了,这又随便指着桌上的诸如东坡肉、贵妃鱼等等,讲了出处;这又转到了热菜制作的炒、滑、熘、爆、煸、炝、炸、煮、烫、煎诸般工艺。

他不禁从心里发出真诚的赞叹,伸出大拇指比了比,“你们四川了不起,川菜了不起!”说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从重庆一路过来看到的情景:荒芜的山乡,惊人的贫困,就是素称富庶的成都大街上,白天也随处可见的乞丐……是杜甫的诗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贫富就是如此悬殊,对比就是这样分明。这是他偶然闯进一个军阀家中领略到的富贵,而且,听说,田颂尧在四川众多的军阀中,生活上还只能算一般的。那么,更豪奢的又该是什么样子呢?他简直想象不出了。

酒喝得多了些,头有些已经二麻二麻的了。猛听得熟悉的家乡《拉网小调》幽幽响起。不禁睁大眼睛,惊问,“这里还能听到我们日本的歌?”

“这是专为你放的留声机。”

他这才注意到,旁边一张小桌上架起了一架留声机。一张张黑色圆盘在留声机上旋转,留声机不仅放了他耳熟能详的《拉网小调》,还放了《北国之春》、《樱花飘零》……

“我能不能跳个舞?”吃得二麻二麻的他,用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从镜片后乜着主人。记不得当时田颂尧说什么话了,他只记得自己脱了西服,站起身来,伸过手就将那个站在桌边放留声机的穿红旗袍的川妹子兜在怀里转起了圈子。闹得实在不像个样子了,主人这就随手端起茶碗。他知道,这是主人准备送客了。

去哪里是先就说好了的。自知成都一行收获就是这个样子了,他说过他准备先回重庆,然后辗转回上海,那边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回去处理,田颂尧问他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说越早越好。

那好。田颂尧说时看了看孙震。

“你们日本人时间观念强,时间宝贵。”孙震看来早有准备,他说:“你是我们军长的客人,我们军长请你吃一顿家宴,在略尽地主之谊时,我已经派人去牛市口长途汽车站为你和你的助手买了明天一早去重庆的早班车票,当然是最好的车最好的位置。”说着看表,“现在时间已不早,估计我们吃完这顿饭,再说说话,天也就快亮了,时间正合适。饭后,我们先送你回大川饭店。你现在打电话回去,让你的助手收拾收拾东西,一会,我们送你们去牛市口公共汽车站上车,你看如何?”

“亚西!”三菱兵工厂中国(上海)地区责责人说了一句日语,说时站起身来,礼数很多地向两位将军鞠躬如仪;随后借用了田颂尧的电话,把电话打回大川饭店,叫来助手作了吩咐……

汽车开始下山了。蜿蜒连绵的龙泉山脉已经走完,随着汽车的下降,眼前豁然开阔起来,山下亮出了一片一望无边翠绿的平原,而就在平原与龙泉山的交接处,有座巍峨的古庙矗立在茂林修竹中。有丝丝缕缕,带有最初寒意的白雾从身后袅袅升腾,与田原上游**的白雾相互交织在一起。这时,一阵阵嗡嗡营营洪大而又含混不清的和尚诵经声,从巍峨的古庙中传来,其间点缀着清越的罄、鼓声,让他不禁精神一震。觉得这个情景是很熟悉的,家乡伊豆的寺庙也都是这样的。

“各位客人!”副驾驶坐上站起一位负责沿途招呼客人上车下车,卖票收票的中年男人,身着一件蓝布长衫,脸色灰朴朴的。中年男人面向大家说:“已经下山了。”说时指着前面的古寺,“大家在这里休息一会,吃早饭。这是有名的石经寺,附近饭馆很多,进庙子里去吃斋饭可以,石经寺里的锅巴是很有名的,又香又酥,可以当点心吃。这一带产鱼,饭馆里做的鱼,也巴式(好吃)得很。”

车停在了寺前一处敞坝里,大家纷纷下了车。

入乡随俗。日本军火商岩崎同他的助手,同十天前他们由重庆来成都时一样,岩崎身着长袍,头戴一顶博士帽。他的助手身着中国粗布开襟短衫,手中提一口小黑皮箱。这时戴着眼镜的岩崎,恍然一看,俨然就是一个在中国随处可见的,从沿海一带大城市来的商人,有点洋气。他助手就是他带的跟班。他们随着大家下了车。岩崎觉得眼前的景象一点也不陌生。他当然不饿,助手说他去吃碗面,马上就回来。他让助手去了。当他转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背静处时,刘文辉的副官李金安这时出现在了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