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但是,天天都很平静,像中秋夜之前一样平静。
这很好,说明我和福恩中秋之夜种下的秘密种子,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日日夜夜飞快地成长着。
跟福恩的交流也少了。福恩说:不能让人家看到我们总是在一起,人家会怀疑我们在密谋什么。所以我尽量不去找福恩,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训练上,因此这段时间进步很大。
又一个月圆之夜到了,我突然很想亲眼看一看那天晚上我们在卢园长办公室门口登录过的那个页面,没准有人留言了,而卢园长还没发现。
在拙智园前前后后找了几遍,都没看到福恩,也不敢去问卢园长,只好去问黄老师。黄老师不高兴地说:我哪知道,他又不上我的课,人家是只上天才课的人!见我不满地瞪着她,又说:有本事你也跟他一样,不上我的课,只上天才课。
其实我正有这个意思,黄老师的课实在太简单了,我自己都能上。但我不能真的提出来,我要是提出来,卢园长肯定会骂我: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RETT。可当我真的提醒她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RETT时,她又说:好啊,你不是RETT,那么你无权待在这里,请你离开,马上离开。
大概又有什么人要来参观拙智园了,卢园长下令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总共三层楼,确定了三个负责人,我是三楼的负责人。
三楼住着食堂阿姨和保育员,以及其他几个教工,我不太高兴为他们打扫,他们自己打扫起来不是更内行吗?但这是卢园长的命令。
幸好她们不让我们进屋打扫,我们只需打扫走廊,以及走廊边上的门和窗,我带着几个小傻瓜,拿着抹布和扫帚,一寸一寸往前推进。没多久,我的私心上来了,我利用组长特权,承包了最简单的擦门的活儿。门的质量不是很好,表面也没有贴纸板,不可避免地留了几道小缝。每擦过一扇,我就忍不住蹲下来,贴着那道细缝往里看。这些人都不是爱整洁的人,桌子上乱七八糟,**的被子卷作一团,椅背上搭着各种东西,堆得像座小山岗。只有最里头那间略强一点,桌面不是太乱,**的被子铺得也算整齐,居然像宾馆的房间那样翻起了被头。不过,我看到了一双男孩的鞋,细一看,有点像福恩的鞋,难道是这个屋里的阿姨偷来的?
马上又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怀疑人家是小偷呢?有撞衫就有撞鞋,商场里的鞋又不是一种款式只有一双,也许那个阿姨是给自己的孩子买的。
但那双鞋我实在太熟悉了。我再次扑到那道细缝前,很快又有了新的发现,我看到了一套睡衣,皱巴巴地挂在床边一个简陋的立式衣架上,毫无疑问,那是一套男式睡衣。难道阿姨还穿男式睡衣?
打扫结束了,我一边下楼,一边打量那间房的位置,我要把它记下来,到了晚上,如果它亮起了灯,我就可以知道到底是谁住在里面了。
当天晚上,熄灯之前,我悄悄看了不下一百回,那间房的窗口漆黑与此同时,整个拙智园都不见福恩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卢园长面前,告诉她福恩不见了。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东翻西找,忙得不亦乐乎。她抽空扫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告诉我:福恩出去参加集训了。
为什么我不用去参加集训?
他是绘画,你是什么?你们一样吗?
真想继续问问为什么三楼那间房里有福恩的鞋,还有睡衣,但想来想去,我不敢问。自从那个月圆之夜后,我在卢园长面前就不敢理直气壮地说话了。
好吧,那就等福恩从集训地回来再说,但愿这期间卢园长不会突然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去,我甚至希望她这段时间根本不要来拙智园,就待在家里好了。
有天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悄悄来到窗边一看,一个人在楼下拖着个带轱辘的旅行箱走了过来,仔细一看,正是福恩,他进入楼道了。我踮着脚尖,悄悄向楼梯那边走去。
福恩的头出现在二楼转弯处,旅行箱似乎很轻,他拖着它,满不在乎地任它在楼梯上磕出哐眶的响声。我叫了他一声,他怔了一下,看见是我,扬了扬眉毛,又低下头去爬他的楼梯。
他总是这样,既认定我是朋友,又对我漫不经心。
他毫不迟疑地往三楼爬去。
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那间房真的是福恩的宿舍,他跟教工们住在一起。
我待了一会儿,紧紧跟了上去。
果然,福恩直奔那间屋子,掏出钥匙,只一下,门就开了,我加快脚步,抢在他关门之前,跟他的旅行箱一起挤进了房间。
房间里比我想象的丰富,除了床和衣柜,还有一张书桌,一个小书柜,跟我以前在家里的房间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柜子里的东西都很少,基本上只装了一二成。
福恩打开旅行箱,开始往里面装东西,书、衣服、鞋,就是打扫那天我在门外看到的那双鞋。
原来你住在这里!
我本来就跟他们不一样。福恩头也不抬地说。
凭什么你有单间宿舍我却没有?我也跟他们不一样。
福恩往箱子里放进一摞衣服,直起腰来,凑近我的脸,低声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与众不同。你很快就跟他们一样了,那一天马上就要到了。
不,我不是真的RETT,我是假的,我来的时候就告诉过卢了。
我不知道什么RETT,我只知道你会越来越傻,卢说的,她跟我妈妈说,你来的时候几乎像个正常人,过不了多久,就要走下坡路了。福恩站起来,取下挂在门背后钩子上的皮带,拿在手里绕圈,他耐心地把它绕成一个蚊香似的小盘,压进旅行箱里。见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突然笑起来:怎么?接受不了这个消息?总要面对现实的嘛。不管怎么说,你比他们强很多,在这里,你是巨人,他们连蚂蚁都算不上,就算有一天,你滑到下坡路底端,可能也比他们强,毕竟你曾经是天才。
卢真的是这样跟你妈妈说的吗?她凭什么这样说?她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
来这里的人都不需要有过去。
福恩的动作很利索,没多久,一只旅行箱就装得鼓鼓囊囊了,他分成几段勉强拉上了拉链,坐下来喘气。
你要去哪里?
回家。
你是说,你要离开拙智园?
我的合同到期了,我得回我的学校去,再有一年多就要小升初了,我得回去准备冲刺。
合同?你的学校?你到底是什么人?
告诉你也没什么,到今天下午为止,我的合同到期了,我现在已经不是拙智园的人了,恕我不告诉你我是哪所学校的,我是被卢借来的,她需要我给她撑门面,让人觉得她这里真的是上帝吻过的小孩的乐园,觉得那些上帝吻过的小孩真的还有点希望。天哪,这个说法真恶心,我每次听见这几个字,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就因为我,慕名而来的傻子越来越多,她赚的钱也越来越多。当然,我也不是白借的,卢每个月得向我妈妈付钱,所以我妈妈说,我是一出生就带着自己的钱夹子来的。
不对,来这里的小孩大多数都是不收费的,她根本赚不了什么钱,她是个慈善家。
你懂个屁,你知道她每年接受多少捐款吗?你知道我们出去表演一次,她有多大收获吗?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你走了,我们那天在电脑上更换过的资料库怎么办?
哦,很不幸,第二天就被卢拿下来了,她现在还不能放你走,因为你还没有退化到谷底,她还要留着你用。
可是……她、她为什么没来找我算账?她是不是很生气?
找你算账没用,她知道只有我才能干得出这种事,知道那事儿是我的主意,她一说,我马上就改回去了。
福恩站起来,抓起旅行箱的拉杆。
我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你走了我怎么办?我在这里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福恩扬扬眉毛,一个一个掰开我的手指: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活着又不是为了等你跟我说话。
打开门,拖着旅行箱走出去之前,福恩回过头来,认真地说:刚刚跟你说过的这些,都是秘密,你不可以说出去,说出去对你没什么好处,切记。自己保重吧。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
接我的车就在门口。他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没多久,就看见福恩出现在楼前空地上,我向他挥手,他看不见,也没抬头往上看,他就那样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忍了很久,我还是去问了卢园长。
为什么你说我是真的RETT?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假的RETT,我也应该像福恩一样,跟你签个合同才对,而且你应该付我工资,就像福恩那样。
什么合同?你在说什么?你没发烧吧?她居然低下头来,用眼皮贴在我的额头上。没有发烧啊,那为什么说胡话?
福恩全都告诉我了,他只是你借来装门面的,现在他要回去准备小升初了。
福恩?福恩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他现在在集训基地,他最近一直在集训基地,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梦见过什么?你说的是你梦里的事吗?
我被她问糊涂了,难道那天晚上来三楼收拾东西的福恩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冲回三楼,队在门上看了又看,福恩的鞋没有了,书架上的书也没有了,那天晚上他的确用旅行箱收走了这些东西。我冲回卢园长的办公室,告诉她我的铁证。
福恩怎么会住在三楼呢?你记错了吧?福恩的寝室明明就在你的隔壁,他是我们的学生,怎么会跟教工住在一起呢?小雨,你有什么问题吗?以前你可从来没有这样无中生有过。
卢园长在我脸上看了一会儿,抓着我的肩膀来到二楼寝室,推着我走进我隔壁那间寝室,也就是我查看过几次的那间寝室,通道尽头有扇小门,卢园长拧开它,里面有一床一桌一椅,但没什么日用品。
他的东西都带到集训基地去了,至于为什么他有一个小单间而别人没有,你应该明白,他是我们这里的天才,他需要它,也配得上拥有它。
卢园长说完,带着“请你解释”的表情望着我。从她打开那扇小门开始,我就听到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体动弹不得。我的确几次闯到这间寝室来,但我从没想到过拧开这扇门,我以为这里跟我们那边一样,也是一扇装饰性的假门。
你最近怎么回事?大惊小怪神经兮兮的,难道是……卢园长皱着眉头,狐疑地望着我。
我被卢园长看得心慌意乱,头一低,从她身边挤了过去。我沿着走廊走过去又走过来,一边走一边问自己,问了五遍以后,我自己给出了答案:小雨,你的脑子的确乱了,你的脑子开始出问题了,这意味着你很可能是一个真正的RETT,因为你已经走在退化的路上,所以你连起码的判断都失准了,连起码的逻辑都濒于崩溃了。
我还想起了季老师说过的话,他对卢园长说过,要抓紧时间开发残余价值,因为用不了多久,就会越来越平庸,最终走向智力低下,比智力低下还要低下。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没有用人称代词,大概是不想让我听见。
看来一切都是真的,我是一个真正的RETT。
呆立片刻,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真到了那一天,我可不想跟这些傻瓜们一样待在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妈妈。我担心真到了那一天,我连怎么回家都不会了,所以我一定要在丧失能力前回家。我边想边朝大门走去。
大门被铁锁链锁着,沉重的铁门摇都摇不动。
除了铁门,拙智园还有纪律,除非有监护人来接,学生不得外出。
观察了很久,我开始动厨师阿姨的脑筋,一般来说,她会定期外出釆购,但她很怕卢园长,如果事情败露,卢园长肯定会开除她的。我估计她不会为了我去冒这个险。
正在一筹莫展时,季老师又来了,老远就向我招手、雨,你的机会来了。他拉着我一起走进卢园长的办公室。
原来,他要带我去参加电视台一个什么成语大赛,这对我来说有点难,我所了解的成语还不多,怎么可能去参加这种并非死记硬背的趣味性的成语比赛呢?卢园长也很担心,看看我又看看季老师,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得再充分一些?比如说我们先观摩一季,下一季再决定要不要参赛。
我已经得到内部消息,这档节目很可能是最后一期了,收视率不高是可想而知的,现在谁要看这个?听听歌星唱歌还差不多。可万一小雨在这档节目中被什么人注意到了呢?那可就是拙智园的造化了。
先不要太乐观,她最近有点不对劲呢。卢园长说。
来拙智园之前,我曾经看过一次这档节目,现在还有一些印象。在他们讨论我到底要不要参加的时候,我脑子里马上涌现出一些画面:我跟着卢园长和季老师离开拙智园,来到外面,来到街上,来到电视直播大楼,我们穿过人流,在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中间大口吃着盒饭,我们被拉进化妆室,往脸上扑粉,涂口红,最后被塞进演播大厅。节目开始的时候,所有的灯哗的一声转了向,一起指向舞台,那里雪亮一片,连人嘴里的牙缝都看得清清楚楚。主持人开始介绍参赛者,介绍到我这里的时候,我的座位上突然变得空空****,卢园长和季老师惊慌失措,互相责怪。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在主持人开始介绍第一个参赛者时溜走的,那时台下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在被介绍的参赛者身上,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已从座位上溜下来,猫着腰穿过演播厅,来到了外面,奔跑在回家的路上,去试一下有什么不好?又不要你们交参赛费。
季老师一个劲地做卢园长的工作,卢园长忧郁地瞟了我一眼: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宁可不去丢这个人,那对我们拙智园只能是负面影响。
我不吱声,等着季老师来替我做卢园长的工作,我知道他更容易说服她。
到时候,我去想想办法,争取弄点情报出来。相信我好啦,我很多熟人都在那里面。你要知道,我是她的指导老师,我比你更希望她获胜。
卢园长脸上总算多云转晴了。好吧,那就让她去吧,知道你会不遗余力的。
我开始算计路上每一段细小的行程,既要做到万无一失,又要做到不动声色,不被任何人提前看破。
季老师冲卢园长做了个手势,就把我拉到训练室去了。
最近怎么样?他照例在扔下包时丢给我这么一句。
天晓得我为什么要呆呆地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还好,季老师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听说了,最近状态不太好,以前背过的很多东西都忘了,没关系,人的记忆本来就是螺旋曲线。我猜你肯定觉得字典这种东西枯燥,好吧,先丢开它,我们换一种内容,我们不背字典了,改背成语,成语比字典有趣多了。
他从包里掏出一本书,要我先从第一页开始读。我小声诵读的时候,季老师在屋里踱来踱去,我能感觉到,他不是在听我阅读,他在想他的事情。
时间到!季老师突然宣布。
我乖乖地在刚读到的地方做了个记号,合上书,递给他。
我不是要考你,今天我不考你,我是想问你,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让你生气或者难过的事。
我脱口而出?福恩说他……
与此同时,福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可以说出去,忘了它吧,说出去对你可没什么好处。紧急关头,我只好扭转方向:福恩去了集训基地。
他去集训基地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又不是同一个训练项目,他做得再好都不会威胁到你。
《毛毛熊》上海市第一聋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