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只有我和福恩去参加那个表演,因为做演出前强化训练的时候,我看到福恩也在拼命画画,没想到整个拙智园的孩子都去了。
为了参加这次表演,我至少瘦了八斤,这是卢园长说的,她说我下巴都成锥子了。都怪季老师不相信我,他总是要求我多背几遍,我说我已经背好了,他不放心,耍各种手段让我再背一遍再背一遍再背最后一遍。每被他们强迫一次,我就要吐一次。我说我不喜欢背诵已经背熟的东西,我说那相当于把吃进来的东西吐出来再吃一遍,他们就是不相信。一天几次被人强迫吃吐出来的东西,谁能不吐?
而且效果并不好,我的天才一承他们美言,如果我真有天才的话一只能在读陌生的东西时才能爆发,已经读过的东西,反而会出现闪烁不定的情况。有一次我忍不住说,你们总说我是天才我是天才,可实际上你们并不相信天才,你们更相信勤学苦练那一套。
卢园长和季老师互相瞪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看,他们还是不相信。
我们来到一栋大楼里,乘电梯到十八层,这里有一个金碧辉煌的演播厅。进入演播厅前,有人把我引入另一个通道,拐了好几个弯,又休息了好几次,当我终于被人带进指定位置时,发现拙智园的孩子们已经先于我坐在那里了,当然,作为有表演任务的天才,我坐在第一排,他们在我后面坐成一个小方块。然后我发现,卢园长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主持人旁边了。我们一起向卢园长挥手,她则向我们飞吻,她的眼睛在强光下笑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线。
演播厅里人太多,我们忙于东张西望,没怎么听卢园长跟主持人的讲话,只听到隔一会儿,就有海浪般的掌声响起。
然后就听到有人在叫福恩的名字。刚刚还在跟我悄悄比画着石头剪刀布以决定谁能拿走桌上那个草编杯垫的福恩,听到声音立刻像是切掉了电源,约莫三秒钟过后,福恩一脸木然地站起来,被人带领着走向舞台。那里,一个画架早已支开了。
一切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情景,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跟福恩说话,福恩都只当他是空气,他像训练时那样,一声不吭地画,画呀画,画完了,又一声不吭地站在画架旁边,就像他不是人,而是一个橡皮做成的会点头和摇头的仿制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每点一次头,或者摇一次头,都会激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对他头部的小动作如此着迷。
坐在我们的位置,看不见福恩画了什么,但我能从主持人和卢园长的对谈里猜出个大概,看样子,福恩今天画了一只大象。
太厉害了,告诉我们福恩,谁教你画的?
福恩不知对着哪里摇头,反正不是对着跟他说话的主持人。
没有人教过你,你自己琢磨着画的,对不对?
福恩还是摇头。
一阵掌声过后,主持人又说:想不到小小的拙智园竟然是一块藏龙卧虎之地,除了福恩,这里还有一位更加特别的天才,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听说,她背过《新华字典》!天哪,在座的谁有过这种经历请举手,没有?一个都没有?说实话,我也没有,别说背诵,我连查字典都不太熟练呢,至少没有上百度查东西熟练。
主持人说这段话的同时,有人把我领了上去。
坐在下面和站在舞台上面还是很有区别的,虽然只有小小三级台阶,我却感到自己站在一个遥不可及的高处,有那么一瞬,我连站都不会站了,总觉得自己没有站正,站歪了,想把自己扳正一点,又做不到,只能歪斜着费力地站在那里。这姿势让我感到别扭至极。
靠近那么帅的男主持人也让人害怕,想要说话,发现嘴巴突然不属于自己了,还好,他见我一时无法回应,就自顾自一句接一句地往下说,为我免除了负担。我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那是卢园长帮我准备的一个塑料袋和两张湿纸巾,她也担心我万一在舞台上呕吐起来。我暗暗祈祷,不要让我从第一页背起,我已经背过很多遍了,不要让我在这么漂亮的舞台上呕吐起来。不过,主持人好像另有打算,他打开字典,又饶有意味地合上。
你知道你已经是个小名人了吗?他笑着问我。
我摇头。这我真不知道。
他点了一个什么机关,大屏幕上出现了我斜抬着下巴,视线从眼皮底下射出来,盯着某处背诵《新华字典》的样子,背景是拙智园,看来是有人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摄下来的。我感到我的脸红了,没想到我背字典的时候那么难看。
谁都知道你能背字典了,要不,我们今天来玩点新花样?他把手上的字典翻了翻:我们都听见了你从第一页往后背,但你能从最后一页往前背吗?
场面顿时一片寂静,我看到卢园长的眼睛变宽了,变大了,而我却心花怒放起来,我从没倒着背过,这下我不用担心会在舞台上呕吐了。
我装着没把握的样子,对主持人说:能不能让我先看一眼,就看一眼。
当然可以。我们就选倒数第一页,你需要多长时间准备?
三到五分钟吧。
台下一片哗然,然后就是掌声。我猜是这样,那些人坐在下面,手里又没有麦克风,只好用鼓掌来代替他们讲话。
字典一打开,舞台立刻不存在了,我像以前一样,进了一间黑屋子,为了走出去,我拿起一把凿子,费力地凿起来,一个又一个小孔在我身边次第洞开,一束又一束光线利剑似的射进来,这情景让我兴奋不已。
大概是凿孔的声音太响了,我没有听见主持人叫停的声音,他直接上来拿走了字典。
我总算回过神来。好了!我说。
我从最后一个字开始往前背,这等于重新回到那间小屋里,一个接一个把那些小孔堵上,堵孔比凿孔可简单多了,这事我喜欢干。
正干得欢呢,主持人截住了我:我要是不叫停,你会一直背下去,对吗?我很好奇,刚才的五分钟里,你到底看了多少?我怎么觉得你背的比你看的还要多呢?
有人在下面说了句什么,引起一些叽叽喳喳的议论,主持人听了一会儿,回过身来有些为难地望着我。我听懂他们的意思了,他们怀疑我刚才只是表演,一切都是事先跟主持人串通好的。我说:你们可以给我一本我从没读过的书。
一会儿,一本成人的书传了上来,果真是我从没读过的,《60位必知的建筑大师》。主持人移开话筒小声问我:你觉得你行吗?不行的话,我有办法的。
我点点头,我也想学福恩,少说话,表情酷一点。
我还听到卢园长在轻声叫我,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就像一只猫,尽管已经吃了一条鱼,但另一条刚刚打上来的活蹦乱跳的鱼出现在眼前时,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扑上去。
他们不知道,对我来说,背一本字典,或者背一遍小学课文,跟看一本陌生的我看不懂的书没多大区别,无非是凿孔,一个接一个地凿孔,再把它们一一堵上。
我打开第一页,迅速进入一间漆黑的小屋。我只要拿到凿子,只要找准一个地方,屏住气息,稳稳地敲下去。非常顺利。当然,我什么时候不顺利过?
这回是主持人跟我一起看的,一页看完,他就把书从我手里拿走了。
可以开始了吗?主持人问。
我点点头,不慌不忙地背了起来。
我看到台下的人都站起来了,他们不停地拍着手,还有人冲我送着飞吻。唯有主持人一脸紧张,他不知从哪里拿了块毛巾来,我就知道,我又出汗了,又像以往一样额头滚烫。
老实说,我收获的掌声比福恩多得多,我注意到了,所有人都在鼓掌,只有福恩两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然后,我们全都被叫到台上坐着,卢园长也来了,我们按照演练了那个队在她腿上。主持人眨巴了几下眼睛说:真让人感动,弄得我都想变成拙智园的孩子了。卢园长,听说在进拙智园之前,他们都是些很普通的孩子,有的甚至比普通还要差一点,请问你是怎么挖掘出他们身上那些与众不同之处的?
卢园长笑眯眯地挨个看了我们一遍:首先我要纠正你一点,进拙智园之前,他们不是普通的孩子,也不是比普通差一点的孩子,而是比普通差很多的孩子。至于你说的挖掘工作,其实,我并没刻意去挖掘他们,我只是做了一个有心人,时刻注意观察他们,从一些细微处发现他们的特别之处。天才不是拙智园挖掘出来的,天才甚至不用挖掘,天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只是被我们忽视了,没有发现而已。套用一句名言:世上不是缺少天才,而是缺少发现。
我能这么理解吗?不光是他们,也包括我们大家,很可能曾经都有天才傍身,但因为种种原因被忽略了,失去了生根发芽的机会。
我部分同意你关于被忽略的观点,实际上忽略有两种,一种是我们拙智园的孩子,他们因为某种不足,被大人忽略,甚至放弃,但在我看来,他们有可能是糊了厚厚泥巴的珍珠,你得耐心地等那颗珍珠的光芒穿透厚厚的泥巴,有时候还得出手,巧妙地帮他既剥离那些泥巴又不伤及里面的珍珠。还有一种就是拙智园以外的孩子,他们是被武力忽略了,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也知道,现在我们的孩子都很忙,忙着学习很多东西,一天到晚都不得休息,打个比方,一条长满嫩草的小路上,忽然拥来一支人马杂沓的大部队,人马过后,那些刚刚萌芽的嫩草会怎么样呢?不说全军覆没,起码也会折损八九成。这也是一种忽略,被所谓有用的学习忽略了。
能不能给我们讲一讲,你是如何帮孩子们剥离那层挡住珍珠的厚厚的泥巴的?
卢园长的眼睛笑成一条弯弯的细线:其实很简单,就是给他们一个宽松的环境,放任他们露出本性,在貌似无管无束中仔细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其实是无管束的管束。
对,完全没有管束也是不行的,但又不能粗暴干涉,得悠着来,藏着来,有点像引水入渠。
能不能举个例子,比如小雨,你是如何发现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的?
发现小雨的过程很简单,她一直都是个酷爱阅读的孩子,文字在她那里几乎没有障碍,随便什么书,她都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有一天,我从她身边经过,见她在看一本书,随口问道:小雨,你在看什么呢?她到底还小,不会把看过的内容概括地告诉我,就把刚刚看过的内容给我转述了一遍,我一听就知道,她在背诵原文。我敢肯定她才看了一遍,居然就能背下来,这是多大的能耐呀。我直到现在还在感叹,如果那天我不问她一句,可能到今天都还没有发现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后来我看了一些资料,知道人在儿童时期记忆力是最强的,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种能力会一天天削弱,我就想,何不在这个阶段给她开发一下呢?于是我就有意识地让她背一些东西,没想到她一上手就让我大吃一惊,她岂止过目不忘,简直就是记忆力超群,就像有人在她眼里装了一台复印机一样。发现小雨的过程真的很让人激动。
我差点笑出声来,卢园长可真能编,但我知道,此时此刻,我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来。
的确是非凡的记忆力!主持人两眼发光:不过,像现在这样让她背字典、背书有什么好处呢?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东西,比如字典,是没必要背诵的,它只是一个工具,把如此大容量的工具储存在脑子里,会不会挤占了大脑的空间,毕竟,我们要用大脑的地方还有很多。
对你,对我,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可能是这样,我们的大脑还有很多用处,可是对我们拙智园的孩子来说,未必如此,否则他们就不会是拙智园的孩子。
卢园长,我不得不提起一个令人伤感的话题,有没有哪个家庭看到?亥子有出息之后,又来拙智园把孩子领回去的?
卢园长笑笑地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不排除有些家庭知道了孩子的现状,但是,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孩子所拥有的不是那种特别有用的本事,和外面的精英比较起来,还有一定的距离,所以,这样的孩子和这样的本事,还是在拙智园里待着更安全舒服。我猜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有一个问题也是我们不得不考虑的,他们会一天天长大,他们的出路何在?如果还有更多的孩子进来,拙智园怎样负责他们的生计问题?
我暂时没有精力也没有办法去考虑这些问题,只能任由这些问题像大山一样朝我们压过来。起初,我也没想到会弄成拙智园这么大的局面,我原来只是一个民政部门的普通干部,后来,我遇到了一个熟人的孤独症孩子,再后来,我遇到了越来越多这样的孩子,通过跟他们的长期接触,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这或许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上天故意把一个人间珍宝弄成笨笨拙拙的样子,让他们降生在人间,让我们轻视他们,忽略他们,最终,上天会揭开这个谜底,让我们痛悔莫及。所以我觉得,与其四处化缘养活他们,不如让他们练就一项赖以存身的本事。我们拙智园就曾经向中国残疾人演出团体输出过两个人才,他们现在经常随团演出,好歹也算一条出路……
掌声淹没了卢园长后面的话。
有人弄了个捐款箱到台上来,一些人踏着音乐走向捐款箱,往那个小口子里塞钱。
福恩在我旁边哼了一声:是我们俩挣来的,那钱应该归我们。
我说:应该算是大家的吧,卢园长也有份,就凭我们俩,来不了这里。
你是个真正的傻瓜。
我不想跟他计较,傻瓜总是自以为是,他要是知道我的实情,不惊掉下巴才怪呢。当然,我怎么也不会向一个傻瓜说出我其实不是傻瓜的事实,就算他是傻瓜中的天才也不行。
我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参加各种表演,表演结束后,照例会有捐款箱搬上台来,有人往里面捐钱,还有人捐一些衣物之类的东西,然后就会有一辆车送我们回去,包括捐款和那些捐献的衣物。
有一天,拙智园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他们先是跟我们玩了一天,还一起吃了顿饭,慢慢地,我发现他们关注的重点集中在一个小女孩身上,那个女孩什么也不会,在拙智园是非常低能的一个。他们跟她一起玩拍手踩脚的游戏,后来还玩起了老鹰抓小鸡,最后,他们抱起了那个女孩,卢园长万分舍不得地抓着女孩的手,又是亲又是捏的。小女孩这时已跟两个外国人熟悉起来了,三个人一起笑呵呵地跟卢园长挥手,再见。
原来他们不是要领养最有本事的小孩,原来他们更喜欢一无是处的小孩,我沮丧地停下游戏,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开,看来我这样的天才,其实并非在哪里都受欢迎。
福恩走过来说:她要被带到加拿大去了。
我从书上知道,加拿大是个美丽的国度,那里地广人稀,枫叶特别好看。
为什么不是我也不是你?我们不是这里最优秀的吗?
我们得留在这里赚钱。
可是……
我说不下去了,再说就要泄漏我的秘密,我想起我以前就读过的长桥实验学校的同学们,他们大都去了国外,如果我能通过这条渠道去到国外,在那里赶上他们,跟他们会合,那该多好!
这天晚上,我躺在**,久久不能入睡。听说,小女孩最后还要回来一下的,那两个外国人只是把她带出去适应几天,如果他们彼此能适应对方,他们就把她带走,如果实在不能适应,也许会回来再换一个小孩。这是不是说,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两天后,那对老外带着女孩回来了,她换了一身新衣服,弄了个新发型,这个变化让我绝望,看来他们的试养基本成功了。
我还能做什么呢?自始至终,他们三个被卢园长和老师包围着,我们这些人根本近不了身。有那么几次,那个外国男人大概感受到了我死死盯住他的目光,回过身来冲我笑了一下,没等我做出反应,他的视线又移到了别处。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在冲我一个人笑,大人的视线总是很宽,常常让人误以为他在看我们中间的某一个,实际上,他只是扫了我们这个群体一眼。
有一天,我又在小树林里看到了坏脾气的福恩,他仍然在画他的线条画,见我过来,他大声问我:为什么你总在跟踪我?
不管我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我们只是巧遇。
我知道你妒忌我,背诵算什么本事,我的才能才是创造性的,我是在表现我的内心,而你背得越多,只能说明你越死板。
那又怎么样?你不一样在拙智园里过着傻瓜的生活吗?
福恩被激怒了,他冲过来,把我揪到他的画架前。
你看清楚了,这是我画的画,傻瓜能画得出这种画吗?你见过哪个傻瓜画过这样的画?
那又怎么样?你仍然是拙智园的人,你只能在拙智园里画画,出了拙智园,你什么都不是。
……你就是妒忌我!福恩气哼哼地丢下我,走向他的画夹。
好吧,我承认我是在妒忌你,因为你画得实在太好了。
我决定以此来终止跟福恩的争吵,跟一个傻子有什么好吵的呢?冒着被他赶走的危险,我固执地站在一旁看他画画,这是我想要和解的行动。
福恩似乎也暗暗收敛了一些,我确信我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体的善意信号。
福恩,如果这次他们要带去加拿大的人不是那个女孩,而是你,你愿意去吗?当然要去,谁不想坐飞机。
那……你的画架也要带过去吗?
卢园长不会让我去的,我要留在这里画画,我是招牌。
你怎么知道?你亲口问过她了吗?
我看过她的电脑,可以被收养的人,他的名字和个人资料会放在电脑上,我的名字没有放在上面。
为什么?你不愿意被收养吗?
放谁的名字,不放谁的名字,不是由我们决定的,是卢园长决定的。她根据什么来决定放谁不放谁?
那你就得去问她本人了,不过,据我的观察,国外那些收养者,他们似乎更愿意收养傻得厉害一些的,像你我这种人,他们不见得看得上。能不能让我也看看卢园长的电脑?
嘘,千万别让人听见,我也只偷偷看过一次。
求你了,让我也看一次嘛。
不可能的,我也就看了一眼,当时她恰好在上那个网,中途去了趟卫生间。她一走,我就凑上去看了看,除了我,我们这里所有人的资料都在上面,每个名字上面还配了照片。
你从没问过她为什么不把你放到网上去吗?
明知故问,我走了,拙智园不是没有天才了吗?
《向曰葵》叶尤凤(上海市第一聋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