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重新活一次,我绝不选择偷渡了。因为那经历太可怕,我都死了好几次了。
我姓陈,福建人,20岁,在家排行老二,就叫我陈二吧。我是1999年9月2日晚离家的。第二天天还没亮,大雾中,我登上了“蛇头”的船。
和我一起被蛇头像装螃蟹一样码在小船里的,还有十几个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谁也不说话。但大家都知道,我们这伙人,都是准备偷渡到美国去的。
这事我只告诉了老爸。老爸50岁,是海边一个小村里的农民。当时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天生不听话,在做生意之前,我不是泡在卡拉OK里,就是跟人打架。看别人做生意,我也想挣大钱。一个多月前,我在厦门做鱼虾生意时,把老爸老妈从嘴里省下来的钱赔了个精光。我气自己没脑子……我突然想到美国去,听人说那儿有赚大钱的机会。于是一个哥们帮我找了一个人,一个蛇头。条件是我得给这家伙3.7万美元。
我没有那么多钱。他答应我可以先走,等我到美国挣了钱后再说。
其实,关于偷渡客的种种故事早已塞满了我的耳朵。有的人死在途中,有的人还没上岸就被警察抓住,遣送回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试试,爱拼才会赢。
我和老爸定好,不让老妈知道。因为她知道了会拼命不让我走的。
9月2日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到自家的面馆去,这个面馆是我帮老妈打理的,一般是我守摊等吃客。老妈照样唠叨我该做这做那,老妈一走,我就飞快地关了面馆门,搭车去福州,那儿离我家有25公里。我已经和蛇头约好,他在福州火车站等我。
这个蛇头又矮又胖,戴着金表,手指上的金戒指又大又粗。他是南方一个走私集团的头儿,他的狠毒在福建是出了名的。船会翻吗,被抓,送回来……在希望与恐惧中,我悄悄地登上了船,直到船悄悄地启航。
我不知道船开到了什么地方。在黑暗中,小船停了下来,我们在海边等着。后来来了一艘生锈的韩国旧货舱,一个装有60多个偷渡客,一个装着水和食物。我被关在后面的货舱里,舱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我像是被投进了监狱……
船舱没有窗,没有风扇,空气污浊。气温越来越低,我又冷又饿。越冷就越想上厕所,而“厕所”只是2只桶,分别给男的和女的方便。在这窄窄的货舱里,要想保持卫生是不可能的。和其他人一样,我的眼睛开始闹病了,又红又痒。很多天里,我什么都看不见,去厕所撒尿都要摸索着。蛇头定期送来水和饭,有时给点花生、蔬菜,但没有肉和鱼。天黑了,我们这些偷渡客只能头挨头,脸碰脸地睡在一起。
押船的有6个蛇头和3个柬埔寨人。那3个柬埔寨人不会讲汉语,蛇头用英语跟他们讲话。我们这些“货”一天24小时都被关在货舱中,每周允许我们到甲板上去放一次风。有一次,我想出去透透气,挨了一顿臭打又被扔回货舱。而蛇头们却坐在甲板上,自在地喝着啤酒。吃饱喝足后,他们来到货舱,挑一两个年轻女人到甲板上去。他们什么也不说,但是,他们一来,我们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一个偷渡客病了,直叫头晕恶心,但蛇头不管不问,第4天,他死了。和他一起偷渡的他的老婆和3岁的女儿,扑在他的身上一直哭。蛇头却叫人把尸体扔进大海了事。
后来才听说,这样的旧轮船横跨1.4万公里的太平洋要花5个星期。而现代化的集装箱轮船要快得多。但用集装箱做这种“生意”危险性大。如果我们从香港被装在集装箱里发往美国,蛇头只需付从香港到西雅图的集装箱钱。12米长的集装箱每个能装24人,只需交900美元。但集装箱没有窗口,在海上没有机会出来放风,偷渡客可能因饥饿或窒息而死。更重要的是“风险”更大,因为大船必须停靠合法的港口,通过正式的海关。
旧货船不适宜远航,但却有随时停船的便利条件。据说,蛇头要付给船主25万美元。
10月初的一天,船遇到了暴风雨。海浪打到甲板上,水涌进了船舱。马桶翻了,我们像掉进了粪坑里……
那时我只感到极度恐惧,周围是阵阵尖叫。事后,我才知道甲板上的蛇头也很紧张,因为如果我们都死了,他们就赚不到钱了。10月8日,船终于靠了岸——但不是美国,而是离美国很远的危地马拉。
恶劣的天气妨碍了着陆,蛇头命令我们分批上“岸”。这个“岸”离陆地还很远。我还算幸运,是第一拨上岸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个小时过去了,才见到一条柏油路。那儿有车在等着我们。第二天,接我们的人又到船上接人去了。可能是当地农民发现了我们,报告了警察,因此第二批上岸的人中有38人被警察抓走了。还有一只小船被海浪打翻,12个人被淹死。
我和100多个偷渡客被带到一个台湾人家中,他的妻子是危地马拉人,家在危地马拉城郊区。这是一个大老板,住的别墅很大,有100多个仆人。我们在他家藏了一个月。
11月初,一辆白色卡车开进台湾老板家。老板命令我和其他24人爬上汽车,钻进卡车车厢的假车箱底里。然后车箱里装上葡萄,向北开去。我们被拉往墨西哥。在这个卡车里,我整整憋了40小时。没有水,几乎没有空气,我一直躺着。如果再在车上待一两个小时,我可能就被憋死了。
车开进了墨西哥森林,我和同伴被放了出来。台湾老板把我们交给3个带枪的墨西哥人,他们将负责把我们送出墨西哥边境。那几个不会说一点汉语。很显然,我们不是第一批“货”。
由于偷渡客已引起移民局的注意,我们一直在森林中东躲西藏。直到1999年12月末,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墨西哥人有时给我们点饭,但这种机会很少。我能说几句西班牙语了,比如说香烟吧,它是唯一能缓解我紧张情绪的好东西。
2000年元旦那天,我被车带到墨西哥北部边境一个城市。我们还在等,我猜想,这些墨西哥人在等他们在美国边境的同伙。1月10日,我们到了沙漠。听说沙漠的那边就是美国了。
过边境用了整整6天。每天只喝一点水,吃一点东西。夜里,沙漠地区滴水成冰,我们只能抱成一团取暖,因为墨西哥人不允许我们点火。终于到边境了。那儿的铁丝网已被人剪断。我歪歪斜斜地走过去,一点力气都没了……
135天,1.7万公里水路和陆路,终于到了美国,但没有时间高兴,因为美国边境巡逻兵一直在搜寻着。还算幸运,我们没被发现,一辆带有黑色窗帘的汽车在等着我们,司机是中国人。第二天一大早,车停了下来。从外面的街景看,我们到了一个大城市,司机告诉我,那是休斯敦。
休斯敦?没听说过。事实上,除了“美国”这个词外,对美国的地理呀什么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一个表姐,住在纽约的一个叫法拉盛(FLUSHING)的地方。
偷渡客各奔东西,蛇头让我留了下来。我成了“肉票”,要是我家里凑不出钱,蛇头会把我卖给黑市,或者就干脆宰了我。晚上,我被拉到洛杉矶,关进了一间小屋。蛇头让我给家里打电话,要我老爸老妈交钱给在福建的蛇头。由于十几个偷渡客死亡和38人中途被抓,蛇头要我加付到5万美元,而且不许讨价还价!
我老妈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起来,4个多月了,家里人这才知道我的死活。
老爸立即四处借钱。为了保住我的小命,尽管借钱的人要我家每月付2%的利息,老爸还是答应了。怕钱丢了,老爸把钱放在铺盖底下,晚上让我哥看守着。两个星期后,终于将5万美金筹足。2月1日晚上,蛇头到我家去把钱拿走了;第二天洛杉矶的蛇头也放了我,送我上了到纽约的飞机。在法拉盛,我找到了表姐,可一个星期后,她就把我赶出了门。
我只敢坐地铁,因为不用问路。我连普通话都说不好,英语更不灵了。还好在曼哈顿的中国城里,我看到一个广告:付40美元介绍费和12美元车费,可以帮你找到工作。我掏出在家里攒的最后一点儿钱,恳求别人给我一份工作,然后我就被车拉到这儿——新泽西的一家中餐馆。在这家餐馆中,我每天要洗菜、切菜、洗碗筷,还干其他杂活。
我是“黑人”,老板要我每天干13个小时,每周工作6天;同样,因为我是“黑人”,我不能买烟和酒,因为买烟酒需要身份证。而我却最爱抽烟和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