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一所很特别的学校,据说是有福利院性质的一所学校。
那个地方在郊区,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破旧、可怜,相反,他们有一个很大的操场,比我们那个操场还大,操场里有各种好玩的器械,比公问职还多,学生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似乎比我们一个班级还少。
我们先旁听他们上课,他们的课程设置跟我们不一样,语文课里竞然奋美术,还有一点咅乐,而且他们一节课只教一个词。比如这节课,他们就学了荷花这个词,老师带着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念:荷花,荷花。听得我头皮都发麻了,下面的学生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不是乱七八糟哼哼唧唧,就是自顾自地吃手指和发呆。有一个家伙更绝,竟然腾地站起来,说要尿尿,旁边的生活老师赶紧奔过来,揪着他的胳膊就往卫生间跑。一节课结束,总算有几个孩子能把荷花两个字说得有模有样了,其他人仍然是乱哼,老师也不作要求,随他们去。他们画出来的荷花真的是五花八门,有的像个圆圆的大萝卜,有的只有几根歪歪扭扭的线条,还有的漆黑一团,实在看不出画的是个什么东西。
但他们的气氛很好,从表演开始,直到下课,我不止一次看到老师拥抱学生,爱抚学生的头顶,竖大拇指,受到鼓励的学生就在座位上乐不可支地扭来扭去。
卢园长过来了,她烫着短发,比妈妈年纪稍大,穿一件非常合身的淡蓝色上衣,一条刚好盖住膝盖的短裙,她肯定用了香水,当她从我们身边走过时,我闻到了一股形容不出来的香味。
那一定是施了魔法的香水,它把我的眼睛牢牢地黏在卢园长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亲切的园长,连妈妈都没有她这么亲切,她亲那些孩子的时候,满面笑容,眼睛发亮。在我们学校,别说是校长,连班主任都很少像她这样跟我们对视。
卢园长说话充满感情,不知不觉间,我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们这里的孩子们既特殊又幸运,说他们特殊,是因为他们一生下来就带有别人望尘莫及的特殊禀赋,但这种特殊的禀赋藏得很深,短时间内发现不了,得让那些训练有素的人带着他们,日复一日地观察他们,启发他们,才能发现它们,并将它们唤醒。就像那些考古作人员,遇到一件宝贝,不是急吼吼地去把它挖出来,而是很小心地呵护它,研究它,彻底了解它之后,才用一把柔软的小刷子小心翼翼地刷去它身上的尘土,让它大白于天下。说他们幸运,是因为他们跟拙智园有缘,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学校,像拙智园这样的学校却不多见,因为天才毕竟不如凡人多,适合天才就读的学校就更稀少了。我知道外面可能还有一些这种孩子,但因为种种原因,他们不能来到我们这里,他们甚至不知道世上有拙智园这么个好地方,所以也没有人小心翼翼刷去遮蔽他们的尘土,他们很可能会浪费自己的卓越天赋,度过平庸的一生。所以,诮大家为我们拙智园这些特殊的幸运儿鼓掌吧!
掌声中,我听见有人在小声问身边的老师:为什么只有他们是特殊的呀?
老师想了想说:平凡的人总是大多数。
为什么天才都要到这里来?我们学校就没有天才吗?
老师看了她两眼说?回去我们再讨论,这里不方便讨论这个问题。
卢园长敲了敲手鼓:现在,拙智园的弟弟妹妹们要给我们的小客人们展示才艺喽。
第一个上来表演的是个男孩,这是个面无表情的家伙。我听到旁边有人在嘀咕:他要是知道自己有多英俊,就不会是这副死鱼表情了。
福恩是我们这里的绘画小天才,卢园长摸着他的头说,顺便说一句,我们的孩子都姓福。
福恩拿起一支水彩笔,在画纸上像扫地一样抡起胳膊一通乱扫,大家哄的一声笑起来,卢园长转过身,朝我们嘘了一声。看得出来,她很爱护福恩。
真的就像施了魔法一样,一通乱扫过后的画纸上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山川和河流,这时,福恩的速度慢了下来,但仍然漫不经心,这里点一点,那里磨一磨,一些小船和房屋就点缀在河流和山间了。然后,他扔掉水彩笔,用手指在画纸上摩擦起来,有时还沾点自己的口水。但这回没人敢笑他,因为画面已经很精彩了。
画完了,卢园长把福恩的画拿到对面,用几块彩色黏土粘在墙上,回过头来对我们说?福恩的画适合远看。
果然,远远看去,彩色的山水生机勃勃,活灵活现,只是他的用色很奇怪,河水是红色的,山是蓝色的,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审美。
福恩不肯回到自己的位置,而是跟在卢园长身后,跟他的画并排站在一起。
我还要画。福恩面无表情地说。
卢园长摸摸福恩的头:一人一次,也给别人一些机会,好吗?
不要,他们又没我画得好。
卢园长抱歉地向我们笑笑:不好意思,我们的孩子就是这么直露,一点都不懂得谦虚。
接下来的才艺展示都不如福恩的精彩,但有一个小孩的节奏感非常不错,他能在四个大小不一倒扣的瓷杯上演奏出好听的旋律来。除此以外,他们还有一个合唱节目,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并不优美的声音合在一起,随着指挥棒的挥动,竟也把《送别》完整地唱了下来,虽然唱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但是,怎么说呢?这支扭来扭去的小合唱一定也是施了魔法的,听着听着,我感到一股暖流从体内直冲头顶,又灌进鼻腔,我的眼泪酸酸地流了下来。但我假装咳嗽,擦去了眼泪,因为我发现,谁都没哭。
为什么他们都没哭呢?难道他们跟我有什么不一样?难道只有我跟这里的孩子,不,这里的天才有相通之处?
现在我真的怀疑这所学校被施了魔法,卢园长的话,福恩的画,还有那毫无水准可言的合唱,他们总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哭。我一直没发现原来我还挺爱哭的,别的同学们都没有哭,只有我一个人在艰难地忍受泪水的一次次冲击。
节目表演完毕,我们还参观了他们的生活起居。
四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除了四张床,还有阅读区、游戏区、卫生间,比我们家的大多了。当我们进去的时候,那些孩子们抢先一步,跑进房里,坐在各自的**,他们的**用品各不相同,但都收拾得很整齐。
我们参观的时候,卢园长低声跟我们的班主任聊,我不动声色地凑了过去。
……来源嘛,一部分是福利院那边转过来的,那是不收费的。还有一部分是家长送来的,对这些孩子我们会收一点学费,有条件、家里也愿意的,多收一点;贫困些的,少收一点。幸好我们有个大慈善家的支持,另外我们自己也办一些小创收,有时还有一些捐款……目前还能勉强维持,但比较紧张,我们的老师和护工都不介意我拖欠他们的工资,大家都不是为赚钱而来的,拙智园是个公益性质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缩小他们跟外界的距离,人人都要找出路,他们也一样,未来也有一生要过。
卢园长拿出一本大影集,指给我们看一张照片,是一个女孩,傻呵呵地站在拙智园教室里,她的两只眼睛跟我们不一样,两只黑眼珠使劲往鼻梁根处挤。卢园长说:这是我们的福安,她现在在荷兰,两年前她被一对荷兰夫妇收养了。卢园长又指给我们看另一张照片,福安站在一片草坪上,草坪周围围着栅栏,身后是一栋小城堡似的房子,福安穿着漂亮的裙子,看样子似乎在跳舞。
我听见女生们在议论:她去荷兰后,变漂亮了。
卢园长小声向我们的老师介绍:外国人收养的多,国内收养的倒不多。
老师们频频点头:也是一条出路。
一个老师问:那些被外国人收养的孩子,他们还会跟你们联系吗?
联系的,一直有联系,这里是他们的老家呀,那些外国家庭特别愿意让他们跟自己的老家保持联系,这点跟我们国内的收养家庭不太一样。
卢闶长找出另一张照片,是一个漂亮的大姐姐,黑色长发披到腰间,笔直地坐在一架钢琴前。
看,这也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女孩,她叫福慧,去美岡的时候才八岁不到,现在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大姑娘了,居然在学钢琴了,真是奇迹。不得不承认,人家训练这种孩子,真的有一套。
美国呀,这不是神气的长桥实验学校的同学们一心要去的地方吗?原来这里的学生也能去美国呀,还以为那是长桥实验学校的专利呢,哼!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是这里的学生,如果我像福慧一样去了美国,如果我在美国碰上了从长桥实验学校出去的同学们,那该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啊。
我久久地盯着照片上的福慧,她的钢琴上摆着一张照片,依稀是一对夫妇两个孩子,四个人紧紧簇拥在一起,我一眼就认出r其中的福慧,因为就她一个人是黑头发。虽然她是黑头发的东方面孔,但她的表情跟那三个人很一致,丝毫看不出她是从拙智园出去的孩子。
参观完毕,我们一起坐上大巴车回学校,同学们都在叽叽喳喳,我的心思却还留在拙智园里,那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学校,他们不川拼命做功课,不用四处读课外班,他们什么也不用做,但他们却能刺出那么精彩的画。正想着,老师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在提醒我们,今人的家庭作业临时增加一条,写一篇小作文,主题是参观拙智园有感,标题自定。接到作文题的压力马上冲散了参观拙智园的感动和愉悦,釭没劲,总是作业作业,考试考试。人家卢园长就从来不提考试两个字,我听见卢园长跟我们一个老师说,这些孩+的主要任务就是玩,比着赛地玩,在玩耍中流露出每个人的不同之处。比如那个福恩,就是我们在沙坑边发现的,几个孩子一起玩沙子,就他手上的小棍+在沙堆电両出的线条与众不同。
如果是我的话,我能流露出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
这样想着,周围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好像有种透明但隔音效果很好的东西把我跟同学们分开了,我看到他们的嘴张得很大,笑得很灿烂,却听不清他们的声音。我提提耳朵,又揉揉眼睛,还是那样,有个瞬间,我什么都听不见,就像一切突然变成了静音,但他们明明还在说着,笑着。没过多久,他们的声音又出现了。
这种情况在姥姥家出现过一次,我告诉姥姥,我耳朵听不见了,姥姥叫我提提耳朵。好了吧?没有。再提。还是没好。姥姥说:再过会儿就好了,是气。
姥姥把一切疼痛和不适都叫作气,头疼,是气;腰疼,是气;眼睛疼,还是气。气走到一个地方,停下来,随便闹点小脾气,人就受不了。那次也像今天一样,只有一小会儿,一小会儿之后,一切就恢复原状了。
走进校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严严实实的大巴,我找到了原因,一定是大巴太封闭,导致我体内气流不畅,也就是说,我终于承认姥姥的说法了,我体内的气在作怪。
我很快就把这点不适忘记了。
《我们家的植物》黄宇轩王晓辉(上海市第一聋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