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诵成语词典把我累得眼冒金星,我从没感到背书有这么累,就像我不是在动口动脑,而是在活动整个身体,要把全身的骨肉敲打成软软的肉泥,再抒成别的形状。说实话,我一点信心都没有,背字典的时候,我非常肯定自己的实力,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台机器,只要我把那些字扫描进去,它们就属于我,至少短时间内属于我。现在就不一样了,我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扫描的感觉,不仅如此,我和那些成语之间甚至隔着一堵墙,每背诵一个词条,我就要徒手翻越一次墙头,疲累可想而知。
卢园长看过两次我的训练,每次一来,她首先就要摸摸我的额头,然后才去看我的眼睛、嘴巴,甚至扳开嘴来看我的牙,末了她问:你再也不会发烧了吗?
给她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以前我背东西的时候,总是有人在旁边替我擦汗,还夸张地做出被烫坏的动作,而现在,我的额头既不烫也不凉,完全是一个正常的额头。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背诵时滚烫的额头就是我的天才标志,我正在失去我的天才,如同我的身体正在挥别神奇的额头,我的体内正在发生某种不可逆转的改变,也就是说,我到底还是一名货真价实的RETT。我第一次感到恐惧,难道我真的要慢慢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真的要跟那些家伙一样,除了吃饭和呆呆地坐着翻白眼,什么也不会?
不行,我不能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干扰我的心情,我得行动起来,我确信我的天才还没有走远。我擦干眼泪,重新开始。我必须追上它,否则,他们很可能不让我去参赛,那样的话,我就没法去实现我的计划了,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我还能回家,赶紧离开这里,回到爸妈身边去,就算变成一个傻瓜,我也要跟他们在一起。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对那些总也记不住的地方,我开始预设节点,或者做暗记,我知道这种死记硬背的办法可能不好对付参赛,但至少可以对付卢园长和季老师。
验收时刻又到了,季老师先给我量了体温,又问了些日常生活方面的问题。你觉得自己状态怎么样?他问我。我说我尽力了。
不,你没有尽力,以前你可是一读书就热气腾腾的,那种状态才说明你是真的尽力了,我觉得你在偷懒,你有十分力,但你只出了五分,顶多六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流汗。但我明白了,我的所谓天才,绝对与那些源源不断的汗有关。
季老师看了一眼卢园长,轻声说:嘴巴倒还蛮利索的。
尽管有诸多暗记,还是背得不算流畅。卢园长失望地看着季老师,季老师说:我觉得差不多了,另忘了我手上还有个秘密武器。
季老师从包里拿出几张打印纸,卢园长一把抢过去,看着看着,她的笑纹越来越大,她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
你确定这是本赛季的范围吗?不会是上一季的吧?
你这是怀疑我的人品,还是怀疑我朋友的人品呢?我们可不是第一次合作了。
两个人说笑起来。
卢园长你应该给我涨工资了,我为拙智园做的工作不比你少,谁不知道,暗处的工作才是真正的工作。
季老师你摸摸良心,你一个月才过来一两次,跟我相比,你就少一份岗位津贴,你的收入已经相当于我们的二老板了。
二老板?我为什么要当二老板?我要当老板娘!
卢园长飞快地瞄了我一眼说:季老师,注意形象哦。
说笑中,卢园长把打印纸第一页的页头裁去,递给我说?不要背词典了,背季老师给你弄来的资料。
怎么跟孩子说话呐!季老师走近我说,这不是资料,是季老师帮你整理出来的便携款词典,词典太重了,不方便携带嘛,这回要用心咯,别等我下次来验收的时候还是结结巴巴半生不熟。你行的,我相信你的实力,你只要稍微用点心就没有问题,争取拿第一名哦,你要是拿了第一名,卢园长肯定有奖励,对不对?
卢园长说:应该由你来给她发奖,你是她的老师嘛。
两个人说笑着走了出去。
我看看那些打印纸,足足十二张,其实分量也不轻,而且打印效果不好,有些地方字迹不清,一眼看上去,本来已经背熟的内容倒有了一层陌生感。
让我背我就背吧,这两个人可不好糊弄,反正是最后一次拼命了,我豁出去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在脑子里画逃跑路线,电视大楼我从没去过,但我可以让警察帮我找地铁站,只要找到地铁站,我就知道怎么回家了。我知道他们搬家了,但邻居叔叔家肯定有他们的新地址,邻居叔叔就像我们家的亲戚一样,爸妈有事总是把我临时放在他们家。我可以让邻居叔叔给我买张车票,然后我就可以回到爸妈身边去了。
这天的晚餐很特别,大白菜里面居然还有几片火腿肠,萝卜里面也有几坨肥肉,还有满满一大碗油油的花生米。厨师阿姨来到我们中间,跟我们一起吃饭,往常她都是站在灶间看着我们吃。
小家伙们,我要走了,所以今天我把家底都亮给你们了,明天开始,一个新的厨师会来给你们做饭。
我们忙于吃饭,没人搭理她。
她吃了一会儿,接着说:新厨师是福利院那边来的,那丫头傻乎乎的,比你们好不了多少。以后你们能不能吃上煮熟的饭,菜里有没有放盐,都要靠运气了。
我说:那你别走啊。
厨师阿姨终于逮到一个给她回应的人,马上揪着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
又不是我要走的,是你们的园长赶我走的,新来的人可以不付工资,我却是一分都少不得的,我家里还有老人孩子呢,我得养家糊口。你们卢园长真是个狠角儿,只管往怀里扒,要她往外支比登天还难。可怜哦,你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在我手里,不管吃得好不好,终归是干净的,是做熟了的,就算不好吃,也不能怪我手艺差,你们的卢园长只给了我那么点材料,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换了个傻瓜来,她大概以为只要是个人就能把饭做熟呢。别的且不说,你们以后恐怕很难得吃到一顿干净的饭了。
厨师阿姨突然想起一件事:咦?小雨,为什么你不申请去做厨师?你要是肯学,绝对不比福利院那边来的人差。福利院来的那个小丫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她在福利院长大,从没离开过福利院一步,刚开始是别人带她,后来是她带别人,这几年她在厨房帮忙,她的全部经历就这么多,脾气还特别坏,据说她给福利院小孩洗澡的时候,抓起水龙头往小孩口里灌,差点把那个小孩憋死了。她还经常打小孩,手上又不知轻重,稍微有点不听话,她拉过去就打,不是做做样子,是真打,把人打得浑身青肿。
为什么卢园长要把这样的人派过来?我们不要这种厨师。
那你们就去找卢园长啊,就说你们不喜欢新厨师,你们喜欢旧厨师。去,5见在就去,卢园长在她办公室里。
我突然明白厨师阿姨跟我们说这些话的用意了,我可不想当她的武器,就算我们去找卢园长,卢园长也不会想到是我们自己的主意,所以我说:你应该自己去找卢园长说这些话,我们去说的话,她只会对你印象更坏,因为她猜得出我们是受你煽动的。
天哪!天哪!这是傻子说的话吗?你到底绕了几个弯呀小雨?你要是不傻,恐怕整个世界都会变成你的了。你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妈呀,这么厉害的孩子,都能把她扔到这里来。天哪小雨,你跟我走吧,去做我的女儿吧,我的儿子虽说健健康康,脑子好像还不如你呢。
我说,好啊,太好了,我跟你走。
我真的有点动心了,如果我跟着厨师阿姨出去,就不用冒着风险在去演播厅的路上逃出去,我可以从容不迫地上路,搭乘地铁,直奔邻居叔叔家。我站起来,问她什么时候带我走,她的表情马上僵了一下:你真的要跟我走?
我点头。
她看了我两眼,低头扒了几口饭,又看了我一眼。
熄灯前,我拿着自己的几件换洗衣服,来到三楼教工宿舍,敲错两次门后,我找到了厨师阿姨,她正在往一只大布袋里装东西。
我说:我可以帮你拿点东西,因为我没有行李。
我把她吓了一跳,她从大布袋上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嚷道:这么晚了,你跑到这里来干吗?我邀请你了吗?
我重复了一遍她在食堂说过的话,她瞪着眼睛,越瞪越大,最后,扑哧一声笑起来:赶紧回去睡觉吧小傻瓜,那是跟你开玩笑呢。
你要离开这里也是开玩笑的?
她不笑了,一脸严肃地盯着我,自言自语:真的不能随便跟傻瓜说话。
我不是傻瓜,至少现在不是。我气愤地嚷起来。
没想到她是这种人,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把她打发走了也好。
比赛的日子终于到了。季老师开车来接我和卢园长。
车里一股橘子皮味道,那是卢园长专门为我收集来的,她说橘子皮的味道能醒神,她让我一直拎着那只装橘子皮的小袋子。
如果卢园长知道我此时在想些什么,就不会替我弄什么橘子皮了。为了尽量接近真实,早上起床后我没有上厕所,一直憋着。我怕我表演不上来急着上厕所的样子。
季老师和卢园长谈论着一些人名,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能感觉到,他们是我的对手们,他们个个都很厉害,都是参加这类比赛的高手。
卢园长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我们不怕,我们是小天才,他们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季老师也说:他们还怕你呢,他们已经知道你要来了,都在说,无论如何,第一名是你的,他们只不过是来争夺第二名和第三名的。
我们先在一间休息室里等着,卢园长和季老师始终跟着我,寸步不离。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给我化妆,我左右躲闪着那人手里的刷子,卢园长咬着牙叫道:小雨!那个人趁机捉住我的下巴,刷刷几下在我脸上涂了几个来回。没我想象中的那么疼,那刷子软得像绸布一样。
接下来就是等待入场,季老师小声叫我:小雨,现在还可以再复习一小会儿。
我拿出那沓打印纸,季老师意识到什么,使劲冲我做手势,我看不明白,一旁的卢园长“嗖”地拿走我的资料,压低声说:小雨,不能让人家看到你读的这个东西,你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复习。
机会终于来了,我说:我去卫生间读吧。
两个大人同时点头,季老师还把我送到卫生间门口。他看了看表说:你完全可以在这里安安心心复习半小时,抢记是效率最高的。不要离开,也不要到处走动,时间到了,我来叫你。
季老师的身影刚一消失,我就提着脚步去了电梯间。很快,我来到了一楼,一切跟我想象的差不多,一个穿制服的保安站在自动门门口,我问他:请问地铁站往哪边走?
他很详细地告诉了我,其实就在马路斜对面,他刚一说出来,我就看到地铁站的标志了。
不一会儿,我已经坐在了飞驰的地铁上,好在我之前还有一点小小的积蓄,否则连地铁票也买不了。此时此刻,季老师和卢园长大概还在休息室边等我边聊天呢。多亏以前妈妈每个星期都带着我外出上课,不然我不会对地铁换乘如此熟悉。
出了地铁,我一路奔跑,很快就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区门口。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连门口的守卫都没变。
一口气跑到门口,严丝合缝的大门散发着我所熟悉的味道,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敲门,万一妈妈还没搬走呢?万一她今天突然决定回来一下呢?敲了三下后,我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了。
门打开了,一个陌生的老奶奶高声大嗓地问:你是啥人?你找谁?
我支吾不清,老奶奶的声音更高了:走开,我不认识你,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天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与此同时,邻居阿姨拉开了门,她把我领进了她的家。
阿姨上上下下打量我,好一会儿才说:听你妈妈说,你在?上寄读小学?学校对你好吗?
原来妈妈是这样跟邻居阿姨说的。我当然要跟妈妈保持口径一致,所以我说:我们寄读小学管得很严,平时不容易出来,今天因为要出来参加一个比赛,就想利用这个机会去看看爸妈,没想到他们突然搬家了。阿姨你有我妈妈的新地址吗?
我也没有呀,你妈妈没有给我新地址,也没有给我电话,我只有她原来的电话。
这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可是,妈妈为什么不把地址和电话留给阿姨呢?她不知道我会去找她吗?她不想跟我联系了吗?她要把我一个人远远地撂在拙智园吗?
阿姨试着打了一次妈妈原来的电话。
电话是通的,并没有停机,但一直没人接,打了三四次都是如此。
阿姨告诉我,一般换了新地址的人,都会把原来的电话保留一阵子的,妈妈很可能现在是双机运行,她让我再等一等,说不定过一会儿,妈妈看到这个来电,就会打过来。
阿姨给我打开电视,又把茶几上的零食盒打开,移到我面前。
尽管心里忐忑不安,我还是被这两样东西吸引过去。
也不知看了多久,野生动物节目结束了,我拿着遥控器一通乱摁,希望重新找一个我喜欢的节目。
一种类似现场直播的比赛节目一晃而过,过了三五秒我才想起来,这会不会是我刚刚逃出来的地方呢?愣了一下,赶紧往回摁。
果然是成语大赛,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共有四个参赛队,我凑近电视看了又看,没看到卢园长,也没看到季老师。
他们应该去找过我了,我想象着他们两个楼上楼下奔跑,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最后失望地凑到一起,恶狠狠地咒骂我。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回去了,回到拙智园去了。还有什么脸待在那里呢?电视台那边肯定没给他们好脸色看。
我开始进入参赛状态,在心里替每一个参赛队员答题,我发现我太低估自己了,尽管我觉得自己的背功不如以前,但我仍然不比这些参赛队员差,有些人,我真替他们着急,恨不得敲破电视,把答案偷偷告诉他们。
又一轮比赛结束了,主持人出来说,今天有一个特别的节目,叫作画成语,是由拙智园特别奉献的,任何一个成语,小画家都能用他的画笔将它画出来,而且画风奇特,独树一帜。
我一点一点往前蹭,几乎把脸都贴到电视机上了。
消失了很久的福恩出来了,这家伙,我还以为他已经离开拙智园了,看来卢园长没撒谎,福恩果然只是去了集训基地,可是福恩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他今天通身雪白,白上衣,白裤子,白鞋子,上衣下摆扎进裤腰里,走上台的过程中,他不看主持人,也不看观众,就像在拙智园一样,他的目光不落在任何人身上,包括正在跟他说话的人。
我不知道主持人之前说过些什么,当他大声地、很刻意地说出“福恩”这两个字时,观众席上响起一阵海啸般的掌声。福恩还是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画架搬上来了,画笔也都摆好了,福恩站到画架前,挑了一支画笔,在自己手上试了下。仅仅这个动作,又招来观众席上一阵掌声,看来他们对他期待已久。
主持人开始考验福恩了,他报出郑人买履这个成语,福恩稍稍想了一下,就开始画。
镜头此时摇向别处,只给福恩留下一点余光,让人知道他在画,但不知道他到底在怎么画。
过了一会儿,福恩停下笔,离开画架一两步,这表明他的画作已经完工。
随着主持人的一声惊呼,我就看到了那幅画,尽管我早就熟悉了福恩的画风,还是大吃一惊,依然是线条画,但郑人买履的情景真实生动地显现在线条下面,给人的感觉是一团柔软无比的线条,从头到脚罩住了他刚刚完成的一幅雕刻作品。这是我看到的最复杂的一幅线条画,以前福恩都只画相对简单的东西。
在尖叫声和掌声中,福恩垂下眼皮,玩弄着手上的画笔。主持人久久地看着福恩。
我能看懂主持人的目光,他的惊叹不是对于常规天才的惊叹,而是对于一个来自拙智园的天才的惊叹,他甚至都热泪盈眶了,那泪光里有激动,也有怜悯,这一点我看得出来。
卢园长被主持人笑眯眯地请上台,季老师也上去了,他们一起走到福恩身边,亲密地跟福恩说着什么,福恩像在拙智园一样,不看他们,不看任何人。主持人问卢园长:你们是如何从他身上发现天才,又是如何培养的?
卢园长说:我们什么也没做,对于这种天才,我们一向是顺其自然。
季老师说:就算有一点引导,也要做到不动声色。
既然是天才,那么他是不是应该待在一个更专业更能激发和引导他天才的地方呢?
世界上的天才有很多种,有一种天才,他就是专属拙智园的,就像悬崖菊,就只能长在悬崖峭壁上,把它移栽到平地,反而不如在悬崖上长得好。
福恩在拙智园,平时还有其他文化课学习吗?
我们拙智园有个很大的图书馆,有学习能力的孩子会喜欢那个地方,福恩就是图书馆的常客。当然,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他的线条画,每天下午都是他的作画时间,他会扛着他的小画架出去,随便架在某个他看中的地方,聚精会神地作画,任何人都打扰不了他,他作画时非常专注。
拙智园里像福恩这样的孩子多吗?
不多。卢园长笑起来?虽然我们拙智园是这方面的研究机构,但我们更希望全天下的孩子都健健康康,我们绝对不希望涌现出越来越多福恩式的天才,可以这么说,我们拙智园存在的动机,就是希望世界上不再有拙智园这种地方。
他们根本不想提到我,他们完全可以顺便提一下我的名字的,看来他们已经决定把我忘了,他们对我生气了。
福恩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已经很多天没见到福恩了,我得去找福恩。
我跟阿姨说,如果妈妈打电话来,叫她马上到我们学校来一趟,我有重要的事情找她。
不等阿姨做出回应,我就拉开门跑了出来。
一路都很顺利,没多久我就上了直通电视大楼的地铁。
还没进入大厅,就见一大拨人从自动门那里出来,紧接着,更多的人络绎不绝地从那里出来,自动门索性不再关了。会不会是比赛直播结束了?我无法鉴别,只能躲在一根灯柱后面,目光像梳子一样穿过人群,细细寻找福恩的面孔。
穿过自动门的人越来越稀少了,正要从藏身处出来,两个紧挨在一起边走边说话的人走了出来,一个是福恩,一个是我不认识的中年女人。女人兴奋地说: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你知道吗?我在台下替你捏了一把汗,谁知道他会报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成语呢?所以我一直祈求,千万千万不要给你一个你不懂的成语。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是不会为难我的,这是现场直播,谁都不希望搞砸。
不管怎样,今天要奖励奖励我儿子,我们去吃顿好的,你说,想吃什么?
我想吃牛排。
好,吃牛排。吃完了赶紧回去复习,明天就是期中考试了,这回有没有信心?
吃了牛排就有信心了。
哎哟!就像没给你吃过牛排似的。
也不知道小雨跑哪去了。
就是你告诉过我的那个记忆天才吗?卢园长已经派人去找了。
我就知道她迟早会跑的。福恩继续说:我跟她聊过天,她非常地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比谁都强。
自信一点不好吗?
但她太自信了,过分自信的人,让人讨厌。
这家伙,居然在背后说我坏话。我差点就冲了上去,但关键时刻,我忍住了。我想知道福恩的家在哪里,他的小学又在哪里。
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上了地铁,又出了地铁站,一辆小汽车在等着他们,眼看就要跟掉了,我不得不大喊一声:福恩!
福恩的家,跟我以前的家差不多,连家具都差不多,甚至妈妈都差不多。福恩的妈妈也是不长不短的烫发,一回到家就把头发绑起来,换上拖鞋和宽松的裤子。不同的是,福恩的爸爸喜欢看书,一边看书一边不住地捏他的鼻尖和耳朵。
福恩妈妈给我端出好多好吃的,一样一样逼着我吃,隔一会儿摸一下我的头发。
多可爱的孩子啊,老天爷,你可得好好保佑我们的孩子呀,孩子不好,还有什么希望啊。
我告诉她我以前也上过小学,我还一一告诉她我上过的那些兴趣班。
福恩妈妈出乎意料地一把搂过我说:你还会回去的,相信我,你肯定会回去的。
福恩突然问:你上的是哪个小学?
我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书本上的文字突然消失,变成了一张白纸一样,怎么回事?我的小学呢?就在刚才,它的名字还在我脑子里晃了一下呢。
福恩跟他妈妈对视了一下。
更奇怪的是,我对脑子里某样东西不翼而飞这件事并不着急,我只是稍稍困惑了一下,就没感觉了。
福恩拿出一本书递给我。
小雨,背段书给我妈妈听,她早就想见识一下你的天才了。
是一本关于股票的书。
福恩妈妈拦住福恩说:别这样,这不礼貌。
没事。我拿起书。
字迹有点模糊,看不大清楚,我下意识地寻找光源。福恩妈妈赶紧替我摁亮了顶灯,但还是看不清楚,那些字像隔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又像一盘爬来爬去的黑蚂蚁,我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它们。
我飞快地想了个对策,我对福恩妈妈说:我看不懂这本书。
难道字典的内容你全都懂吗?你不会真的是在退化了吧?
福恩妈妈打了福恩一下,拿走了我手上的书:小雨说得对,这本来就不是孩子该看的书。
但福恩妈妈狠狠批评了我偷偷逃跑的事。她已经给卢园长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在哪里。她答应晚饭后把我送回拙智园。
福恩妈妈起身去做晚饭,我和福恩来到他的房间里玩。他的房间布置成野营的样子,墙纸是森林和星空,桌椅也都是原生态的,不仅连着树皮,还带着青苔和野藤。他说他平时睡在帐篷里,有时也跟妈妈一起睡,还有些时候,他要睡在拙智园里。我问他为什么要分成几个地方睡觉,他说他也不知道,都是他妈妈安排的。
他有全套战舰和飞碟,还有很多五颜六色的乐高,右侧墙面有个小书柜,我看了一下,除了绘画方面的书,就是他的功课。那些功课一下子唤起了我的热情,我有很长时间没跟它们亲近了。我拿起一本,翻了翻,居然是三年级的课本。我问福恩,你的新课本呢?
你手上拿的就是啊。
我傻了,福恩大我四岁多,怎么可能还在读三年级?他至少应该读初中一年级了。
我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福恩说:这有什么,我的主攻方向是绘画,妈妈说,一个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就够了,很多人一件事都没做好你妈妈真好,妈妈以前让我学了好多东西,思维、英语、围棋、绘画、跆拳道,好多好多呢,每个周末,我们都要在外面上一整天课。
我妈妈以前也跟你妈妈一样,不过后来就慢慢停掉了一些,到最后,全都停掉了。
但你现在比我多,你又要画画又要上学,我已经不上学了,只有拙智园的背诵课了。
妈妈说,无论如何,学校的课不能丢,就算一辈子只能读小学也不能丢。
啊?你要一直读小学?
那又怎么样?我妈妈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像我那样画画,她说我生下来就是要干这个的,其他的事情随便做做就好了。
福恩的妈妈笑眯眯地过来了,我迎上去说,福恩为什么才读三年级?他应该上初中一年级或二年级才对。这上面的题目我都会做呢。
哦?福恩妈妈拿过我手上的书,随便打开一页,指着一个题目问我:那你试试看,你能做出这道题吗?
应该没有问题。我满不在乎地接过来,可很快我就傻眼了,我感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题目。为了不招福恩笑话,我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封面,强作镇静地说:我当年的书不是这样的。福恩妈妈也不再追究,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福恩说:出来吃饭吧。
晚饭很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但我吃得不是很开心,我总觉得自己弄丢了些东西,又不清楚究竟弄丢了什么。
饭桌上,福恩突然问我:你妈妈为什么要搬家?
因为我爸爸找了新工作,新工作在外地。
不是,是她想甩掉你。
不可能,她是我妈妈,为什么要甩掉我?
你看,你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
我猜妈妈只是想跟爸爸在一起,要不就是因为我弟弟太小,她需要一个大一些的房子,因为小孩子尿布特别多,而我们原来的房子太小7。
哦,你有个弟弟?福恩妈妈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似的。
是啊,才这么大。我比给她看。
明白了。
晚饭过后,福恩爸爸送我回拙智园,他先给卢园长打了个电话,问清了路线,才让福恩跟我挥手告别。
正要上车,我又返回去,我想起来一个问题,跑回去问福恩妈妈:为什么福恩可以既住家里,又住拙智园里,我却只能住在拙智园呢?
这个嘛,是我自己要求的,是我为他量身定制的生活,我想让他同时过两种生活。
我回到车上,再次跟他们挥手告别。
我真羡慕福恩,要是我也能同时过两种生活就好了。
我是被福恩爸爸叫醒的,睁眼一看,窗外就是拙智园,卢园长正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等我。这时我才想起来,还有一场狂风暴雨在等着我。
卢园长二话不说,上来揪着我的衣袖,一阵风似的拎着我来到她的办公室。
她关上门,把我搡到一边,先喝了一口水,才嚷嚷着问我:为什么要跑?季老师让你去卫生间复习,你为什么要跑?
我没跑。我低着头说。刚才上楼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训斥。
还说没跑!你现在是从哪里来的?
我觉得复习得差不多了,就想去找你们,可我走错了路,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你和季老师了,后来我就回家去了。
我敢打赌,卢园长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她愣了好久才软下声音说:谁允许你回家的?如果你在路上走丢了,算谁的责任?何况你妈妈已经搬家了,你根本找不到他们。
等卢园长吼完了,我讨好地说:那些成语,我都能背下来了。
卢园长哼了一声: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好啦,你可以回寝室了。走了两步,我停下来,对卢园长说: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什么?
请你给我妈妈打个电话,让她来把我领回去。
为什么?在拙智园不好吗?
也许我真的是RETT,我怕到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家,也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家了。
卢园长久久地瞪着我,好像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
这天晚上,我格外想念福恩,现在,我几乎可以确定我正走在下坡路上,每时每刻都在以沙漏的速度下滑,尤其这种时候,我希望能跟福恩那样的聪明人说说话,也许这样能减缓我下滑的速度。看看同寝室的伙伴们,他们一个个在**打着细鼾,我从没听见他们念起过爸爸妈妈,他们中的大多数跟我一样,也是有爸爸有妈妈的,可他们现在什么也不记得,就像自己从来没有过爸爸妈妈一样。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的,不记得自己的爸爸妈妈,不记得自己的家庭,不记得自己的来处。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我还不如像他们这样呢,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是傻子,看不到自己从清醒到混沌的过程。他们知道自己是傻瓜吗?等我变成他们这个样子,我还会记得以前的日子吗?我上学的日子,四处读兴趣班的日子,我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日子,应该都不记得了吧,因为我发现,这些小伙伴之间很少聊天,他们要么不说话,要么为了眼前的一点点好处争夺、吵架,只有有记忆的人在一起才会有聊天的欲望。
第二天,我又来到卢园长办公室,我想让她当着我的面打通妈妈的电话,我急于听到妈妈的声音。
卢园长为难地望着我:小雨,如果让你妈妈知道你在这里不开心,她会伤心的,你想让她伤心让她难过吗?
可我真的想回家,我要她来接我回家。
我问你,如果有外国人来把你带出国去,你愿意吗?
真的吗?福恩不是说你已经把我们的名字拿下来了吗?
不打自招了吧。卢园长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天哪,我也太不小心了,保存了这么久的秘密竟然脱口而出,不仅如此,我还害了福恩。
别不好意思,你过来看看。卢园长把我抓过去,让我看她的电脑屏幕。我在那个收养库里见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下面还有一小段简介。
如果他们知道你有家庭,就不会收养你了,这里面有很多规则,说了你也不懂,简而言之,孤儿被收养的可能性最高,明白吗?再说,你妈妈上次来交代过我,她可以来这里看你,但你不可以回去看他们。
为什么?我听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断了,巨痛袭来,我忍不住热泪盈眶:她为什么不让我回去看他们?是嫌我考试成绩不好吗?她知不知道我现在能背字典了?你有没有告诉她我现在有了天才的本领?
小雨,你是个特例,一般人是看不到这个过程的,你却能很清醒地感受到这个过程,我知道这会让你很难过,但你要这样想,你是风光过的,也是成功过的,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过你那样的瞬间,所以你这一生还是有意义的。
我不要意义,我只要妈妈。
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姥姥?
我不要姥姥,我一生下来,妈妈就把我放在姥姥那里,姥姥总是很生气,还爱骂人,有时还打人。
不管怎样,我觉得姥姥还是很疼爱小雨的。
她才不疼我。我正要向卢园长告姥姥一状,脑子里突然串了线,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我问卢园长:妈妈不让我回去看他们,是因为我是个RETT吗?
也不是,你妈妈现在忙起来了,她很忙很忙……
我真的是一个RETT吗?
……有一点点像。
现在我只想知道,当初我进来的时候,你认为我是一个真的RETT,还是一个假的RETT?那么你认为自己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假的,但现在,你们慢慢让我觉得我好像是真的。
谁说你是真的RETT?你和季老师,你们说我记忆力下降了,说我背书时不再流汗了,你们对我不再像以前那么重视了,种种迹象表明,你们认为我是一个真的RETT。
我们这样说了吗?我们把你叫到面前,看着你的眼睛对你说,小雨,你是一名RETT,我们这样说了吗?
那……倒没有。
所以呢,是你自己捕风捉影,你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好了,我总算找到你能力有所下降的原因了,相信你接下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就像卢园长刚才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给我注射了一种药水,从她的办公室一出来,我真的觉得神清气爽多了,脚步也变得轻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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