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拙智园的孩子又多了几个,对我来说,一切还是老样子,能说得上话的人依然只有福恩。
黄老师说,我们得选个班长。她给每人发一张纸片儿,写上名字后,递到讲台上的一只小盒子里。
我听到我的名字一次次从黄老师嘴里蹦出来,那些我从没正眼看过他们一眼的同学们一次次为我举起胳膊。我有点意外,也感到不好意思,脱口而出?_为什么不是福恩?我的意思是,福恩在电视上的表现比我好得多。
黄老师瞟了我一眼,福恩也瞟了我一眼,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奇怪。
下课后,福恩过来对我说:我不能说话,当班长得说很多话。
为什么你不能说话?你跟我不是说得挺多吗?
福恩又是一脸高处不胜寒的表情,瞟了我一眼,傲慢地跟我擦身而过。
卢园长说,拙智园要标准化,要立很多新规,比如晨读,一大早要听得到琅琅读书声,鉴于我们的实际情况,晨读要从最简单的东西开始。
我是班长,是理所当然的领读人。
第一次晨读的内容只有十个字:拙智园,立新路二十五号。
人人牢记于心,以防万一哪天有人走失了,能在别人的帮助下慢慢寻回来。
依我说,这完全是多此一举,首先他们不会走失,他们当中甚至有人连去厕所这段路都不想走;就算万一走失,他们也不会告诉人家这个地址,因为他们很少开口,即使张口,也很少有人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所以,当我领着他们读这两句话时,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跟着我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多数人只能顺着我的手指,望着那几个字一下一下地点头而已。
效果不关我的事,时间一到,我就带着他们进教室。因为是领读,我可以走在最前面,不必被他们压在后面走走停停急得眼冒金星。
我的生活渐渐形成规律。每天起床后,教他们读十遍拙智园的门牌号码,做做体操,早餐,然后就开始训练,直至中午。午餐后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是唯一一个获准可以进入图书馆无限量看书的人,因为是捐献来的书,所以这里的书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我感觉自己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我可以在图书馆一直待到吃晚饭,代价是把翻乱的书重新整理上架。
妈妈来看我了。
她抱着一个淡蓝色的小包裹,那里面包着我的弟弟。她一见我就哭,一边哭一边把弟弟的手从包裹里轻轻拉出来,让我摸摸弟弟的手。弟弟的手真小,像一块软软的类似一口酥的小点心。
整个见面过程就是这样,我看着弟弟,抚摸着弟弟,妈妈望着我,抚摸我的全身。我们一直都在说着跟尺寸有关的事情,我说弟弟耳朵多么小,脑门儿多么大,睫毛多么长;妈妈说我长高了,手变大了,脚也变大了,连耳朵都好像变大了。
然后才问我,在这里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不高兴回答这些问题,就告诉她,我在这里天天看书,我看了好多好多书,我还在背字典。
她似乎并不为我的成绩感到高兴,反而哭得一塌糊涂,我汇报得越多,她就哭得越厉害。终于,我闭上了嘴,这很见效,妈妈迅速止住了哭泣。
你喜欢这里吗?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湿湿的。
还可以。我不喜欢我们一直纠缠在我那个谎言周围,我要设法把她带开,我决定说些别的事情,就问妈妈:爸爸的工作怎么样了?
妈妈又哭了起来:他换了一份工作,但没以前好。
几个学生扛着锄头从接待室门口经过,妈妈问我:你们还要种地?一般来说,下午都是劳动课,不过最近我参与得比较少,因为我要强化训练。
训练什么?
背字典。
只是背字典吗?没有别的文化课吗?
不需要,反正又不考试。
妈妈又哭了起来。按说,我应该陪着她一起哭,但我哭不出来,我心里藏着一个大秘密,每次单独跟她在一起,我总在想:要不要告诉她?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她?但一想到秘密泄漏后可能引起的后果,又不敢说了,比如,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她肯定会把我揍个半死。然后就是弟弟,因为我是个废品的缘故,弟弟才得以出生,现在我突然宣布我不再是废品了,那些人会把弟弟怎样?他们会把他处死吗?一个家庭只能有一个孩子,这是法律,这我懂。还有卢园长那里,卢园长会同意我把这个秘密告诉妈妈吗?那么好吧,还是继续保守秘密吧。一个人心里有了这么多想法,外表就很木讷很迟钝了,所以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妈妈哭。
我猜她对我不肯跟她一起流泪有些不满,她红着眼睛瞟了我两眼,停止了抽泣,揩干眼泪去看弟弟。我也跟着去看弟弟,他正好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白是淡蓝色的,眼仁乌黑发亮,小嘴是淡淡的粉色。弟弟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婴儿。
妈妈的嗓音跟刚才不一样了,变得黏稠而湿润,她把弟弟往我这边送了一下:你亲亲他吧。
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可真香啊,像热牛奶,像花,还像刚刚烤好的食物。
妈妈一脸幸福地看着弟弟,似乎暂时忘了我。
我小时候也像他这样吗?我问妈妈。
是啊,你们俩非常像,连出生时的体重都是一模一样的呢,他们都说,他几乎就是你的翻版。
弟弟皱了一下眉头,马上要发脾气的样子。妈妈赶紧从育儿包里取出一本书,是一本几乎无字的色彩鲜艳的绘本,弟弟马上变得愉快起来,盯着绘本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跟你一样,他也喜欢看书。
我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些课堂,那些课夕卜班,没多久,那些地方也会出现弟弟的身影,妈妈肯定还会像以前一样,身上挂着三四个书包,全程陪读,清早出发,夜晚方归。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展望让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冲弟弟笑笑,他也冲我挺了挺身子。
你看,他的抱被是用你的棉袄做的。你很多穿不了的衣服,都被我改成他的衣服了。
你还是给他买新的吧。我猛地想起妈妈在医院里生弟弟时爸爸说过的话:我担心他穿了我的衣服,将来会有跟我一样的命运。
妈妈的眼泪像子弹一样射了出来:瞎说!胡说八道!谁告诉你的?
卢园长及时走了进来,妈妈赶紧抹了一把脸,望着卢园长笑。
卢园长说:母女俩亲热够了没有,亲热够了就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
我起身去教室,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接待室的门关上了,不知道卢园长和妈妈在一起会说些什么。
吃午饭的时候,我没去餐厅,直接去了接待室,但门已经锁上了。看来,妈妈已经回去了,我还以为她会留下来跟我一起吃午饭呢,早知她这么快就回去,我应该跟她说些好听的,至少不要把她惹哭。
我站在大门口,望着通向远处的那条路,妈妈一定是顺着那条路走出去的。
不知站了多久,一回头,卢园长正站在我身边。
在妈妈面前我哭不出来,在卢园长面前反而很容易哭出来。我一定流了很多眼泪,我的视线都花了,看不清面前的卢园长了。
你知道吗?班上好多孩子从来没有爸爸妈妈来看他们,你已经比他们幸福很多了。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我十三岁就独立了,虽然比你大一点点,但个头跟你现在差不多,我记得我只哭了两次。我相信你会比我哭得更少,我小时候只是个很普通的孩子,而你却是个小天才,天才怎么会因为想妈妈而哭得像个婴儿呢?这样吧,今天你可以痛痛快快地哭,想哭多大声就哭多大声,但以后我们就不要在这件事上哭鼻子了好吗?
她说得越多,我哭得越凶。这是我进拙智园后的第一次大哭。卢园长不再安慰我了,只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另一只手偶尔替我撩一下被眼泪泡湿的头发。后来,当我终于哭累了,自动停下来时,她告诉我,我的这场痛哭比他们来得都晚,他们都是在进来的当天大哭不止,有的人甚至哭了三天三夜。我想,这是因为我进来的情形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是自愿来的,所以我的痛哭延后了。
我可不是来听你哭的。卢园长的眼睛细细地眯了起来: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再过十多天,你就要去一个很大的演播室里参加一次表演。这是你的第一场表演,希望你一切顺利,旗开得胜。
我点点头。
我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妈妈本想自己告诉你的,但最后她还是决定由我来告诉你比较好,他们搬家了,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因为你爸爸新找的工作在那里。
我没觉得这是个多么坏的消息,拙智园又不放假,我也不用回家,他们想我了,会过来看我,或是把我接回家去,不会发生我想回家又找不着家的事情。
我的反应似乎让卢园长感到失望,隔了一会儿,她问我:你最想见到的家人是谁?
姥姥的样子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我正要说是姥姥,马上又想到她那张爱数落人的嘴,觉得不见也无所谓。那么妈妈呢?奇怪,我一想到妈妈,目艮前就是刚才看到的那条路,路上光光的,妈妈从那条路上走了,影子都看不见了。
《太阳不见了》陈昌寿(上海市闵行区启音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