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置信的事真的发生了,当妈妈的肚子鼓得像小山一样时,我的听力完全恢复了,而且我完全没有变傻,我又考了一次九十五分。
但我不能告诉她真相,至少现在不能,那样做等于杀了我弟弟(妈妈已经知道她怀的是个男孩),因为弟弟是我得了不治之症换来的。我都已经摸过他了,我把手盖在妈妈肚皮上,他就在里面踢我的手掌心,一下,又一下,力气真大,我猜他是个身体很壮很健康的婴儿,绝对不能因为我的原因,就让这个健壮的婴儿失去出生的资格。所以,我一边在人前毫无必要地戴着助听器,一边尽最大努力不写作业,不做试卷,继续维持我的不治之症患者形象。
装傻比装聪明更难,而且更累,比以前四处听课动不动就迎接考试还累。但我必须装下去,我知道放弃的结果就是杀死弟弟,我不能当这样的凶手。
与此同时,我们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灾难,爸爸突然被单位闲置了,虽然还不能算是彻底的失业,但他心情极其糟糕,整天虎着脸,无缘无故地发火。妈妈开始缩减生活开支,菜也比以前做得少了,爸爸就骂:你这势利眼,我还没失业呢,你就做出这种样子来给我看,我要是真的失业了,你是不是要把我扫地出门?妈妈也不示弱:你的脾气要是再不改一改,失业真的不远了。
改什么改?你以为离了这里,我会找不到工作?我多得是地方可去。
房子呢?那些地方能像这里给你房子住?
不给我自己租,那么多人都是租房住的。
你那点工资……
他还喝起了酒。有一天,他醉醺醺地回来,进门就指着我数落:都是你,自从你来到这个家,我就没顺利过一天,你害得我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害得我情绪失控跟人吵架,害得我们四处找医院,医院有多贵你知道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像个白痴一样盯着我看。
妈妈冲过来搂着我,瞪着爸爸:不许你对她说这种话!自己无能,别怪别人。
我无能?我无能你滚呀,你去找个有能力的呀!你滚,现在就滚。
要滚你滚,我凭什么要滚,我跟我的孩子哪里都不去。
好,我滚,你给我记好了,不许出来找我,找我你就不是人!
爸爸拉开门就往外冲。
这样的争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时我觉得他们的吵架可能跟我有关,有时又觉得不是,因为爸爸开始恶狠狠地讥笑妈妈:没看准吧?失望了吧?后悔了吧?活该!谁叫你没眼力的,谁叫你目光短浅的,就你这样的眼力,也只配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妈妈什么也不说,只是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哭泣。好吧,让我们寄希望于弟弟的出生吧,也许他能给这个家带来崭新的局面。
他们吵架的时候,我最好躲得远远的,我直觉那个时候我的出现不合时宜。
有一天,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的记忆力基本上可以象征一个人的智商。我马上联想到自己,不是说我正在一天天退化吗?也许我可以用记忆力来检验自己的智商,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后退。
我躲在被窝里背唐诗,背课文,看看要读几遍才能背诵下来。
我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背车牌,背大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广告语。
我飞快地阅读一切有文字的纸片,包括衣服上的商标和洗涤提示。
很快,我发现我的记忆力不但没有下降,反而比之前有所提升,比如,以前,一篇课文我要读五遍以上才能背诵,现在,我只要快读三遍甚至两遍就可以了。
从此我对这种自我检验更加着迷了。有一天,我睡不着,在确信卧室门已经锁好之后,随手拿起桌上那本字典背诵起来,我想试试我能不能背诵字典。
我打开第一页,排除杂念,一字一句读下去。
才第一遍,我就有了些感觉,那些字,像撕成小粒的口香糖,只要被我的眼睛对过焦,就能吸附在我的大脑里,虽然我并不完全懂得它们的意思。我把第一页又读了一遍,再把字典反放在**,试背起来,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我真的能一字不差地把这一页背出来了。
完全陌生的字词句,我并不懂得,却能原原本本地把它背诵出来,我被自己搞迷糊了,这个人真的是我吗?
这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节目,好像跟挑战记忆极限有关,那个来自英国的女挑战者,在一分钟内记忆1700个词语碎片;还有个韩国人,他能背出小数点后面八十多个数字……这些挑战者本身也非常有趣,他们来参赛的时候,并不用真名,而是随心所欲给自己取名字,有人叫天才,有人叫智慧大师,有人叫世间仅此一人。只有一个人,他笑呵呵地管自己叫白痴。他说他想跟他们不一样,所以就把自己叫白痴,而正是这个白痴,在这次挑战中取得了最好的成绩。这个节目看得我心潮激**,我想,没准哪一天,我也能去参加这个节目呢。
有天早上,我突然提前醒来,但我不想起床,我想等妈妈过来叫我。没过多久,我听见爸爸妈妈在餐厅里轻声说话:有些事,你得提前考虑了。给你举个例子,我姑妈有两个儿子,因为大儿子口吃,小儿子从开始说话就受他影响,后来比他哥哥口吃得更厉害。
我知道你的意思。口吃跟RETT有可比性吗?
谁都不知道,但是我提醒你,一旦你明白过来,可能已经晚了。过了一会儿,爸爸接着说:我发誓我没有私心,就算我有私心,你肯定没有,都是你的孩子,与其把白的也染成黑的,不如把黑的隔离出去,至少保住一个是白的。不都这么说吗?孩子就是未来,谁也不敢在孩子身上打赌,小心一点总没错。
妈妈没吱声。
也许她并没那么依恋你,从出生到现在,她总共只跟你在一起过了三年,她已经习惯了只需要少量食物和一张床就可以过下去的生活,医院的人不也跟你提过这个建议吗?从专业角度讲,这样对她更好,对大家都好。
妈妈还是没吱声。
病情发展到一定程度,她可能根本意识不到世上曾经还有你这个人,她也不需要你。
可我需要她。我听见了妈妈抽泣的声音。
你可以去看她,不会是离家很远的地方,我们随时都可以去。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爸爸说:我打听过了,像她这种情况,拙智园是可以接收的。
人家不会白收的,人家那里是要收钱的,你交得起那个钱吗?
不行的话,就只有考虑你母亲那里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也不会同意,再说她脾气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暂时的嘛,等我们情况好一点了,再把她送到拙智园去。
我知道了,他们又要考虑给我转学了,这回他们想把我转到拙智园去。但是他们说到了钱,是啊,钱,没有哪个学校是不要钱的,刚好现在爸爸处于失业的边缘,他们在为钱操心了。交不起钱的话,我可能就要失学了,就要被送到姥姥家去了,我可不愿意去姥姥家,一百个不愿意。
不过,如果真有某项了不起的天才的话,也许学费是可以免掉的。我记得卢园长那天似乎说过,鉴于福恩极其罕见的天才,拙智园给予他全额免费的特殊待遇。我想起我越来越厉害的记忆功能,不知道拙智园看不看得上它。要不要去试一试呢?如果我能说服卢园长以福恩的待遇收下我,也算是对这个家的一点贡献,对爸爸妈妈的一点报答。
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第一个决定。
我选在学校秋游那天行动。我借口感冒,请假在家,妈妈这时已行动不便,我提出去小区里骑车,她答应了。我趁她不注意,悄悄带上自己的病历本以及那本检阅我智商的新华字典,下楼径直往外溜。
我有零花钱,是我平时积攒家里的废品卖出去的钱,还有过年收到的压岁钱,我要打车去拙智园,如果计划不顺,我就赶紧打车回来,不至于让妈妈在找不到我时太惊慌。
我运气很好,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卢园长。
我念出打了多遍腹稿的那段话。
卢园长你好!我叫夏小雨,今年十岁,是和风双语实验学校三年级的学生,我上次来这里参观过一次,由于我的特殊情况,我觉得我更应该待在这里,而不是我现在的学校。
说完这段话,我双手递上病历本,那里面写着我的诊断:疑似RETT。
我的出现似乎让她很惊讶:天哪,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是自己要求来的。
我跟他们都不一样。
嗯,我看出来了,不过,我们拙智园有自己的录取规则,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你到这里来,是家长的意思吗?
卢园长的反应跟我预料的差不多。我不慌不忙地走近两步,小声对她说:其实我没病,我不是RETT,我的RETT是装出来的。开始也许有些症状,但后来我发现是他们误诊了,不过,我觉得作为一名RETT活着也不错,于是我开始伪装,尽量向他们的诊断靠近。我已经伪装快一年了,如果你收留我,我会成为这里最大的天才。
卢园长的眼睛越眯越细,她问我为什么要伪装成一名RETT。
这些问题正是我提前预演过的,所以我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记得你说过,这里的孩子既特殊又幸运,我就想成为这样的人。
她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你觉得你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字典,要她随便指出一页,然后,就像在家里操练过数遍那样,我站在她面前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她的眼睛再没有眯着了,而是瞪得很大。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了什么,扔下我的字典,从她自己的抽屉里找出一本书,指定一页。这难不倒我,我并不需要熟读,越是新鲜的内容,我的大脑便越兴奋。我看了一会儿,又背了出来,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还有谁知道你有这本事?她瞪得大大的眼睛此时慢慢变小,变细,最终眯得细细的,像一个弯弯的问号。
没有一个人知道,除了我自己。
她的眼睛还在盯着我,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捻动。
嗯,也许你在某一方面是有些天才,不过,我们拙智园是要收费的。
我能不能做一些工作,来抵充学费?我相信我会成为你最好的学生,就像福恩那样,我记得你说过,鉴于福恩的具体情况,你们对他是不收费的。
卢园长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感觉她的目光像一根钉子,戳在我脸上的某个地方,使劲往里钉。
然后,她偏了一下脑袋,但那根钉子依旧斜斜地戳在我脸上。
你并不是在伪装,你以为你在伪装,实际上那只是你残留的清醒意识,你的确在一天一天地退化,直到某一天,你觉察不到你的退化。我了解这一点,因为我见得太多了,我们这里会集了各种各样的患者。
我很清楚我自己,我没有退化,我甚至还在进步。
你只是比别人退化得慢一点,或者你只是接受不了你的退化,再加上你一向自我感觉良好。
我真的不是RETT,我被他们误诊了。
那好,如果你坚持认为你不是RETT,你就不能进我们的拙智园。
……
我明白了,赶紧点头:好的好的,我是一名RETT,我是一名标标准准的RETT。
回家的路上,我几乎飞了起来,想不到我也能独立谈成一件事情,也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星空》李刚(浦东新区特殊教育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