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才的表情(1 / 1)

我是天才 姚鄂梅 2611 字 15天前

我的强化训练开始了,果然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堂课。

季老师给我上的第一节课,居然是形体课。天才得有天才的样子。他一边说一边拨弄我的头和肩膀。

要让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你跟别人不一样。怎么做呢?你要这样想,哼!我身上藏了一件宝物,无价之宝,你们有吗?没有!你们谁都没有!可你们谁都想有,可惜,这宝物全天下只有一件,它现在就在我身上。

我默默念着他刚才说的这段话,念了一会儿,他在我肩上猛地一拍,我惊叫一声,差点蹲到地上去。季老师的手劲可真大。

你怎么念着念着,反而念得低眉顺眼的了?你是在向谁承认错误吗?还是在怀疑我刚才教你的那一套?

我惊得一口气没喘匀,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我完全平息下来,他继续说:你得习惯我的方式,完全、彻底地照我说的做,不要怀疑我,更不要怀疑你自己,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人间谷底,你已经跌到谷底最深处了,但是你要相信我,越是低洼的地方,越容易起跳,你甚至可以跳得比那些站在高处的人还要高,当然,这有个前提,就是你要愿意跳,没有这个主观愿望,我怎么训练你都是白搭。

人间谷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个比方而已,绝大多数人都在平原上、山地上,甚至高岗上,只有少数几个倒霉的掉进了深深的山谷,就是你们这里,现在你知道你跟大多数人的差距了吧?

我有点蒙,也有点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比大多数人差?卢园长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这里的人都是很特殊的幸运儿。

是啊,是很特殊,但要想变成幸运儿,还得拼命,不拼命的话,就只是个特殊而已。我问你,街上那些一边流口水一边要饭的人特不特殊?那种人就是只有特殊没有幸运的人。想想,你要成为那样的人吗?

摆弄了半天,我还是有点不得要领,做不出季老师要求的表情和架势来。

季老师想了想,又教了我一招,他叫我不要抬起眼睛看人,要我把下巴抬起来,脑袋微微偏着,眼皮往下耷拉,从眼皮缝里往外看人。

他两手夹着我的脑袋,上下左右调整角度。

嗯,不错,你的双眼皮太大了,看人的时候,忽闪忽闪,还潮乎乎的,天才可不要这样的眼睛,天才的眼睛要么看向自己的内心,要么看向天外,就是不能这么亲亲热热地看人,人有什么好看的?你要藐视他们,嘲讽他们,因为他们个个都不如你。对了,就是这个角度,很好,保持住。现在听我的口令:还原,复位,再还原,再复位。

整整一节课,我都在做表情训练。下课的时候,我去卫生间,在镜子里做了个刚才的表情,差点昏倒在地,那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天才的表情,它更靠近我心目中傻子的表情。

我奔出去找季老师,他已经走了,我的第一次专家指导课就这么结束了。

迫不及待地去找卢园长,我要谈判,我不想要这种表情,我想换一种表情。卢园长细细地眯起眼睛:你是专家还是他是专家?你觉得我是应该听你的,还是听专家的?快去练,他要你怎么练,你就怎么练,达不到要求你就惨了。下一节课又有新的内容,我是不会花钱请他炒剩饭的。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无论如何,我得让卢园长看看季老师让我训练的表情。

我把她拉到镜子前,尽量按照季老师的要求做了个他所说的天才表情。

我看到镜子里的卢老师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是眼睛,而是嘴角,还有脸颊,但仅仅只有几秒钟,还没笑开她就把那个古怪的笑容摁回去了。

很好啊,就按他说的练吧,你要相信季老师,他是专家,是权威,你并不是他的第一个学生。

没办法,我只好继续训练那种无聊又可笑的表情。时间一久,我感到脖子酸痛,眼睛发胀。

有一天,福恩突然出现在我练表情的镜子里,他淡漠地看了一会儿,哧了一声。我问他知不知道季老师,他摇头:我们不是一个老师教的。

我望着镜子里一脸愚蠢表情的自己嘀咕:不是说要小心翼翼地刷去尘土,等候天才自然跃现的吗?为什么要训练这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呢?因为我们不是普通的天才,我们是拙智园的天才,简称怪物。

瞎说,卢园长不是这样说的,季老师也不是这样说的,季老师说我们站在一个更容易起跳的地方,只要我们愿意跳,我们会比站在高处的人跳得更高。

福恩又哧了一声:我要是你,我就不练那种表情,你本来的表情漂亮多了,干吗要把自己练得那么难看?

我也不愿意呀,但季老师是专家,卢园长说专家有专家的道理。

跟你这种小家伙真没什么好说的。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小家伙?你自己看看镜子,我们俩差不多高。

我比你大四岁。福恩说完就走了。

也就是说,福恩已经十四岁了?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跟我差不多大呢。看来他是个小矮子。难怪他看上去有点凶,还有点怪怪的,他那副身板里差不多装了两个福恩的脾气呢。

身处拙智园除了功课少得可怜,还有一个好处,这里可以清楚地感知季节。以前,妈妈都是根据当天的天气预报来给我穿衣服,在拙智园,我们是根据风和太阳还有窗外的树木来穿衣服的,树枝摇得厉害,我们就多穿一件或半件。而且我们起得晚,九点钟才开始上课,一般来说,过了九点,一天的气温基本就稳定下来了,晚上,过了八点,我们就被赶到了**,所以一天中气温变化最大的时刻,我们都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

偶尔,我会想一下妈妈,她现在干什么呢?她也在想我吗?爸爸的工作重新安排了吗?弟弟长大了不少吧,也许是自幼就没跟她在一起的原因,这种思念并不强烈。我甚至在想,我们真的是一对没有多少缘分的母女。以前,她把我扔在姥姥家,我们常年不见面;现在,好不容易在她身边过了两年多,我又因为RETT不得不离开她。一想到她可能真的认为我是个RETT患者,就有点伤心;总有一天,我会向她证明,我不是什么患者,我是个她怎么也没想到的天才,我会让她大吃一惊,让她知道我足以让她感到自豪。想到这里,我强迫自己再次进入字典的世界。

这天,拙智园里出现了几个陌生人,他们有人扛着摄像机,有人拿着麦克风,一来就去找卢园长。卢园长对着麦克风说话时,表情有点怪,就像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拿着麦克风和一个扛摄像机的人,而是面对着几百上千个听众。

卢园长讲完话,就把那些人带到教室,那里有事先摆好的福恩的画架。福恩呢,不管那些人怎么拍他,怎么问他,他都一声不坑,不理不踩,只顾画他的画。卢园长走过来,心疼地摸摸福恩的头,用自己的脸碰碰福恩的脸,对着麦克风细眯着眼睛说:我们的孩子就是这样,上天给予他们特别的大脑时,也给予他们特别的个性。

这天真是我们的幸运日,卢园长宣布,如果我们肯乖乖的,晚饭后可以进入她的办公室看会儿电视。

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了福恩,还有满面笑容的卢园长,她搂着福恩,脸贴在福恩的脸上。福恩的画被放大到电视满屏那么大。然后就是卢园长讲话,她在电视上看起来比真人更漂亮,她的脸是椭圆形的,黑眼珠亮晶晶地藏在笑意盈盈的细长眼缝里。看了一会儿,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卢园长的笑容易让人混淆,比如现在,她的声音都哽咽了,但她的眼睛依然是笑眯眯的。福恩丝毫不受她情绪的影响,自始至终一脸自负地站在那里,从不正眼看人,要么盯着他的画,要么打量他手中的画笔。我有点明白季老师为什么要命令我苦练那个姿势了,他肯定是希望我走福恩的路线,先从外形上把我塑造成一个天才。当然,绘画天才跟记忆天才的外形是不一样的。

看完电视,就去睡觉。

福恩经过我身边,也许是无意,他撞了下我的肩膀。

祝贺你呀。我说。

去训练,听他们的话,要乖,才能上电视。福恩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一路上,别的同学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通道。

当个小天才也不错,起码很神气。

季老师不在的时候,卢园长亲自监督我练习。我鼓起勇气跟她说,我那个表情太像傻瓜了,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希望能像福恩那样,练一个更像天才的表情。卢园长圃艮弯弯地直视着我,有什么东西在她两腮边乱窜,她紧紧闭着嘴,不让它们蹿出来。最后她说:必须按季老师的要求来,你不知道他的第二步,就不要随便挑剔他的第一步。

如果他的第二步我也不喜欢呢?

你喜不喜欢重要吗?实在不喜欢的话,我就要考虑你适不适合待在这里了。

我赶紧住嘴,乖乖地练习起来。

其实,那个表情并不难做,只要撇开不喜欢不好看这个障碍,我可以百分之百达到季老师的要求。

一个星期之后,季老师又来了,我向他展示这一周的训练结果。他久久地看着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然后他说:你的内心在抗拒我布置给你的任务。

不愧是老师,一眼就能看到我心里去。我扭捏了一下。

训练你的目的不是要你学会那个表情,而是要把它换成你的日常表情,每天每天,每时每刻,除了睡觉,你都应该是那个表情。

你是想让我看上去像个傻瓜吗?

季老师脸上一动,像卢园长那天一样,一些东西在两腮里乱窜,但他的嘴紧紧抿着。

不,我要你看上去像个天才。

就像福恩那样吗?但福恩的表情比我的好看,我想练一个福恩那样的表情。

你们的训练差不多,效果不同,是因为你们长得不一样。现在,我宣布训练纪律,是我的纪律,季老师的纪律,不是拙智园的纪律。第一,两次不完成作业,自动取消训练资格,我将不再教你任何训练课程。同意不同意?

同意。

第二,课后练习达不到要求,不能上新课。我的纪律很简单,就这两条。鉴于你这次练习的效果不理想,今天我没法给你上新课。

就在这时,卢园长出现在门口。季老师望着她说:小雨的训练不到位嘛,我没法上新课。

季老师季老师,要不你就先给她上吧,我督促的时候用点力,下次保证达到你的训练要求。

没有一,怎么可能有二?必须一环接一环,不能跳级的,我的习惯你又不是不知道。季老师摇摇头,去拿他放在桌子上的公文包。

季老师一走,卢园长就冲过来,捉住我的双肩狠狠搡了几下:没想到你还是个懒虫,你知不知道,人家不上课也是要收上课费的!你今天晚上不许吃饭!最后一下,她用力太大,我被搡得后退好几步,差点撞在墙上。

我感到耻辱。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挨罚,以前姥姥没少打我骂我,但我从不因为她的打骂而感到耻辱,那都不足以让我感到耻辱。耻辱让我感觉不到饿,耻辱还改变了我对卢园长的印象,以前我一点都不怕她,总觉得她很亲切,很温暖,可就在刚才,她笑眯眯的眼睛瞪成了三角形,上下牙齿全部龇在外面,活脱脱一个愤怒的巫婆。

晚饭铃响的时候,耻辱感神奇地败给了饥饿感,我感到胃里发热,身不由己地向食堂蹭过去。也许卢园长只是气急了随便说说的,以前在家里,妈妈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考这么点分,你还有脸吃饭?结果我不仅吃了,还吃得更多,妈妈还主动为我搛菜。再说卢园长也不一定跟我们同时吃饭,我吃了她也未必能发现。可刚走到餐桌边,卢园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你来干什么?去,到教室面壁去!不得了了,我说的话都不听了!

奇耻大辱啊,有生以来绝无仅有。我气得大步冲进教室,面冲墙壁笔直地站着,我暗暗发誓,今晚不回寝室睡觉了,明天也不睡觉了,也不吃饭了,我要站在这里一直站到死。中间,卢园长过来了一次,她用吃得饱饱的声音说:记住了,以后不听我的话,不好好训练,肯定有重罚,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同学们,我第一讨厌不听话,第二讨厌不按时完成作业。我正要说我不喜欢季老师的那种作业,卢园长把我的话堵了回去:不许顶嘴!再给我记住一条,我不问你,你就没有张嘴的资格。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剔牙,再次进来时,她的声音柔和多了:好了,现在你可以回寝室去了。

我不回!我说,眼泪掉了下来。

不回?很好,那你就在这里站着,站到天亮。

她走了。

她一走,我就不哭了,她不在这里,我哭给谁看呢?

过了一会儿,福恩来了。

我扭过身子,此时,我最不希望看见的人就是他了,他肯定更加怀疑我不是什么天才,哪有作业都完不成的天才呢?

我也被罚过面壁,不止一次。福恩站在我旁边说。

我心里稍稍好过了一点。

没人时,我就坐着,听见有人来了,我才站起来。我才不会像你这样傻傻地一直站着,我又不是傻瓜。

可我生气!

生气就要反抗,而不是帮着她惩罚你自己。走!

我心里一震,乖乖地跟着他走了出来。到底是天才,这可不是拙智园里随便哪个傻瓜能说出来的话,这时再来看福恩,觉得他那不可一世的表情似乎变得亲切些了。

福恩,我们做好朋友吧。

我的意思是,至少在我面前,福恩不要再摆出一副天才面孔了。要知道我可不是傻瓜,不是什么RETT,我是一个正常人,一个正常人难道不应该跟拙智园的天才成为好朋友吗?至少我们可以经常交谈,除了福恩,我不认为我在这里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交谈对象。说不定哪天我觉得他值得信任了,会把我的秘密全都告诉他呢。

天才不需要朋友。福恩说着,竟丢下我往前走了。

唉,到底是天才,我这个常人跟不上他的思维。

躺到**,才发现两腿酸软,隐隐作痛,多亏了福恩,否则我还不知会站到何时呢。

《生活情趣》吴莞尔(上海市聋哑青年技术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