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好朋友意味着要共同完成一件大事(1 / 1)

我是天才 姚鄂梅 4786 字 13天前

我和福恩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好朋友。

为促成这一事实,我付出了很多:比如遇到好吃的自己不吃,偷偷递给他;比如他发脾气时,自己拼命忍住,做他的出气筒;比如无节制地夸他的画,夸他是举世无双的大天才。

我们决定共同做件大事,以证明我们是一对无所不能的天才朋友。既然我们身上的天才光环在阻止我们去国外,那我们就让它消失好了。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睡熟以后,我和福恩抱着浴巾在走廊里碰了头,一起来到卫生间。一开始我们都有点不敢,毕竟,大家都已经穿上厚毛衣了。

默默站了一会儿,福恩拿下架在墙上的水龙头说?_我先开始吧,我是男生。

我去抢他手中的水龙头:我先开始,我动作快。

最后我们决定一起来,我们同时飞快地脱掉衣服,脱得只剩**的时候,我们背靠背紧贴在一起。天气有点冷了,我打着哆嗦,福恩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福恩喊一、二、三,三还没喊完,一股剧痛劈头打来,我们被迫分开,又像皮筋一样迅速弹回,紧紧地挤在一起,恨不得钻进对方的身体里去。我听到了嗒嗒嗒的声音,那是我们的牙齿发出的声音,它们失去了控制,上牙和下牙一个劲地对敲,嗒嗒……嗒嗒嗒……慢慢地,竟不那么冷了,也不觉得疼了,只是牙齿敲击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在极度战栗中数数。我们事先讲好,数数的任务交给我,因为福恩担心他会在冷水的刺激下越数越快。至少要浇三分钟,才能把人浇透。三分钟就是一百八十秒,我得数一百八十下。

数到一百五十下的时候,福恩大叫一声,关掉了水龙头。这时我们才发现,水停之后比被水浇着时更冷,我们忙不迭地擦干身子,穿上衣服,连滚带爬地回到房间。

我在被窝里跳得像只小兔子,从头到脚都在跳,脚指头都在跳,头发都在跳,被窝里比外面还要冷,又冷又硬,像一块铁。我躺在这块铁上面,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许多脑袋飘在我上方,我认出他们来了,他们都是拙智园的同学。我们从没说过话,因为他们有些人根本不说话,有些人能说几句,可我因为瞧不起他们,从没正眼看过他们一眼,现在,他们都围在我周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然后,黄老师来了,卢园长也来了,她们似乎都很生气:你们干了什么?为什么会同时生病?生一样的病?

我假装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厨师阿姨来了,她给我端来了一碗稀粥。

听说你跟福恩经常去小树林?没事去那里干吗?那里是埋化生子的地方,起码埋了十个不止。

她所说的化生子,就是在婴儿期夭折的孩子,有的甚至是刚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这样的孩子,要拿竹筐装了埋起来。

再不要去了,化生子专找小孩子讨替身,你和福恩肯定是被他们盯上了。

我乖乖地点头,心里却在想,你要是看见我和福恩光着身子抱在一起往身上冲凉水,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和福恩额头上各贴一块退烧贴见了面,我们没有多交谈,一切都在按我们的计划进行,接下来的事,也会行进在我们预设的轨道上。

三天过后,福恩抢在我前面康复,并开始了训练,我穿着不合时宜的冬衣,病恹恢地跟那些孩子们坐在一起。他们叫我继续躺着,可我宁肯到有人的地方默默地坐着。

福恩像以前那样满不在乎地站在画架前,动作像以前一样自信、满不在乎。卢园长走过来了,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我在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

卢园长微笑着走过来,站在福恩身后,刚才笑眯眯的眼睛猛地变得僵直、宽大。

你这画的什么呀?线条呢?我要的线条呢?

福恩不作声,继续画。

看得出来,卢园长在尽量克制自己,她盯一会儿福恩的手,又耐心地看一会儿他的画。

为什么要改变?你的素描一点都不出色,随便哪个人都能画成你这样子。

福恩把笔含在嘴里,打量着自己的画,他似乎很欣赏自己的画。

重画,线条画。

福恩当她是空气,手舞足蹈地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凑近画架,在画纸上做了点小改动。

听到没有,我要线条画。给你五分钟。

卢园长唰地抽走了福恩刚作好的画,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福恩既没生气,也没露出尴尬之态,心平气和地开始重新作画。

从他后背的动作,我能感觉到他并非在画线条画。我偷看了一眼卢园长,她也感觉到了,但她没有冲过去,而是抬腕看了下手表。

五分钟到了,卢园长不紧不慢地踱了过去。站立片刻,卢园长一出手,福恩就像长在她手指上一样,被她乖乖地拎了出来。

我看清了,她的手牢牢地拽着福恩的耳朵。福恩的耳朵红得快要出血了。

她把福恩拽到墙边窗户根前站下来。

你又要犯毛病了是吧?

这话是用极低的声音说出来的,当卢园长发现我们都好奇地跟了过来时,竖起眉毛吼道:回去!谁叫你们过来的?身后立即响起一片啪啪的脚步声,我只好也跟着退回去了。这帮傻小子,最大的特点是好吃和听话,据福恩说,卢园长正是用不听话就罚不许吃饭把他们整得如此乖顺的。

最后,卢园长和福恩一起进来了,福恩径直朝墙壁走去,面朝墙壁笔直地站着,卢园长看了他几眼,说:一个小时。然后就离开了。

下课后,我第一个来到福恩身边,问他?怎么样?

这算什么,以前还站过高板凳呢。

黄老师也过来了。喂,又把她惹毛了?不过,她到底还是心疼你的,这才站了不到半小时,训练时间就到了。

在拙智园,训练是件比天还大的事。福恩解除面壁,被黄老师带进集训室。

黄老师已经走到楼梯口了,又回过头来,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福恩,这一次,我也看清了,福恩还是没画卢园长交代过的线条画。真是个坚定的家伙。

黄老师撇撇嘴,什么也没说,回去照顾她那些时不时会尿裤子的家伙去了。

一直到最后一节课结束,卢园长再没进来,我猜她今天是打算放过福恩了。至于我的训练,卢园长竖起一根手指威胁过我:等你病好了,我们再算账。

晚饭时间到了,我最后一个来到餐厅,隔着老远,就见福恩一动不动地站在两条摞起来的板凳上。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福恩说过的高板凳。

屏息静气靠过去,生怕动静太大,震倒了板凳,害得福恩摔跤。

要不,就算了吧?我看了看周围,小声说。

按原计划不变。马上就轮到你了。福恩在上面说。

我有点害怕,四下里瞄了一眼,赶紧躲了进去。

幸亏我没跟福恩说太多,坐下来后才发现,餐厅里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福恩。我不能这么早就暴露跟福恩的密谋。

去拿我的餐盒时,厨师阿姨悄悄递给我一个保鲜膜包着的饭团:待会儿把这个给他,真是个擧娃,快点认错嘛。我替福恩谢了她。

吃完饭,大家一个一个从福恩的高板凳底下鱼贯而出,人人都轻手轻脚,生怕碰倒了高高摞起来的板晃。看得出来,他们对从高板凳底下猫一样穿过轻车熟路,看来高板凳已经是这里的寻常物件。

我一个人坐在关掉大灯的餐厅里,远远地看着他,默默地陪着他,我觉得这是同谋者的义务。

我们的密谋只有一个目的,福恩不要每天都画线条画,我不要每天都背字典。

福恩终于掉下来了,两只板凳翻倒在地,黄老师应声而至,仿佛她一直在一旁候着。福恩手上蹭出几处伤,黄老师检査了一遍他的身体,确信没有断裂和骨折之类的麻烦后,给了他几块创可贴,让他回宿舍去休息。

我饿。福恩说。

我把厨师阿姨留给他的饭团递给他。

他咬了一口,边嚼边用含混的声音说?明天看你的了。

我终于找了个下手的地方。

帮厨师阿姨择菜的时候,我故意捣乱,把厨房里弄得一团糟。

阿姨急得捶了我一拳:不是说你有多聪明吗?你看看你!八成已经被他们传染上了,卢园长还说傻瓜不传染,怎么可能不传染?只要是病,就能传染。

阿姨一直把我们这些人叫作傻子,她认为什么孤独症这症那症,不过是说起来好听一点,其实就是傻子,大傻二傻三傻。大傻是她心目中最傻的傻子,我,也许还有福恩,是她心目中最小的傻子。

吃了阿姨一拳后,我索性把一筐菜叶倒进她的饭锅里。阿姨嗷地一声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抢救,差不多全捞起来时,才跳脚大骂:你个狗娘养的!

我被阿姨揪到卢园长那里,听阿姨控诉完,她好言好语把阿姨打发走后,卢园长关上门,严肃地瞪着我:说,你想搞什么鬼?

好吧,考验我的时候到了。

我像以前那样微微笑着:什么?

卢园长拍了一下桌子说:为什么要捣乱?你是疯了还是闲出毛病来了?我知道了,一定是太闲了,行,我给你治,你给我背字典去!一百页,明天我来检查。卢园长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字典,塞到我怀里。

然后,她就带上门出去了。

背字典的功夫当然也要有所后退,但又不能一下子退步太多。这个容易。

第二天,卢园长板着脸朝我走来,她来验收结果了。

当然要认真地背,装得像以前一样卖力,背了不到一页,我就停了下来,我知道第二页是什么,但我故意摆出一副搜肠刮肚的表情,窘迫地看着她。我看到她的眼睛越瞪越大。

她坐下来,把我拉过去,让我靠着她的腿,一改刚才的语气,轻言细语地问我:小雨,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摇头。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你脑子里的复印机呢?

没有那间黑屋子了,也找不到那把凿子。

什么黑屋子?什么凿子?

卢园长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很好,我就咬住黑屋子和凿子这两样东西跟她绕。我说我一定要有一把凿子,才能把黑屋子凿出些亮光来,只有全都凿亮了,我才能从黑屋子里出来。我看到卢园长的眼睛越瞪越大,仿佛她压根儿就不是一个细眼睛的人。

你最近摔过跤吗?发过烧吗?吃错过东西吗?被谁打过头吗?

我一律以摇头作答。她拿起话筒,给季老师打起了电话。

你快过来,好像出问题了。

我知道,更大的考验就要来临。没什么,这是我和福恩早就预料到的。我们不能任由他们欺负。福恩说卢园长就是在欺负我们,让我们无条件地为拙智园卖命,我们得反抗一下,至少不能让他们觉得太容易。

还好,背不出东西,反应迟钝,这些都是我能控制住的,只要我能稳住自己,以不变应万变,我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让自己成为一名RETT,让自己来到拙智园。我很早就开始主宰自己。

原来做自己的主宰,并不是那么难,任何一个感觉系统健全的人都能主宰自己,就像你感到冷,你必然会去加一件衣服;你感到热,就脱去一件衣服;你感到痛苦,就会把那导致你痛苦的原因找出来,然后像吐掉果核一样把它吐掉就完了。

主宰自己是有瘾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一次,我要让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RETT,要让自己的名字和照片登上电脑,要让人把我领养出去,最好是美国,也就是长桥实验学校的同学们最想去的国家。我这样想,既然我是这里最好的,那我就要一条对这里来说最好的出路。

主意是我想出来的,福恩愿意跟我一起干,他好奇我竟能想出这个点子。这是自然,一个假的傻子肯定比一个真的傻子聪明百倍。

季老师并不像卢园长那么紧张,除了刚进来时扫了我两眼,此后并没特别在意我,也没有对我下什么指令,好像他来这里,主要是来看望卢园长,而不是给我下诊断。

不过,季老师后来提出要我跟他和卢园长一起出去散步。

他们俩在后面谈些什么,我没法听清,因为我一直在琢磨季老师把我叫出来的目的。当我看到那个池塘时,心里想到了以前看到过的一本书,心想,不会吧,难道季老师也看过那本书?难道那样的事会发生在我头上?正在想呢,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狠狠一撞,我就飞了起来,当我重重地跌落下来时,巨大的惯性迫使我一路踉跄着往前奔去,我拼命想要稳住脚步,但就在这时,一道灵光从我眼前划过,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一头跌倒在池塘边的草丛里,荆棘划破了我的脸和手,我能抓住那些救命杂草的,我肯定能,但我放任让自己像个十足的笨蛋那样缓缓滑进了池塘里。

季老师把我拉了上来,他自己也湿透了。他捋着头发对卢园长说:是有问题了!

我就知道,我通过了季老师的测验。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那上面有个类似的测验,一些人为了检验一个人是否患有精神病,命令他一直往前走,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他不走,就会被抓起来,关进监狱,而往前走,他将葬身鱼腹。我赌季老师不会让我真的淹死在池塘里,所以我听天由命,一路跌撞出去。我赢了!

跟大人们斗原来是这么简单。

怎么办?我听见卢园长在问季老师。

这是没办法的事,趁她现在还有点剩余的功力,能用多少是多少,抓紧时间。

可是……卢园长回过身来阴沉地看了我一眼。也许她在谴责我骗了她,我来这里时告诉过她,我不是RETT,我是个正常人。但我不怕她,如果她来问我,我会给她一个解释:我这种人,本来就是慢慢退化,最终成为白痴的,当我来找她的时候,我的确足够正常。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怪她自己预料不足。

算了,大不了算她提前报废,实在不行,还可以送收养库。

那怎么行?她可是父母双全的人。

天哪,我忘了这一点,看来我这一步走得太性急了点。

怎样才能让自己变成孤儿呢?有时候,父母其实是个拖累,比如现在,他们明明已经对我放手了,但当我真正需要高飞的时候,发现还有一根绳子系在他们身上。

我想通了,我不一定非要在孤儿这件事上做文章,我大可以忽略这一步,只要我的资料能登上那个网站,只要有人能把我收养出去,到时候,我可以私下里跟父母和盘托出我的计划,以及我所有的行动,到那时,我有把握他们会放手的,反正他们又不缺孩子,他们已经有弟弟了。

要做成这件事,得去卢园长办公室上网,整个拙智园,就卢园长那里有台电脑。还得让卢园长发现不了我们用过她的电脑,改过她的资料,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发现不了。当然,这事我仍然必须跟福恩一起干,因为我对电脑不在行。

从现在开始,一有机会,我们就在一起不动声色地密谋。

我们靠着栏杆,中间相隔两个人的距离,各自望着远方,造成我们只是无聊地站在那里晒太阳并没有交谈的假象。我们在集训时偶尔向对方意味深长地眨一下眼睛。我们饭后去还托盘时不经意地撞到一起。在晨读结束一起关上大铁门的瞬间,我们不期然地相遇。在这些一闪即逝的机会里,我们的密谋短得没有一句废话。

但是,再多的密谋也只是纸上谈兵,我们无法进入卢园长的办公室,就算有时被她叫进去,不是训话就是谈事,根本没法靠近那台电脑。不能登录那个网,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有一天,福恩说,不如我们去外面找一台电脑。

这个我可没辙。

福恩继续说:怎么操作我已经想好了,把现有的人员拆两个下来,换成我和你,就算卢园长偶尔打开那个页面,也不一定会细看,只要她不细看,我们的资料就有机会被公布出去。

虽然已经是同谋,我还是觉得福恩很神秘,而且聪明无比,比如另外弄一台电脑来的主意,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我甚至还不大会操作电脑。有时我会忽略他那个什么瓦解性精神障碍,也许那根本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对智力有帮助的精神状态。

这天晚上,我睡不着,一片鼾声中,我起床往隔壁寝室摸去,我想把福恩叫出来,我们继续谈谈那个计划。

因为有楼道口那道上锁的铁栅门,我们的寝室房门都是不用上锁的,我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间寝室,不知道福恩的床是哪一张,只好借着窗外半轮月亮,挨个凑近那些呼呼往外吐气的脸寻找。

居然没找到,虽然人睡着时跟白天的表情不太一样,但我不至于认不出福恩。来来回回找了两遍,我确信自己没找到福恩,可他明明告诉我,他就睡在我的隔壁。难道他偷偷溜出去了?溜出去弄电脑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赶在大家起床之前闯进隔壁寝室,一眼就看见福恩一边挠着头一边刷牙,我叫他,他转过脸来,没错,那是刚刚从**爬起来的脸色,他没有偷偷溜出去。

来不及问他任何问题,早上我有很多事要做:收拾房间,打扫楼道卫生,洗漱,早读,吃饭。我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往福恩那边瞄,他像往常一样,不声不响,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皮。

在进教室的楼梯上,我终于抓住他了。

你昨晚去哪里了?我在你寝室里找了两遍都没找到。

不许串门知道吗?十点钟以后必须就寝知道吗?你想违规可以,但你不要拉上我。他狠狠地瞪着我,他的表情让我绝望,就像他已经忘记了我们的密谋一样。

也许他只是在提醒我谨慎一点,不要把我们的秘密暴露了。好吧,他是对的。

足有一个星期,我再没刻意靠近过福恩,更没跟他提过那个计划。他也没有表现出想要跟我说话的意思。

等我觉得有意的疏远可以告一段落时,福恩生病了,发烧,呕吐,吃不下,喝不下,卢园长不得不派人把他送到医院去。出门前一刻,福恩在担架上转过头来,向我眨了两下眼睛。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人抬到门外去了。

左思右想,我不知道福恩临走前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有天中午,路过福恩的寝室时,我突然想进去看看他的床到底在哪里。

单从被褥看,无法判断哪张床是福恩的,我问一个小家伙,福恩睡在哪里,他先是直瞪瞪地看着,又冋了两二遍后,他说:福恩。然后就拼命点头。把房间里所有人都问了个遍,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真是名副其实的傻瓜呀,在一个房间里睡了那么久,竟不知道福恩的床是哪一张。

也许是福恩不在太无聊了,我突然想把拙智园所有的学生寝室全都检查一遍,我沿路推门进去,挨个查看,结果大吃一惊,没有一张床是福恩的,也没有一个人知道福恩睡在哪里。

三天后,被担架抬出去的福恩,自己走回来了,依旧面无表情,目中无人。

我把他拉到一边。

你没住在这里,对不对?

我当然住在这里。

为什么我没找到你的床?

我住优等生寝室,你当然见不到我的床。他瞥了我一眼,拔腿就走。我也是优等生,为什么我不能住优等生寝室。

你不能跟我比,你还只是个准优等生。

我哭笑不得,继而想,大概只有傻瓜才会这样跟朋友说话。好吧,看在你是傻瓜的分儿上。

第二天就是中秋节,很多人来慰问我们,带来了月饼和水果,当然也带来了他们每来必带的摄像机。热闹一天过后,卢园长把部分月饼分发给我们,跟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就挎着她的小包离开了拙智园。她回家过节去了,她的家在市区。

其实,从中午开始,我就有点伤感,那些外面来的人,他们带来了我熟悉的味道,但我知道我现在离那种味道越来越远了,那是社会的味道、人的味道。不比不知道,比较之下,我马上明白,我还是更喜欢那种味道。

如果还没搬家,妈妈也许会来看我的,就算她不来,我也可以托这些来慰问我们的人帮忙,给我带个口信回去,我相信他们会帮我这个忙的。但现在……我第一次感到,我似乎失去了什么。

就在这天晚上,福恩把我从睡梦中叫醒。

快出来,有电脑了!

我噌地坐起,抓起衣服,踮着脚尖跟着他跑了出去。

福恩始终在我前面,一只胳膊飞快地甩动,另一只胳膊抱在胸前,我猜他抱的是笔记本。他真的做到了。

我们在卢园长办公室门口坐下来。福恩掀开包装,果然是一台小巧的笔记本,福恩熟练地打开它。这里果然有信号。一阵键盘响,我看到屏幕上出现了拙智园的画面,比实物漂亮多了。

看,就是这个。

是那些傻瓜们的照片,照片下面是各自的简介。有一段文字很美:在浩渺无垠的宇宙中,有这样一群被神偏爱的孩子,他们带着与生倶来的非凡天赋,他们注定与众不同,他们在这里,静静期待着缘分降临,盼着与前世注定的亲人们重逢。你来或不来,他们就在这里,不急不怨,也不离开。

我仔细看了一遍,介绍很诚实,基本上都写明了每个人的“神吻痕”在哪里。

把我们俩换上去的话,换谁下来呢?福恩自言自语。

能不能不换人,只把我们加上去呢?

蠢货!那会被卢发现的。

被一个傻瓜骂作蠢货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名拙智园的傻瓜,福恩的确算得上出类拔萃。

福恩点开另一个页面,那里有拙智园所有人的照片和信息,当然也有我和福恩的。

得选两个脸型和发型跟我们接近的。福恩把两个页面换来换去,看得我眼花缭乱,最后,我们找到了两个乍一看模样跟我们相近的人头,但我还是觉得很玄乎。

卢要是细看我们就完蛋了。

如果没有收养者发来申请,她应该不会登录这个页面,难道生活中她还没看够这些人?

我打量自己的照片,觉得我被人看上的概率应该比较高,哪有五官如此端正的傻子,甚至可以称得上有点漂亮。

做完这件事,我们都有点抑制不住的激动。我问他,来这里领养小孩的人,多半都是哪些国家的人?

管他呢,能离开这里就好。

你害怕吗?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家庭,到处都是陌生人。

恰恰相反。福恩不屑地瞥了我一眼:你在害怕?我是不怕的。待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会发疯的,我只想在发疯之前走掉。

你有父母吗?我第一次这样问福恩。

谁都有父母,难道你没有吗?难道那些傻瓜没有吗?

他的话有种魔力,让我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但细一想,又有更多的不明白,但我不好继续追问,聪明人都不愿刨根问底。

反正卢今晚不在,我们决定在走廊上看会儿月亮再回寝室。月亮比太阳好,在月光下,人可以放松,可以丢开顾忌说些心里话。

哎!福恩碰了碰我:你喜欢拙智园吗?

不喜欢也没办法。我想起了我那个充满变数的家,后来我慢慢想通了,我看似主宰了自己的命运,实际上我是跟爸爸妈妈的想法不谋而合,我甚至还帮了他们,比如通过谈判降低了自己的学费。

我倒是很喜欢这里,这里没有人欺负我,也没有人嫌我笨。

你不笨啊,你是我们这里最聪明的人,大家都好崇拜你呢。

所以我喜欢这里啊,我觉得这里很适合我,在外面,我过得一点都不好,一来这里,我就成了老大。福恩又碰了碰我:以后要是有谁欺负你,你就找我,我给你报仇。

好啊,那你去找季老师给我报仇,他非让我训练那个表情,我很不喜欢,觉得自己看上去好傻。

没有啊,我倒觉得很好,我们天才,就是要跟大家不一样。你总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站到台上去背诵吧。

但我真的很不喜欢,我跟他说过了,他就是不肯给我换。

表情就别换了,我觉得你不如换一种本领,你来画画怎么样?我可以教你,还可以把我的天才分一点给你,怎么样?

我从没画过画,我怕我画不好。

有我呀,我保证教会你。

卢园长会同意吗?她总是叫我练习背诵。

背诵能有什么出息,像我这样画画才能成大器,我妈妈说,我是有可能成为大师的,知道大师是什么吗?大师就是人人都知道他的人,哪怕这个人死了,大家还是记得他,几百年以后还记得他。我就是要成为那样的人。

哇!你好了不起啊。

今天有月亮。

是啊,月亮好大,像个大盘子。

一般在这样的月亮下,一男一女要接吻。

福恩凑上来,在我嘴上亲了一下。

还有谁这样亲过你?

我想了想说:我妈妈。

嗯,我还要再亲一下。现在该你亲我啦。

我也学他的样子,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嘿嘿。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以后有谁欺负你,你告诉我!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我就要说两遍,我还要说三遍四遍五遍一百遍。

我们又笑。我说:要是我们同时被一对邻居收养就好了,我们就可以继续在一起。

要不,我们不出国了,叫我妈妈把我们两个同时收养了。

好啊。

那我下次跟我妈妈讲,让她来把你领走。我妈妈人很好,说话和气从来不像别人的妈妈,吼起孩子来像一头母狼。她做饭也很好吃,她会烤面包,还会做烤肉。

哇,肯定很好吃。

如果你去了我家,我还可以送你一个画架,一套画笔,是我以前用过的,你还可以看我的画,我妈妈都替我收起来了,来了客人就展示给人家看。

我们在月光下畅想着在福恩家的幸福生活景象,似乎忘了我们刚刚把自己的小传放到网上,也忘了我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小传放到网上去。

《校园体育课》浦东新区特殊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