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听不见了又听不见了(1 / 1)

我是天才 姚鄂梅 5307 字 15天前

晚上,我向妈妈汇报拙智园的参观活动,没等我说完,妈妈打断我说:这回知道了吧,没爹没妈的孩子多可怜,再看看你,天天都有爸妈陪着,哄着,多幸福。

我以前也跟他们一样,没有爸爸妈妈。

瞎说,你不是有姥姥吗?

我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姥姥那张永远气鼓鼓的脸,说话永远像在吵架,永远是无休无止的牢骚和谩骂。

我说他们没有作业,也不用考试,他们还可以出国呢,他们有些人在外国有了家。

喚,这就是你参观半天的体会?你就羡慕这些?难怪你总是考那么点分,懒骨头!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你羡慕你去呀,求他们收留你呀!

我赶紧打开书包,老老实实写作业。

没写几个字,福恩那幅画在我眼前展开来,我能不能模仿他的样子画一幅画呢?我悄悄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了看,妈妈像平时那样,我写作业她就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手机。她看手机有瘾,有空就看,坐马桶上都要看。我回到桌前,找出画纸和水彩笔,把作业盖在画纸上方,如果我正在画画时妈妈进来了,只要一个动作就能把一切藏好。

我发现像福恩那样画画并不容易,我没法像他那样画出有深有浅的线条,更别说让深深浅浅的线条看似无意地拼成一些景物,在我的笔下,线条只是线条,完全不像山的模样,更不像河流。

画坏一张,再拿一张,也不知画了几张,当我听到推门声时,妈妈已经站到我身边了。我飞快地拉过数学作业,盖在画纸上,但眼尖的妈妈还是发现了,她一把抽出我的画纸,又看了看我的作业,问:作业呢?在哪里?

我没敢吱声,撒谎是绝不允许的,否则将迎来重罚。

“嗖”的一声,我的画纸全都飞上了天花板,又稀里哗啦落下来,在地板上滑出很远。

你想挨打,是吧?你以为我舍不得打你,是吧?

我赶紧像只壁虎那样,死死地队在桌上,头埋得低低的写作业。

也许是觉得我作业还没写完,不宜浪费时间大发脾气,妈妈好一阵没再吱声。我能听见她在背后使劲咽唾沫的声音。

她终于完全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一个小时,限你一个小时内把作业全都写完,不然有你好看。

出去时,她踩上了一张画纸,捡起来看了一眼,用力扔掉:你还上过绘画班呢,居然画出这种鬼东西,拙智园的人都比你画得好。

她说得对,那个福恩,他的确比我画得好。

她的电话响了,这个电话来得真及时,紧急关头救了我一命。

但她接完电话很快又回来了,说她有急事要出去一小会儿,叫我在家好好写作业,她回来了再检查,签字。

她刚刚拉开门,又折了回来,小声叮嘱我,任何人敲门都不许开,也不许出门,一步都不许离开,她很快就回来。她一边说,一边替我关上窗户,拉好窗帘,又把另外两扇门也关了起来,陌生的紧张气氛像网—样掉了下来,牢牢地罩住了我。

我跟她说再见,我想用响亮的声音戳破这张网。

但妈妈竖起一根手指,轻声说:不要说再见,不要让坏人知道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她说完就走,门被轻轻悄悄地带上,声音沉闷而神秘。

与此同时,我的耳朵再次出现了白天在大巴车上的状况,世界又静止了,我在一片死寂中站了一会儿,开始揉捏自己的耳朵。在大巴车上我就是这样治疗自己的,但此刻似乎不管用了。我用力咳嗽了一下,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拿起铅笔,敲在茶杯上,我知道它们在发出声音,但我什么也听不见。家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发出声音来呢?门是有声音的,但妈妈交代过不要开门。看来看去,唯一能发出声音的就是电视了,我找出遥控器,打开电视,我们家电视的音量一般控制在13这个刻度,但此刻我根本听不见。我想加大音量试试,没两下,我就把音量调到了23,还是没感觉,调到35的时候,依稀有了游丝般的声音,我觉得还不够,于是再调到40。

我决定开着电视去写作业,以便让我的耳朵尽快恢复原状。但是,当我拿起笔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当耳朵听不见时,身体各部位也处于休息状态,那些题目,那些字,在眼前上下飞舞,就是不能进入我的脑子,进入我的内心,就像一群小昆虫围着玻璃瓶里的蜂蜜抓耳挠腮一样。我试了又试,只能放下笔,静等我的耳朵恢复原状。

既然不能写作业,索性看电视好了。我一屁股坐到电视机前,看见非洲大草原上那些巨大而缓慢的食草动物,一只大象一再朝空中扬起它的鼻子,我知道它肯定在发出叫声,但我什么也听不见。毕竟很少看电视,即使没有音效,我也很快看得入了迷。

突然,大门边一阵呼啸,我的耳朵蓦地好了。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我犯了个不可饶恕的大错误,我的电视机音量过大,大得连邻居们都惊动了,他们一起出现在我们家门口,不满地看着我。妈妈的脸挤在他们中间,她看上去有点茫然,就像在确认这里到底是不是她的家。很快,她似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她甩掉鞋子,杀气腾腾地走了过来,飞快地关了电视,拎着我的耳朵,像拽着一只口袋似的,把我拖进了房间。

你以为作业写完就能看电视了?

噩梦终于降临,妈妈很快就发现我根本就没写作业。我战战兢兢地申辩:我的耳朵……突然听不见了。

耳朵听不见你还能看电视?你连撒谎都不会吗?你还去参观拙智园!就你这种弱智,让别人来参观你还差不多。

我无话可说,今天的确不像话,已经八点多了,再过一小会儿,就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无论如何,先把作业赶完了再说。

第二天一切正常,虽然昨晚因为赶作业睡得晚了一点,但早上在妈妈的再三揪打下还是按时起了床。那天天气很好,早餐也吃得爽,妈妈似乎也忘了昨晚的不快,临出门前还问了我一句:你昨晚说什么?耳朵听不见了,不是真的吧?

只是一小会儿,然后就好了。

是气。我有时也会这样。

妈妈也说是气,这不跟姥姥一样了吗?可她明显瞧不起姥姥,嫌姥姥是文盲,什么也不懂。

第三次发作具体是在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下午前两节课是考试,考试总是令人紧张,紧张会带来各种各样的症状,有人会发抖,有人会着急小便,还有人直想喝水,我虽没那么紧张,但也有过一次鼻涕流到下巴上都忘了揩的经历,所以我不知道我的耳朵是考试一开始就听不见了,还是快到结束时才听不见的。大家都去交卷了,我也排在队伍中间,一起往前移。交过卷子,正要往外走,老师拉住了我,跟我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只能懵懵然摇头。老师又表情夸张地说了几句,我还是听不见。老师看了我一会儿,挥挥手让我走了。

下一节课是自然课,这时我才感到事情不妙,我完全听不到老师在讲什么,偏偏这节课很精彩,这一点我从同学们的反应上就能看出来。我的耳朵快要被自己揪掉了,还是不管用,还是没能出现门窗突然打开、声音排山倒海冲进来的效果。

心里一急,我哭了起来。

自然老师向我走来,跟我说话,我听不见。我想,我得把我的情况告诉他,没准他能帮我想想办法,我大声说:我耳朵听不见。

我看到我的同学们个个望着我笑得前仰后合,就像我刚才讲了个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似的,但自然老师没笑,他研究性地看了我一会儿,出去打了个电话。

我们开始频繁地跑医院,每周至少有两次,妈妈带着病历在校门外等我。我觉得她变瘦了,眼里射出零乱的光波,像碎玻璃在太阳下闪光。

今天听得怎么样?

只要我们在一起,这句话就是她的开场白。然后,她的手径直伸向我的耳朵,她的表情和动作让人以为她不是在看一只耳朵,而是一个即将溃烂流脓的大疮。

有时行,有时不行。

她眼里一阵乱光闪烁,然后坚定地对我说:不要紧的,放心吧,我们什么病都不会有,你爸爸妈妈都很健康,怀你的时候,我每个月都去做产检。下次我们去看中医好了,别光听那些西医忽悠我们。

我总觉得她是在安慰她自己。

哪天去医院,哪天我就没法写家庭作业,看病太耗时了,往往看完病还没到家,我已经在路上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是早上了。后来妈妈想了个主意,她去排队等待的时候,我也别白白浪费时间,她叫我跪在地上,把椅子当桌子用,这个办法,好歹也能写一点家庭作业。

尽管我戴上助听器后,听力跟常人一样,还是成了班上的异类,受到种种优待。老师降低了对我的要求,我可以不必站起来回答问题,不交作业也没关系,甚至不交考卷都没关系。突如其来的优待起初让我很不自在,但很快我就喜欢上它了,上课时坐在那里听听,下课后不必穷忙着赶作业,不用计较考试分数,不用时刻准备举手回答问题。唯一的坏处是,老师再三交代,同学们跟我玩的时候,要特别当心,因为助听器价格昂贵,如果不小心给我弄坏了,是要赔偿的。有了这声招呼,同学们都不敢跟我玩了。幸好课间只有十分钟,我的寂寞也只有十分钟而已,一旦开始上课,大家都成了一样的人,看不出谁很受欢迎,谁正在被孤立。

我渐渐成了班上最孤单的那一个,老师把我的助听器描述成一碰就坏,一坏就得赔偿巨款的物件,戴着这么个物件无异于带着一颗炸弹,谁愿意跟一个带着炸弹的人玩耍呢?庆幸的是,孤单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找到了适合我的新乐趣——阅读,我原来竟不知道阅读是这么好玩的事情,与其说是阅读,不如说是披上一件隐形衣,变成隐身人,行走在那些远离现实的故事里。一到中午休息时间,我就从教室里逃出来,飞快地闯进图书馆,行走在童话故事里,行走在史前时代、动物世界甚至外太空,直到上课铃响,图书管理员走过来,强行把书从我手里夺走,合上。我突然不需要拼音了,那些生字会用最快的速度向我释放信息,告诉我该怎么读,实在收不到信息时,我就去查字典。图书馆的前台上有新华字典,这个东西我也喜欢,尤其是图书馆的这本字典,它的内容比我们平时用的小学生标准字典多得多。有了新华字典这个新式武器,我有种感觉,即使走在无人的旷野,我也不会迷路。我突然有了个计划,我要借助这本新华字典,把图书馆的书一本接一本全部看完。

我的阅读速度越来越快,面越来越宽,越往前走,心情越是舒畅。我感觉阅读就像是一条主干道,随着主干道的打通,很多分支道路也在次第打通。我能看许多书了,包括数学、英语等,也就是说,我可以不依赖老师,不依赖同学,不依赖父母,自己学习了。我还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老师在课堂上讲的那些东西,其实非常非常简单,他们只不过是把书上的东西念出来了而已,同学们也都很蠢,包括那些每次都考得很好的同学,他们只是比别人记住了更多东西。发现了别人的弱点,就会觉得他们在一起虽然热闹,但他们的热闹却没什么价值。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躲到一边去,不慌不忙地走自己的路了。

求医之路仍在继续,而且有越来越复杂的趋势,耳鼻喉科我们已经不用去看了,虽然最先是耳朵发病,但病根好像不在耳朵上。我们去看内科、神经科、发育障碍科,有名的医院都去过了,专家也都拜访过了,每个地方每个人的结论都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是面对我的病情一筹莫展。

有一天,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突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我写了个小,然后就不知道雨字怎么写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就像我从没写过这个字一样。我被自己吓得目瞪口呆,我每天都在看书,我看了那么多课外书,认识了那么多生字,但我的书写能力却下降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又试着写了一小段文字,简直快要吓瘫了,我能无声地说出完整的句子,但我的手却不能把它们完整地写下来,就像我内心是一个优等生,但我的手却是一个差生,我的手大大地拖了我的后腿。

家里的气氛有了变化,爸爸一反常态,每天都要关注我的成绩和健康,之前,这都是妈妈的事情,他只管上班,回到家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饭熟了就坐到桌边,等着妈妈把碗筷放到他面前。他不停地问我:小雨,今天怎样?好些了吗?他还一有空就上网,查到他认为有用的东西,就喊妈妈过来看,看完两个人就瞪大眼睛你望我我望你。

有天晚上,在我睡着之前,我听到妈妈嘤嘤的哭声:你以前怎么对我说的你忘了吗?

我以前是说过,我这辈子不要自己的孩子,我们俩竭尽全力抚养她一个,但我的承诺是有前提的,就是她得是个健康正常的孩子,将来不说有多大出息,给我们挣多大面子,至少要能养活她自己,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很严重啊,而且还有继续严重下去的趋势,十有八九就是RETT。

你怎么知道!医生都不敢下结论,医生都说孩子正在成长中,很可能会有些奇怪的成长症候。

我当然希望她不是,当然希望她会突然好转,突然正常起来。

她一直都很健康的,我们大人也都很健康,你要相信我。

跟健康不健康没关系,毛病出在基因上,专家和医生都解释不清楚。

她最近已经有所好转了,要有信心,我们都要有信心,信心也能产生力量。

爸爸突然提高声音:你还不想承认吗?我给你看了那么多资料……也许你只是不敢承认而已,但你终究得面对现实,自欺欺人除了让你心里好受点外,一点用都没有。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每天都叫你爸爸,每天都像平时一样上学、做功课,你口口声声女儿女儿小雨小雨,背地里却做着放弃的打算。

我没说要放弃!我承诺我会养着她,我会养她一辈子,但你同时得为将来打算是不是?难道因为这事儿我们的日子就不过了?任何家庭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像我这样想,不信你出去问一问。

妈妈开始呜呜地哭,爸爸在嘟嗤:有什么好哭的,遇事就慌了神,这是一个母亲该有的心态吗?为什么不冷静下来想想对策?

我只有一个对策,就是要她快点好起来。

你想不出对策可以,但我有了对策你得依我的,首先你要拿到证明才行,这是第一步。还有些事情你现在就要做好铺垫,比如说,那些机构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打听,如果不行的话,送到你母亲那里去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她年纪也不是太大,正好她又是在那里长大的,所以你现在要赶紧跟你母亲缓和关系,培养感情,到时候也许用得着她。

不要说啦,求你了。妈妈哭得更大声了。

我们再次来到那个戴眼镜的老医生面前,这个医生带了很多学生,一边给我看病,一边跟身后的学生们说话。

妈妈出去拿我的一个检查结果,叮嘱我在诊室里等她。趁这个机会,医生走到身后屏风围成的小间里去,小声对他的学生们说:以我的经验来看,基本上可以确定了,当然还需要继续排查,这是程序。这个病就是这样,初期有点像孤独症,到最后才会发现,它跟孤独症完全不同,它比孤独症要严重,因为孤独症是一个常态,它却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具体会是什么样的过程还不能一概而论。总之,就是一天天退化,开始是认知,然后是身体,刚才不是说连名字都不会写了吗?

她不会听见了吧?

没事,我把她的助听器拿下来了。

嗅?怎么回事?我又一次被自己惊得目瞪口呆,比突然写不出自己的名字还要惊讶,幸亏这个医生提醒了我,刚才他跟学生的对话,我正是在不戴助听器的情况下听见的,也就是说,我的听力突然神奇地恢复了!

尽管医生确信我已听不见,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听不清了,只能瞥见那些穿白大褂的学生们一脸崇敬地望着他。

医生出来了。

他取下眼镜,揉了揉眼角,将带出来的眼屎弹了出去。

他从桌上拿起助听器,塞进我的耳朵,问我:这款助听器效果不错吧?

助听器是上次找他看病,他向我们推荐的。

我听见我的心跳得咚咚作响,我好了,我不用看病了,我再也不是病人了。

我正要大声嚷出来,妈妈拿着一张单据匆匆走了过来,她没有看我,老远就目光直直地迎着医生,好像她手里正端着一杯滚烫的开水,急需医生帮她接过去。医生仔细看了一会儿片子说:目前只能保守治疗,继续观察。他队在桌上给我开药。

我轻轻拉了拉妈妈的衣襟,她反握着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医生的笔尖,说:医生,这里面至少有三种药我们都吃过,效果好像不是太好呢。

当你这样想的时候,药效已经打了折扣。要信它,对于治病,信念很重要。医生一脸责怪地看着妈妈。

医生想要按下桌上那个按钮,这是结束我们这次问诊的标志,妈妈突然按住了医生的手,急切切地说:医生,求你给我句实话吧。

她回过身,一把扯掉我耳朵上的助听器,拿在手上。

医生,您说,她这病还能不能治好?……你知道,现在都只有一个孩子……不行的话,我能不能请您给我们开个证明?

证明?什么证明?

证明她的病很难治愈。

医生死死地盯着妈妈,半晌才说:你的意思是,如果她不能治愈,你就要去生第二胎?

请您理解我们,她是我前夫的孩子,我丈夫本来打算不再要自己的孩子……谁想到她竟得了这种病……

她发病时间还不算长,还有待观察。

可我已经三十好几了,不能再等下去了。妈妈开始流泪。

好了好了,不过我事先声明,我只能证明她得的是什么病。

我就要这个证明。

我轻轻喊道:妈妈!

妈妈突然捂住眼睛,背对着我。她第一次在医生面前哭出声来。她的哭声盖住了我叫她的声音。

医生看了看我,又看看妈妈,一脸同情地拿起笔。你真的决定了?他问。

妈妈点点头,突然起身,捂着脸往外冲去。

一个学生感叹:唉,身为母亲,怎么能这么快就做这样的决定呢?

哎哎哎!医生打断他,就算她听不见,也不能当着她的面说这个呀,你又不是法官,你是医生,要记得自己的职业道德。

我想,他要是知道我早就听见了,全都听见了,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呢。

那个学生悄悄嘀咕:我觉得她应该再等等,毕竟她还不到最后下结论的时候。

你们到底还是太年轻啊。医生说:人家比你们聪明多了,人家可以一边准备生小的,一边给大的治病,治好了呢,她就有两个孩子,治不好呢,小的已经长大了,啥都不耽误。她不是前夫的孩子吗?没准这正是她丈夫的意思呢,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原来妈妈是这个意思呀,这可是我没想到的,难怪刚才我喊妈妈的时候,她要假装没听见,还要埋头往外冲,她大概正担心我说出什么错话来坏她的事呢。有个弟弟或是妹妹也不错,我赞同妈妈的想法。

妈妈回来了,她眼鼻发红,面颊湿润,就像刚刚在洗手间洗了个脸。

医生递给妈妈他写好的那张纸,叫她到某个地方去盖章。

去盖章的路上,妈妈一直握着我的手,隔一会儿紧紧地捏一下,我猜她是在用手语再三叮咛我:别出声,别告诉那些人你已经好了。

盖章的是个年龄比较大的阿姨,她看了看医生的证明,又看了看我,最后把同情的目光落在妈妈脸上:我也是妈妈,我非常理解你。不管怎样,善待她,善待你的每个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妈妈流泪了:这辈子,我会疼她疼到底。我不疼她还有谁疼她?不管怎样,她都是我的孩子。

那个女人被妈妈的眼泪打动了,两人很快就朋友般交谈起来。

我见过像你这样的家长,开始也是发誓母子俩永远在一起,后来,有了第二个孩子后,事情就慢慢发生了变化,重心不由自主地移到小的身上去了,而且大的最终会影响到小的,影响学习,影响心理,没办法,只好把孩子送到那些机构去。去了才知道,早点送去反而比迟点送去好,毕竟那里更专业,对孩子也有好处,大人留她在一起,说得自私一点,其实是为自己考虑,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一点。

不会的,我不会把她送走,既然是我的命,那我就认命好了。妈妈利索地从那个人的桌上抽出一张面巾纸,就像在家里一样。

起初大家都像你这么想,就怕越往后越由不得你。

我是绝对不会的,那么做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自己。妈妈仔细收好盖过章的证明,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这样的话,你会过得很苦。

是我生出来的,我活该受苦。

从医院出来后,我问妈妈:什么是命?

妈妈蹲下来,为了帮我整理散掉的头发,她拿下了我的助听器,我看到她在说话,但我什么都没听清。

我慌了,刚才,在医生面前,我明明不用助听器也能听见的呀。

理好头发,助听器又塞回我耳朵里,我又能听见妈妈的声音了。

……命就是无法改变的现实,就像你必须配戴这个东西……而且……

她抱着我哽咽起来。

我也想哭,但紧张更强烈地控制了我,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好了,幸亏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妈妈,否则我又将新添一个撒谎骗人的罪名。在妈妈给我列举的错误清单里,撒谎排在第一位。

我梦见一个白头发老人飘在空中,像个纸人一样晃晃悠悠,他的声音也像纸片一样单薄:你会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的名字将会闪耀在天空。

以我的现状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个梦更能安慰我、振奋我的了,我真想停留在梦醒前的那个时刻,永远不要醒来。

但是妈妈跑过来了,她一把抱住我,边亲边说:小雨,你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吗?你希望你的名字像星星一样在天空闪耀吗?

难道她看到了我做的那个梦?

小雨,妈妈有了个新计划,你还记得妈妈说过要认命吗?告诉你,认命并不意味着消极和服从,而是站起来,跟命运抗争到底,打败它,赢得胜利。

我揉揉眼睛,不明白妈妈为何如此兴奋。

首先,我们从修改作息时间表开始,妈妈让我从这天起,提前半个小时起床,推迟半个小时上床。妈妈说:没关系,就算我们是乌龟,也不能放弃,让那些兔子们去睡觉吧,何况我们根本不是乌龟,我们仍然是兔子,只是行动稍微慢一点而已。

早上提前的半小时,妈妈安排我读英语,前两天很顺利,提前起床让我很兴奋,大清早高声读英语也很有成就感,但第三天我就有点爬不起来了。妈妈把闹钟塞到我耳边,摸我的脸,挠我的痒痒,总算把我折腾起来,一看钟,比规定时间迟了十五分钟,接下来更惨,读着读着,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知道我在读什么,后来,我被妈妈一巴掌拍醒了:站起来!从今天开始,我们站着读。至于晚上多出来的半小时,妈妈让我做一些数学拓展题,多半题目我做不出,妈妈就过来给我讲,我边听边点头,假装听懂了,其实我仍然一知半解。幸亏妈妈并不知道如何检验我是否真的听懂了。

不管怎样,我终于跟上了新的作息时间表,当然,妈妈的作息时间表也修改了,她比我起得更早、睡得更迟,但她看上去一点都不累。我猜是她的骨头比我硬的原因,她手上的关节一粒粒硬得像石头。

有天晚上,刚开始写作业,一阵困意袭来,我队在桌上,很快就睡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妈妈红着眼睛坐在一旁。在她身后,还有一张病床,上面躺着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

原来我不是睡了过去,而是昏了过去。

医生临走前吩咐妈妈:不要跟她说话,让她休息。

但医生刚走没多久,妈妈就站起身来,追了过去。

妈妈一走,邻床的男孩就轻轻喊着我的床号:你知道吗?你的病好不了了。

不对,我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那是你妈妈骗你的,不信你去问医生,他们说这病没法治,我亲耳听到的。

那……我会死吗?死疼不疼啊?

你不会死,但你会变傻,越来越傻。

那你呢?你是什么病?

我是白血病。

什么意思?你的血是白色的吗?

你真无知,白血病就是血癌。

你会死吗?

会,所以妈妈说等这次出院后,要带我去周游世界。

我知道,周游世界要坐船,因为全世界的水域是相连的。我在图书馆的《世界地理史》上看到过这句话,这时它突然跑了出来。

瞎说,是坐飞机。

他的妈妈拎着一瓶水进来了,他赶紧向他妈妈求证:妈妈,我们周游世界是坐飞机对吗?可她说是坐船。

他妈妈走到我身边来,和气地说:你说得对,世界上的水域是相连的,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可他们都说我会变得越来越傻,说我现在已经开始变傻了。

谁也没有资格评价一个人是聪明还是傻。说你傻的人,是因为他看不到你的聪明之处,正好说明他不够水平。

是专家医生说的,他跟他的学生们说,我会一天天退化。

别信他的话,阿姨很肯定地告诉你,说这话的医生不是个好医生,更不是什么好专家,不要相信他的话。

我点头:我是不相信他,我读过很多书,我的书都是没有拼音的,我有一本大人用的字典,什么样的书都难不倒我。我已经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还会变傻呢?

趁这机会,我把我看过的书一本一本都告诉了她,她越听越激动,简直两眼放光,不住地冲我竖大拇指,连她自己的儿子都一脸嫉妒了。

妈妈进来了,她的眼睛比刚才出去时更红。阿姨向她招了招手,两个人去了阳台,关上了门。

阿姨说着什么,妈妈揩起了眼泪。妈妈冲阿姨嚷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有一句漏了过来:我宁肯她得的是白血病。争执顿时停止,她们面对面望着,好像在比试谁的个头更高一点。

妈妈推开阳台门走了进来,笑吟吟地问我:小雨,你饿吗?想吃点什么?

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后来我一直装睡,只要妈妈在病房,我就装睡。她叫我,我不理,她摸我的头,我不动。我生气她居然希望我得白血病,也就是说,她宁肯我死,也不要看到我病着。既然如此,又何必跟我讲什么笨鸟先飞,讲什么跟命运抗争。对了,上次她还在医院找医生开证明,一边放弃我,一边又假惺惺地为我治病,她根本没有诚意,她真正想要的孩子并不是我,而是她的第二胎,聪明绝顶的弟弟或妹妹,爸爸的孩子,而不是她前夫的孩子。

护士阿姨来了,她来给邻床的男孩打针。她是这里最好的人,她的针打得最好,总是一次成功,而且总是微笑着跟我们这些病人说话。

等她打完针,我叫住她说:你考考我,随便给我出个题目。

她大吃一惊?为什么要考你?你都生病了,不能再接受考试了,你得好好休息。

不,他们说我得的是一天比一天傻的病,我想看看我是不是比上次更傻了,你就给我出个题吧。

护士在我床边坐下来,轻轻抚摩着我的手。

你得的不是变傻的病,你只是太累了,还有点营养不良,休息几天就好了。

真的?你不是在安慰我?

当然不是,你信我好了。

那妈妈为什么哭?

她太紧张了,每个孩子生病的时候,他们的妈妈都爱小题大做,放心好了,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我们果然被通知可以出院了,但我发现妈妈一点都不为出院高兴,她脸色发灰,隔一会儿就往一只杯子里呕一口清水。白血病男孩的妈妈说:你孕期反应这么大,应该在家里休息。

原来妈妈已经怀上宝宝了,原来她的计划已经不声不响地实施起来了。

我想起有一次在地铁上,一个男孩固执地默默地挤着我,最终把我从座位上挤了下去,一个人独占了那个位置。这一次也一样,我的弟弟或是妹妹,已经在妈妈肚子里了,他(她)正在一天天长大,然后会像地铁上那个男孩一样把我从家里挤出去。

不能怪妈妈,也不能怪爸爸,谁都不能怪。就像人们去买东西,拿到手一看,有瑕疵,不能用,回去退,可商店不给退,怎么办?当然只有再买一个咯。我就是那个有瑕疵的东西。

《人欢鱼跃》袁誉(上海市闵行区启音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