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如果赢了比赛我可以回家吗?(1 / 1)

我是天才 姚鄂梅 3222 字 13天前

季老师又来了,这回不止他一个,他还带了一个人,大家都叫他刘老师。

刘老师一来,就掏出各种工具检查我的眼睛、口腔和喉咙,所有能用肉眼和耳朵检查的地方,他都给我检查了一遍。

比我想象的快。

有没有什么放缓的措施?

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既有的经验被证实并不具有普遍性。

总之,给她一些智力方面的训练应该要好些。

这是普遍看法,我个人觉得这种训练未必是好事,说不定还加快了那个过程。打个比方,一根蜡烛,就快烧完了,是由着它的性子烧的时间长,还是吹口气加点助力烧的时间长?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一直不赞同任何所谓积极的干预。

季老师说,这里面有个前提,借你的比方,我们其实并不知道这根蜡烛还能烧多长时间,我不知道,你刘老师也不知道,所以没法衡量到底是由着她的性子来好,还是给点刺激和干预更好。

是啊是啊,我说过我是个消极的人,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孩子,我就把她养在家里,不能读书就不读书,不能工作就不工作,她就是这样一种生命,她跟别人不一样,干吗要用别人的标准来衡量她呢?

拙智园正是这个理论的实践者呀,刘老师。

刘老师本来正在收拾他的东西,突然停了下来,把东西往桌上一丢,望着季老师一字一句地说:恰恰相反,你们是在驯化他们,把他们当作马戏团的动物一样驯化他们,这对他们是一种极不公平的伤害,可惜他们意识不到,也无力反抗。

错了,刘老师,我们正是因为把他们当作一种与众不同的人,才给他们量身定制了一套培养方法。只要是人,都有被认同的需要,当他们出去表演,看到大家为他们鼓掌时,他们高兴极了,这就是他们独特的生命绽放,哪怕这样的时候不多。

是啊,是很好,就是太不人道了,本来就在下滑,你们还要上去推一把,让她滑得更快。

在这点上我不能认同刘老师的观点,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个定值在那里,物体在斜坡上的下滑本来就是一个加速度的过程,就算不推她一把,她也会是这个趋势。

谁告诉你那个下滑一定是在一个光滑的斜面上?它表面有很多坑洼、凹洞,也许她能落在哪个小坑里,卡在那里,从此停止下滑,在斜坡上挺立一辈子呢。

季老师看了我一眼,背对着我说:也许……并不存在这种也许。要不这样吧,马上又有一场表演,我会给她一些特别的训练,刘老师你跟我一起,全程记录这个过程,看看积极的干预对她到底是有益还是有害。

一个星期后,卢园长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小雨,你的机会又来了。把这本唐诗背熟,到时去参加一个活动,是现场直播哦,所以一定要做到倒背如流,滚瓜烂熟。

我拿起来翻了翻,觉得这次的背诵课比较对我的胃口,不像字典那样冷冰冰,也不像成语词典那样零零星星,全是小碎片,它是有逻辑有故事的,应该比较好背。

我想起上次错失的成语比赛,就问:福恩也会参加吗?

卢园长不回答,反而问我:你很想他吗?

我只是很羡慕他而已,我也好想像他那样,既上拙智园的学,又上原来那个学。也许是因为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吧,如果我爸爸没有丢掉工作,我妈妈也许会像福恩妈妈一样,让我同时上两种学。

先不要想那么多了小雨,先把这次表演准备好,等表演结束了,有些事情我再来跟你好好讨论。

为了筹备表演,卢园长特地将我从二楼寝室里搬出来,到三楼福恩的房间里暂住一段。

我高兴地推开窗户:哇,太好了,我要跟福恩住一个寝室了!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卢园长在我背后说:福恩病了,可能没法参加这次表演了,所以这次,我们就全靠你了。

病了?什么病?

以后再跟你说,现在抓紧时间准备吧,这次活动不同以往,主办方大有来头,如果你能脱颖而出,别说是你,你的家庭、我们拙智园都要跟着沾光啦。

我突然觉得,也许我可以先谈谈条件。

如果我赢了,能让我妈妈来把我接回去吗?

卢园长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当然可以,如果你准备得好的话。卢园长带上门走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豁出去了。我有我的妙招,一般情况下,一首诗读两遍我就能背下来,现在我改成读三遍、四遍,读着读着,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我为什么不把妈妈叫来看我比赛呢?就像以前我在学校里参加运动会,妈妈站在跑道旁为我加油一样,上次的成语大赛,福恩妈妈不就去了现场吗?

赶紧冲下去找卢园长,我想叫她现在就打通妈妈的电话,通知她这件事情。

卢园长一边听我说一边瞪大她的细眼睛,瞪了一会儿,又慢慢复原,变成一道弯弯的毛毛虫。

我会试试看,但我不一定能把她叫来。她跟福恩妈妈不一样,福恩妈妈是不用工作的,她的全部工作就是照顾福恩;你妈妈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家里,特别是你的弟弟。我真的不能确定她一定会来,但我会帮你试一下。

我满意地上楼去了。妈妈肯定会来的,我还不了解妈妈吗?她最喜欢看我考得比谁都好、比赛获胜,如果有机会亲临这样的场合,她一定不会错过的。

现在,就剩下狠狠用功了。以前我只在上午准备这样的功课,下午随便去哪里玩玩,现在,我把下午也利用起来了。午餐后,我还要再背两到三个小时,然后才能下楼去玩。

季老师来过一次,检查我的背诵进度,现场检测我背诵一首诗需要花多长时间。我猜他对结果是满意的,他看看手中的秒表,边嘀咕边走了出去:看来刘老师那一套还是有点道理的,也许已经掉进了某个坑里,但愿她能永远待在这个坑里。

有天中午,我正在午睡,一阵开门声吵醒了我,刚刚坐起来,一个人已经站在了我的床边。是福恩妈妈。

阿姨,福恩呢?我嗖地跳下床。

……你现在已经住进福恩的房间了?

我要准备一个比赛,卢园长说我需要一个无人打扰的独处空间。听阿姨一句劝。不要太用功,我相信你妈妈对你也没有过多要求,凡事尽力了就好,不要太用功,太用功了伤身体。

不是的,我妈妈对我要求很高的,她希望我不管大考还是小考,最好是班级前五名。

那是以前,以前我也这样要求过福恩。孩子,听我一句劝,顺其自然,不要强求。

福恩这次不参加比赛了吗?

他不会参加了。

他什么时候再来拙智园?

阿姨没回答,她跪下去,从床底下掏出一只盒子来,那里面有一双福恩的旧鞋子,我看到鞋帮前面破了一个洞。

我把破洞指给阿姨看:他该买双新鞋了。

阿姨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看我。

突然想起以前福恩跟我说过的话,就问福恩妈妈:他说他是被拙智园借来作招牌的,拙智园每月还得付给他钱,是吗?你可以用他挣的钱给他买双新鞋子。

阿姨擦了擦眼晴,笑着说:不是的,没有那样的事,都是我编出来哄他的,因为我喜欢看到他自信满满神气活现的样子。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也笑了:不过,他那不是神气活现,那是天才的表情。叫他来跟我一起参加比赛嘛,福恩不在,我觉得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阿姨拂去盒子上的灰,郑重地抱在怀里。

是啊,没有福恩,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也这样觉得。孩子,福恩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抛下我一个人走了。

另一个世界在哪里?

她没再回答我的问题,抱着那个盒子快步走出了房间。

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她。她去了卢园长的办公室,门关上了,我躲了起来。没过多久,她就抹着眼泪出来了,卢园长跟在后面。

福恩妈妈,你听我说,你完全不用自责,你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的妈妈,你已经尽你所能了,好多家长把孩子扔在这里后,就强迫自己忘了曾经生过这样一个孩子,你不同,你一边让他适应这里的生活,一边还在那边尽量保留他的一席之地,你是替孩子着想最多的妈妈。

可我今天碰到刘老师,他告诉我,正是我的这种不服输、不认命害了孩子,他说我的孩子一直处于过劳状态,本来就是个病孩子,我却毫无人性地想尽各种办法**他、逼迫他,说孩子本来可以活到三十岁的……

你不要光听刘老师说,也该听听别人的说法,季老师跟他的说法就不一样。季老师有一套理论,名字很长,我记不住,简而言之,就是生命在于怒放,怒放过,精彩过,就是存在过,就没有白活,否则,活多少年都只是维持生命而已。我觉得福恩就活得很精彩,很多人活了八十年也没有精彩过一次。我这里已经编辑了他的全套资料,我会把他的资料传播出去,他的作品获得永生,也就是他本人获得了永生,对吗福恩妈妈?

不管怎样,我现在只想要我的福恩。

福恩妈妈抱着那只盒子,快步走了出去。

这天中午,我的餐盒里多了一只煎鸡蛋,无意中一抬头,瞥见我的傻瓜同学们正齐刷刷地盯着它,只好赶紧把它塞进嘴里。

卢园长说这是我的赛前营养餐。

她给我定了个新规矩,每天下午四点,我必须去她的办公室,向她汇报当天的背诵情况。

情况有了点变化:以前,当我背诵的时候,我的眼前其实是有文字出现的,就像有人拍了张照片,放在我眼前,我只要把照片上的东西读出来就行了;现在,这张照片越来越模糊,有时根本就没有,我仿佛行走在浓雾中,什么也看不见。幸亏唐诗有它的逻辑,读起来又朗朗上口,有时候,就算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已经出于惯性,蹿到脑子前面去了。

我没告诉卢园长这一变化,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变化,后来都会恢复,就像皮肤上的小伤口,睡一夜后,第二天自会结痂。卢园长也没发现我的变化,她还觉得我背得挺熟,不住地点头。

这一次最隆重,卢园长还专门为我弄了一套参赛衣服,上下全白,让我想起成语比赛那天福恩的着装。卢园长说是她新买的,但我并没看到商标。也许她拿过来之前剪掉了。以前妈妈给我买了新衣服,第一件事就是剪掉商标。上衣马马虎虎,裤子有点长,卢园长蹲在地上做了个记号,她决定把它改短一点。

离比赛只有两三天了,我问卢园长,有没有联系上我妈妈。

卢园长说,真不巧,你弟弟生病,还没有出院,也不知你妈妈那天能不能赶过来。她说她会尽量赶来的,你放心吧。

我想象着妈妈抱着弟弟坐在输液架下,一边给他哼歌一边注意观察输液瓶的样子,弟弟输液不会要那么久的,妈妈会抱着弟弟来看我的现场直播的。

出发前一天,卢园长来到我的房间,叫我不用看书了,跟她随便聊聊。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放松放松。

你的目标就快要实现了,已经有个外国人在关注你了。

我想去美国。

其实,去哪个国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家庭跟你有没有缘分。

但我就是想去美国。

卢园长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笑:你运气真好,那个人正好是美国人,我会及时向他转播你的比赛,也就是说,他会在美国观看你的比赛。

我明白了,我的现场发挥,很可能影响到我是否能去美国。

卢园长刚走,我就自觉地开始了最后一轮备战,无论如何,这回我一定要表现出最优异的一面,我不能给关注我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天是我状态最好的一天,我连午饭都忘了吃,直到肚子里叫唤起来,才想起要下楼。到了食堂一看,连厨师都下班了,碗橱里只有一只只正在消毒的碗,一点吃的都没有了。

晚上也是如此,我抱着那本唐诗,一直读到筋疲力尽。第二天早上,我被人叫醒,发现自己根本没脱衣服,在**半坐半躺了一夜。

我穿上了卢园长给我弄的那套白衣服,坐上了进城的车。季老师已经在车里等着我们了。

卢园长穿着她的小短裙,坐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

加油!

我点点头。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胸口难受,似乎有晕车的迹象。这是我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行走在波涛之上,我尽力稳住自己,不让波涛将我晃倒。这很费力,还需要专心致志。我感到我在出汗。

卢园长也发现了,她抹了一把我的额头,高兴地对季老师说:她终于又流汗了。

季老师在后视镜里瞅了我一眼:现在流汗?就不能忍一忍,待会儿再流?

直播间闷热无比,我渴望找个地方透气,我提出去洗手间,季老师说:我陪你去。

这回他一直跟着我,直到我安全返回座位上。

闷热的情况有增无减,去洗手间也没有缓解我的不适,没办法,只能硬撑了。

初赛第一轮,是主持人点题,这个容易,我虽然感到不适,还是很顺利地答了出来。

趁别人答题时,我瞅了一眼台下,我看到了卢园长和季老师,他们正在冲我竖大拇指。

第二轮是主持人给关键词,参赛者根据关键词背出那首诗。

这一轮我也很顺利。我看见卢园长和季老师在奋力鼓掌。

第三轮,还是主持人给关键词,比如美酒,哪些诗句里出现过这个词,举例最多者获胜。这一轮我以微弱的差距败了。

第四轮是自己抽题,我抽了一个小球,展开来一看,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字。

主持人走到我面前来了,我不想告诉他我不认识那些字,这太丢人了,我又不是文盲。情急之下,我把那个小球递给他,说这张纸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是不是弄错了。

主持人接过纸片,翻过来翻过去地打量,然后就盯着我看:你确定你在这张纸上什么也没看见吗?

我壮起胆子点头:一张空白的纸。

主持人想了想,望着那张白纸念了起来。

他念的应该就是我抽到的题目了。幸好我能回答,主持人看了我两眼之后,宣布比赛继续进行。

我看到卢园长和季老师在交换表情,卢园长有点紧张的样子。

然后就进入抢答环节,必须在主持人话音刚落时按下面前的按钮,快了不行,慢了更不行。

我一次也没抢到,三次慢了,一次快了,还有一次我根本没按键,因为还没等我出手,人家的铃已经响了。

再然后,主持人朗诵一两句诗,参赛者说出它们出自于哪一首诗,作者是谁。

到了我这里,主持人望着我缓慢地读出一句: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太简单了,不就是李白的《蜀道难》吗?

但我刚一张开嘴,一团浓浓的雾气就飘了过来,只得暂停片刻,耐心地等它飘过去。很快,我眼前重新恢复了明亮和干净,但与此同时,我发现有些东西随着那团雾气飘走了,刚刚浮现在脑子里的答案也随之飘走了,我站在那里,眼前一片空白。

再往下,不管什么题目,不管什么形式,我全都回答不出来了,我猜我的脑子肯定出了问题,我花了那么多功夫背下来的唐诗,成了竹篮子打起来的水。

我隐约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但我不急,我想急来着,但急不起来,就像一个断了脚筋的人,拼命想要往前迈出一步,不是徒劳,而是根本不可能。

赛事很快变得跟我无关,我成了坐在比赛席上的观众,看别人答题,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击掌欢呼,实在好玩至极。我甚至开始研究主持人手里的话筒和他嘴唇的距离问题,当他用力的时候,或者说到很长的句子的时候,他会让话筒离他的嘴唇远一点,就像是他嘴里的气把话筒吹走了似的。

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到比赛结束,直到最后,主持人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长串话,台下响起持久的掌声,我才意识到,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大家都往外走的时候,卢园长和季老师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等人都走光了,两个人才向我走来。

小雨,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卢园长柔声问我。

呃……

我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不知道如何组织一个句子出来,我的仓库空了,那些字,那些词,一样都没留下,全都像大太阳底下的水迹一样没了踪影。

别问她了,回去再说。季老师说。

季老师开车,卢园长犹豫了一下,抉着车门的手放下了,她坐到副驾座上去了。

季老师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车开动起来。

独自在后座上坐了一会儿,我看到一床黑被子朝我盖过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寝室的**。

见过一面的刘老师又来了,他给我做了很多检查。

完了,这回真的完了。他摘下听筒,对季老师说:我怎么跟你说来着?这下好了吧,蜡烛烧完了,油干灯尽了。

但是前两天还好得很,是吧卢园长?她的状态一直非常好。

熄灭还不快吗?噗,只要一秒钟。

你是说,现在完全没救了?

不好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别想再回到以前了,就是你们所说的非常好的状态。

我像打了麻药一样,明知他们在讨论着我,我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收获》袁誉(上海市闵行医启音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