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兵工厂,位于成都九眼桥附近,占地广宏。这是民国以来,任何一个四川军阀都垂涎,一心想摘到手的红果子,而这个红果子现在被29军军长田颂尧掌握在手中。1925年,据成都有年,一心想当四川王,发动了统一全川之战的国民政府20军军长杨森,被“保定系”三巨头――24军、28军、29军军长的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联合21军军长刘湘,四方合力,将杨森打败,赶出成都,赶回了他的老家广安一带,占很小一块地盘苟且偷生。四家同时挥师进入成都,好在这时,刘湘接到了“中央政府”委他为四川军务善后督办的任命,独自去重庆经营他的川东地盘去了。在成都,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三家成立了一个“三军联合办事处”,三方依进城时的实际控制线划分了防区。四川兵工厂虽在田颂尧手上,但这并不等于田颂尧就有了对这家全川最大、历史最早,设备最好,基本上可以配套生产枪枝子弹的兵工厂有任意开工生产的权利。四家约定,厂里所有原先生产的武器弹药一律就地封存,兵工厂要开工生产,也得四家一致同意。但谁都明白,如四川一句俗话所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四川兵工厂既然在田颂尧手上,他能有不偷偷揩油的?当然,田颂尧也只能偷偷揩油而己。刘文辉、邓锡侯有事无事都爱去那里转转,看看。倒还不是他们对田颂尧有多么的不放心,因为他们在厂里都安有内线,兵工厂一有响动,绝不可能瞒过他们。只是,带兵的将军,没有一个不爱武器的;这是一种类似母亲与儿女脐带般关联的一种天然的感情。
四川兵工厂,最先是清光绪初年,由四川总督丁葆桢建起来的,后来到川督锡良手中,有些扩增。一条生产线购自德国著名的克虏伯兵工厂。时下看来,虽落后了些,但设备尚完好,能造七九式步枪及子弹,还可以造一般的小型山炮。如开足马力生产,一月可造三、五万支步枪,子弹三、四、十万发,用这些武器装备一个团不成问题。
就在这天上午,他去四川兵工厂转时,恰好遇上去兵工厂找总办王子重兜售武器的日本军火商岩崎。几乎同所有重量级的日本商人一样,岩崎身材矮胖墩实,穿西装打领带,腮上胡子刮得发青,戴一副宽边黑色玳瑁眼镜,能说一口流利的北平官话;还能说一口椒盐的有成都味的川话。
岩崎先是在他们面前竭力鼓吹、兜售他们兵工厂刚刚研制出来的,并且业已装备到日本陆军的一种据说不同凡响、威力巨大的三八大盖步枪。听矮胖子岩崎一说步枪,他当即就笑了,指了指岩崎的鼻子,再指指自己的鼻子,不无讽刺地说:“远道而来的岩崎先生,你可能不知道吧?我,还有王总办,都是军人出身。别的不敢说,对步枪,我们可说是太熟悉不过了。俄国的趴耳朵枪(俄国步枪的枪栓是往下趴的,当时被好些人称为趴耳朵枪)、英国的毛瑟枪……我们就是闭上眼睛,都可以随意折卸下来再安装上去的。你这个是,这个是……哈哈!”他这个“哈哈”没有说出来,耐人寻味。潜台词是,你这个日本军火商在我们面前谈步枪,简直就是在木匠的祖师爷鲁班门面前耍斧头一样的小儿科。
当日本军火商,矮胖子岩崎听王子重介绍,原来这个当面嘲笑他的小个子男人,就是24军军长兼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文辉时,觉得找到了大买主,立刻肃然起敬,眼睛顿时就亮了,贼亮贼亮的目光透过镜片,将嘲笑他的刘文辉看了好一阵。马上表现出了明显的尊重和尊敬,赶紧对他鞠躬,上前,掏出名片双手奉上等等,日本人的虚礼是很多的。当这一切过场做完后,自认为对中国将军心态有一定掌握的日本军火商,试探着对刘文辉展了几句四川言子――
“没有金刚钻,岂敢来揽磁器活!舍得宝来宝调宝,舍得珍珠换玛瑙!”
“好好好。”刘文辉爱听四川言子,当即就笑了:“不谙你这个日本人,还会展几句我们四川言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说的啥子凶得了不起的三八大盖枪带来没有嘛?带来了就当场演示一下给我看。”
“那是,那是。”岩崎点头如捣蒜,随即叫他的副手拿来一个箱子,打开,取出枪械,现场组装好了,递到刘文辉手上接受评论。刘文辉接枪细看。这种步枪外观上比一般步枪要长大一些,锃亮发蓝的枪管上,上了一把雪亮的刺刀,显得特别有杀气。枪栓上包有一个大大的防灰盖。草草一看,与一般步枪相比,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接下来到靶场试枪。一试,刘文辉服了,也惊了。
这种步枪,有效射程达四至五公里,而且后挫力小,稳定性也好。刘文辉端起枪来,眼睛一瞇,三点一线对准靶标,屏住呼吸,用右手食指,将枪机轻轻一勾――
“咔――蹦!”枪声响起,是清脆的二声,前抑后扬,一声短一声长。他打了三枪,枪枪都中目标。
他看上了这种枪,问了价钱也化算,决心大量购买来装备他的24军。四川兵工厂总办王子重看出他对这批日本军火有兴趣,这就延请到客厅坐谈。岩崎从助手手中接过一个厚厚的三倒拐大黑皮包,哗地一声拉开拉链,将一迭资料摊在桌上,不厌其烦向他作了介绍,除了三八大盖枪,还有飞机、各种门类的大炮……刘文辉首先看上了飞机。川军中只有刘甫澄(刘湘字甫澄)有十二架从德国采买回来的双翅膀的飞机,岩崎兜售的飞机,性能比刘湘的好,价钱也要低,他决定买20架日本战斗机,还有大宗的三八大盖枪及子弹。岩崎又介绍说,他们厂生产的子弹都是七九式的,步枪机枪通用,而且出厂五年的子弹一律半价。岩崎还说,刘军长你刚才试枪用的子弹,就是这种出厂五年的子弹,很化算的。我们厂生产的子弹,填的炸药绝对十成,成色包足,不像你们中国的一些兵工厂,哪怕就是你们中国最好的汉阳兵工厂造的子弹,里面填的炸药也只有七成。日本军火商一口一个“你们中国”如何如何,没有一句好话,很伤他的自尊心,不由心中火起。不过下细想想,人家说的也是事实,火就没有发出来,一口气吞了。刘文辉偏起头,看着日本军火商顶了一句:“无奸不商,你把你们这种子弹说得那么好,我肯信,都有这么好吗?”不意日本军火商并不动气,看出他对这种子弹有兴趣,拍着胸脯说:“如果质量有问题,我包退包赔!”并指着有关条款给他看,说明条款中有规定,如果他们兵工厂的产品质量有问题,不仅包退,而且包赔,赔得还多。三菱兵工厂在世界上有相当的荣誉。这点,刘文辉是知道的,也是放心的。日本军火商这话,他相信。
他当即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财力,决定倾其所有,向岩崎购买20架飞机,至于步枪及子弹,那就以数十万支、发来计算了!但当着田颂尧的人,四川兵工厂总办王子重,他当然不会明确表态。他知道,不要说买,等一会儿,他前脚一走,他到四川兵工厂的点点滴滴,一言一行,田颂尧、邓锡侯就会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向日本军火商购买武器,这是一个秘密,既然是秘密就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他记得,蒋介石说过一句话:“秘密,就是左手做的事也不能让右手知道。”诚以为然,老蒋这些地方着实高明。
如此价廉物美的日本军火,肯定邓晋康(邓锡侯字晋康)田光祥(田颂尧字光祥)也是要买的,肯定他们都在背后找了岩崎,这是必然的。任何一个手握兵权的将军,对武器都有一种天然的爱好、追求、向往。况且在这鹿死谁手,都急需好武器之时。但谅死邓晋康拿不出多少钱来买,邓晋康的地盘就只有那么大,只管辖了郫县、灌县及周围团转几个县,部队也只有四万人左右;田颂尧要好一些,成都是他的行辕,军部设在三台,辖绵阳、中江、阆中、德阳、广元、南部、苍溪等川北22县,部队约六万人。但无论田光祥、邓晋康,抑或是刘甫澄的财力,都无法同他刘自乾匹敌。
“贵了,贵了!”在四川兵工厂,在日本军火商面前,他不说买,也不说不买,只是一味喊贵。
“我们厂生产的军火,敢说是全世界同类产品中最为价廉物美的!”又矮又胖的日本军火商岩崎听他喊贵,有些着急,又不厌其烦地将他们厂生产的诸如三八大盖枪,各类大炮、飞机等,逐一同世界著名的兵工厂,如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生产销售的同类产品,在性能上价格上进行了比较。尽管在现场他百般掩饰,四川兵工厂总办王子重还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不知是试探,还是受了日本军火商的贿胳?王子重在一边相劝:“这批日本军火确实是相当不错的,价廉物美,刘主席,你家大业大,就买点嘛!”
“你咋不劝你们田军长买呢?”
“我是要给军长说的。”
看他拿着彩色照片飞机的报价单紧看,王子重又劝:“刘军长你就买它二、三十架飞机回来嘛!人家刘(甫澄)督办买了12架德国双翅膀飞机停在重庆菜园坝机场,好洋盘啊!硬是在人面前走路都像螃蟹一样――横起走!刘主席你买它二、三十架性能比他好得多的日本飞机回来,不说打仗,就是让人眼气(羡慕)都眼气死了!”
他笑了笑,但是始终没有开口向日本军火商承购一枪一弹,看得出来,日本军火商很失望。
梦中的潜意识,将白天的思绪延长、演绎。刚才他在梦中,梦见了两军激烈交战,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他记不清他是在同谁交战了,这点相当模糊,想来是应当是刘甫澄吧?当今四川,有实力同他刘自乾打大仗,争夺霸主地位的,舍此没有第二。虽说当今他两叔侄,一个占东一个踞西,表面上看来,平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其实,这是一个假象;早晚间要大打一场来决定四川命运,决定谁是真正的四川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要说是两叔侄,即便是两父子、亲兄弟,往往在利益攸关之际,也会六亲不认,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不分出个胜负输赢不会罢手的。况且,现在在成都,还有田颂尧、邓锡侯在作刘湘的内祟。
记得梦中两军交战地是在丘陵,看来是在川中一带;漫长的战线上,双方投入了好几万兵力,两军犬牙交错,相互楔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碉堡林立,战壕纵横交错。硝烟弥漫,炮声隆隆,双方都不时作集团冲锋,枪声哒哒,杀声震天,为争夺制高点进行肉博……正打得伏尸盈野,难解难分时,刘甫澄从德国购买的12架黄翅膀飞机先飞来了,接着,他从日本买回的20架新式战机前去迎战。空中,32架飞机,如同一群好战的雄鸡扑腾腾嘶咬抓扯在一起。鸡毛乱飞,鸡血喷溅,打得非常惨烈。刘甫澄的12架黄翅飞机纷纷被击中,燃起大火下坠。正在高兴时,地面上的战斗却让他心都抓紧了!
刘甫澄的部队训练有素,很是精锐,经打,这在全国都是出名的。就在他的部队快要抵不住,就要往下溃败,他心中万分着急时,“咔――蹦!咔――蹦”他从日本买回来,大量配备到部队上的三八大盖枪响了。密集的枪声,显得既特别又怪异,像过年放鞭炮似的。枪声爆响处,一片血花一片灿烂。素称能战的刘甫澄的部队被他的24军用三八枪打得屁滚尿流,弱弱而败。
而就在他得意忘形时,身高力大,方面大耳的刘甫澄出现在他面前,手上拿把寒光闪闪的大刀,用一双大廓廓的很有力度的眼睛看着他,怒气冲冲责问,“幺爸,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我是啥子样一个人?”
“喂不饱的狗!你从保定军校毕业出来,没人要你,是我收留了你。以后,我又是如何栽培你,你说?如今你翅膀硬了,就这样打我的翻天印么?”
“话不能这么说,甫澄。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
“算了,我说不过你,搞阴谋也搞不过你。”刘湘愤然打断他的话,“我们两叔侄今天就来个一刀两断!”说着,提刀而上……
他就是这个时候从噩梦中吓醒的。
是的,在这个深夜时分,他分明听到了远在重庆的刘湘霍霍磨刀声,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于是,他再也睡不下,也坐不住了,轻轻下了床,趿上一双看起来难看,穿起来却很舒服的抱鸡婆棉鞋,披上一领海虎绒长袍,一边扣着搭扣,一边踱到窗前,随手撩开窗帘,将一扇窗户掀开了一些,朝院内看去。一股冷风吹来,让他感到清醒而舒适。
刘文辉有个嗜好,喜欢房子。虽然现在是黑夜,他看不出他这座公馆的阔大、清幽、舒适,但在窗前一站,往外一看,仍然有种成就感,感到踏实。他在成都的公馆不止一处,这些公馆大都是传统的中国式,也有一些是按著名建筑师――梁启超之子梁思成提倡的那种被人们形象地叫作穿西装戴瓜皮帽的中西合璧式。其中,尤以这座占了半条街的玉沙公馆建得最大最好,这座玉沙公馆就是中西合璧式,是他的最爱。五进的大院,刘文辉带着太太住在最里面一进院子。外面的几进院子里,分别住的是副官、师爷、传达、丫寰、厨师、花工、卫队等等。
确切地说,他住的是里院中一幢建造得很精巧的法式灰色小楼,两楼一底。重檐大屋顶,西式阔窗。室内沙发,电话、电灯、坐式马桶等等一应俱全,现代文明提供了足够的舒适。一条由红红绿绿的三峡小石子镶嵌有致,过一辆轿车绰绰有余的甬道端端通向主楼。甬道两边,栽种的不是那种司空见惯的油绿冬青,而是一排排等距离对应,被花工栽修剪成宝塔状的油绿发亮的外国雪松。雪松两边是镶嵌有致的花园,花园中栽种的花,不仅有本地的,还有不惜重金,从外地甚至是从外国引进栽种的花草树木;那些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花,一年四季都开得姹紫嫣红。其间又巧妙地点缀着假山、鱼池、墙上爬满了一簇簇瀑布般的绿藤。真是一个花香鸟语,天人合一的洞天福地。在穿着上,在生活习惯上,刘文辉是个守成不变的中国人,而在住房上,他却又有所通融。表面看起来这很矛盾,其实下细想想,也不奇怪,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很矛盾很实用也很功利的人。
看着夜幕中这座让他感到骄傲的玉沙公馆,他不由得想起五哥刘文彩在老家给他建造的新公馆。年前,他回过一次安仁老家,在老家住了两天,确切地说,是在五哥家住了两天。真正的老家,被五哥刘文彩那庞大杂乱迷宫似的建筑群掩隐在了身后一条不起眼的深巷后面。
五哥同他一样爱房子。五哥在不断侵占、吞噬了人家的田地后,不断建成一幢幢华丽的小院,像打补丁似地胡乱与他改建了的原来的老房子添补在一起。“补丁”越补越多,最后五哥的公馆宠大而杂乱,虽然单独来看,什么小姐楼、贵宾院、收租院等等,都可以称为广廈华屋,但连起来看,就形不成个体系,不成个样子。没有办法,这是因为五哥贪心又没有文化品位;而且,五哥那庞大杂乱的建筑群,根本就没有经过建筑师的设计。
记得在五哥面前,他开玩笑似地随意说了句,“我回什么家?我在老家已经没有家了。”不意他说话无意,五哥听去有心。就在他走后,五哥不惜大动干戈不惜重金,买了好大一片离老家不远的风水宝地,找最好的设计师设计,又找最好的能工巧匠费时经年,打造了两幢式样一模一样,占地广宏,三进大院的公馆,美轮美奂,让哪怕对住房最挑剔的人看后,也啧啧点头称是,艳羡不己。新公馆,这是五哥送给他的礼物。五哥有心,知道他有两个儿子,怕他的两个儿子以后为争房子斗气,这就打造了两幢一模一样的公馆送他。这是五哥刘文彩对他显示的兄弟情谊,也表示了对他的感激之情。
从窗内看去,院子里,天上有轮昏昏月亮。时隐时现的月光洒在庭院中那株虬枝盘杂的大黄桷树上,像是泼下的一团浓墨,显出阴深。整体看,那株虬枝盘杂的大黄桷树,很像是阿拉伯童话中的那个被主人不慎打开了瓶盖袅袅升起一股黑云,黑云又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魔力无边的魔鬼。魔鬼在对着他笑,风过处,摇头晃脑。而间或穿过繁密的枝桠洒在地上的月光,一团团一簇簇,又像是一只只对他举起的愤怒的拳头。
他产生了幻觉。影影绰绰的树下,觉得那个矮子日本军火商就站在那里,对他招手,说:“你们中国人做事谨慎,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现在没有人了,过来谈呀!”
冷风一吹,他打了一个寒噤,幻象消失了。他放下窗帘,关上窗户,踱到隔壁书房,随手开了桌上的台灯,再关上通向卧室的门。台灯,在硕大锃亮的办公桌上,划出了一小方牛乳色的光明。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后的皮转椅上,他再一次细细看了他带回来的那一迭日本军火商的有关报单,算了算他的财力。他决定,向日本三菱兵工厂订购度20架飞机,5万支三八大盖步枪,30万发出厂五年的子弹。这可是一揽子达八位天文数目的大宗买卖啊!这一大笔钱出自哪里呢?他仰起头来,望着虚空,默默思索。最终决定,羊毛出在羊身上,唯有在他的七十多县的防区内增加赋税;另外,再向五哥刘文彩要些。五哥可是一个搞钱的高手,他们兄弟间感情也深。不说其它,五哥在叙府时兼任的税捐处长一职就是一个肥缺,一年饷银40万大洋,且五哥身兼十数职;还相当会刮地皮。五哥刘文彩大他两岁,对他的事业可谓殚精竭力虑,为了给他搞钱,给24军输“血”,五哥曾经累得吐血。他的势力能发展到今天,五哥功不可没。
一时,他不禁心驰神往,想起了他的家庭和他的五哥刘文彩。
他在大邑县安仁镇乡下的家,原先是个一年四季靠全家人靠勤扒苦做,仅仅能吃得起饭的耕读世家,茅竹芦舍,泥墙护院。进门院子对面,阶沿上是呈品字形排开的六间青砖黑瓦房。院子也大,中有一棵树干粗大枝叶茂密的核桃树,泥墙边有一株香椿树,一株花椒树。花椒树开花时,一树的花像小小的红宝石,一簇簇一串串,非常好看惹眼。母亲能干,手上拿两个鸡蛋,喊一声老幺或是老五,你们上树给我摘几枝嫩香椿下来。两兄弟得令,就像小猴子似的唰唰两下上了树,摘下几枝鹅黄的香椿嫩芽交给母亲,当天的饭桌上,就会多一样摊炒得焦黄喷香的香椿炒鸡蛋。对于农家,这就是美味佳肴了。最美的季节是油菜开的时候,一望无际的川西平原上,简直就是铺的一地黄金。金阳里,一群群小蜜蜂嗡嗡带着倦意,穿梭在吊在屋檐下的蜂桶和墙外一坝坝金子般的油菜花田里,往来翻飞采花酿蜜。农家的生活虽然艰辛,但他们两个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从小也没有少儿童的欢乐。特别是在明月皎皎的夏夜,清涼的夜风拂去了白天的燥热,晚饭后,他同五哥躺在小院里的凉蓆上息涼。凉蓆是大哥二哥砍下自家竹林里的楠竹,用弯刀剖开,让那一根根清涼柔韧的青竹篾丝篾片,水一般顺着刀口,顺着坐在小凳上的哥哥们的膝盖上汨汨流淌出来,再巧手编织而成的。纯净得呈钢蓝色的天幕上,满天金色的星斗,从天穹的这一端朝那一端流去。还有那银盘似的月亮上美丽的嫦娥,孤寂得只能同一只浑身雪白红眼睛的玉兔相伴,而吴刚总是傻傻地抡起一只金斧,砍那株永远也砍不断的桂花树……
这样美好的夏夜,他们哥两还有点心享受:母亲将自家地里生产的,晾干了的胡豆、花生、红苕片、红苕干在铁锅里炒熟,炒得香喷喷地,然后,用每顿量米做饭的四梭四角升子给他们盛上送到身边。农家小院里,这时,除了他们两个幸福的小兄弟,父母,还有他们的四个哥哥却都还在忙碌。一院子的猪叫、羊叫、牛叫声中,大哥站在院子里,单薄的身子一弯一弯的,吭哧吭哧地在用大铡刀铡着猪食,三哥站在一边,往大铡刀一下一下地喂送猪草。二哥提着大桶来在毛边大锅前,将母亲煮好了的猪食舀到大桶里,脚步匆匆地提去圈里喂猪……而这时,小院一角的牛圈里,漾出一线晕黄的灯光,那是老实巴交,因为劳累过度腰身都有些佝楼了的父亲在经佑他的大水牛。大水牛趴在地上靜静吃草,父亲坐在他那张绷着家织粗麻布蚊帐的小**,一边吧嗒着叶子烟,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地上嚼草的牛。一脸皱纹刀刻似的父亲,两手撑在膝盖上,那副眼巴巴的样子,像一尊苦难中混和着憧憬的雕塑。父亲的这个印象,这些画面,一直留在他心里。
到了他该上学的年龄时,家中境况好了许多。他最先被送到附近村子一所私塾念书,五哥当他的陪读,一直没有正式读过书的五哥,这也就顺带认识了一些字,读了点书,长大后算个半文盲。而半文盲的五哥很快就显示出过人的经商整钱才能,当他到保定军校读书后,父亲每每给他汇钱来时,总要在信中夸赞五哥对家中贡献不小,夸五哥会整钱;而五哥,当时不过是一个在家乡走街窜巷,做贩酒生意的小商人。
“无商不富”,这话最先是《吕氏春秋》中,吕不韦对赢政说的,带有相当的哲理。据说,秦始皇赢政其实是大商人吕不韦的儿子。吕不韦曾对小赢政讲过这样一个道理:农夫耕作,赢利十倍;商人经商,赢利百倍,作官赢利千倍……那么,以此类推,作了万人之上的天子皇帝,该赢多少利呢?这就是不说自明的了,因为,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吕不韦这番话,从小根殖进了赢政心中,对赢政以后发愤图强,一心要当皇帝产生了决定性影响。赢政以后果然当了始皇帝,吕不韦也顺理成章地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这与他原先的经商获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长袖善舞。他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部队要扩大,势力要迅速看涨,这就需要大量钱财浇灌滋润。1922年,他已经在刘湘手上发迹,当了独立师师长。刘湘看顾他,网开一面,将商贸发达、堪称富庶的长江上游第一镇的叙府(现宜宾)划给他单独经营。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要靠父子兵。上任伊始,他立刻想到了五哥,写信回家,让在家做酒生意,小打小闹的五哥出来帮他掌管财政大权。1922年秋天,熙来攘往的叙府码头上,一只船帆高张,从嘉定(乐山)驶来的大船轻轻靠上了码头。在下船来的众人中有一位青年,他的面貌与当地驻军最高首长,21军独立师师长刘文辉很是相像,一张青白脸,一颗橄榄头,个子稍高些。这青年人一副川西农村男子的习惯打扮:头上缠了张旋了几转,顶得小山一样高的青布帕子,肩上斜挎着一个布包袱;包袱中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身着一件家织黑布长衫,腋下挟一把红油纸雨伞,这就是五哥刘文彩。不管从哪方面看,当时的五哥刘文彩都乏善可陈,是一个话都说不清几句、土得掉渣的农村青年。然而,仅仅过了十年,当初毫不起眼的五哥刘文彩就名闻四方,富可敌国。五哥的才能,不仅表现在搞钱是一把好手上,政治上军事上也相当懂行。在叙府,五哥还兼任了川南清乡司令,五哥动起真来,那可真是雷霆霹雳,让人闻之丧胆。年前,五哥不想做官了,荣归故里时,不说其他,光白花花的大洋就装了二十只大船。五哥是个有心的人,也是一个记情的人。这么些年来,五哥刘文彩往他越渐庞大的战争机器里究竟加了多少油,打了多少气?他怎么算也算不清,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他想,为了支付这笔庞大的军械开支,还有一招,就是要特别增加对自流盐井的赋税。自流盐井是一个人见人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盆银钵;简直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这么些年来,川内多少军阀,甚至民国初年借反袁(世凯)入川的滇军、黔军,也都为争这个金盆银钵红了眼睛,杀得天翻地覆,冤冤不解。现在,远在重庆的刘甫澄也两眼紧盯着自流盐井!而自流盐井这个金盆银钵现在就在他手上。为此,他深感骄傲、庆幸、得意。
总之,无论如何,说他敲骨吸髓也罢,说他搜刮民脂民膏也罢,对这批送上门来的,价廉物美的大宗日本军火,他必须得买、赶快买,大买,而且明天就得敲定。主意已定,他从笔架上提起一只狼豪小楷毛笔,伸进端砚,饱蘸墨汁,铺开一张标有四川省政府字样的夹江宣纸十行公函,一阵笔走龙蛇,下达了对防区内即日增加税赋的命令。放下笔来,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对面,那面镶嵌着红绿玻璃,雕龙刻凤的窗棂上,已经透出了黎明的第一线晨曦。
这时,他伸出一根瘦指,捺了一下桌边的暗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