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雪松朝前走了几步,和总装备部工程设计所的闵所长不期而遇。正是他俩六年前在论证期间同心协力,力推“三垂”模式,才有今天的现实。两位老搭档见面后热烈握手,会心一笑……
1992年2月6日,中国农历壬申猴年的大年初一。祁连山脉西端北麓的214国道上,一辆挂着军牌的越野车一路狂奔,直指敦煌。车上坐着时任基地技术部主任的宾雪松一家四口。车子在距离敦煌20公里的一个路口拐弯向南,沿着一条新铺就的柏油路,朝南面的三危山驶去。只见荒漠中突兀三座山峰,陡削耸立,如危欲坠。一河溪从南山钻出,在河的西岸,一孔孔无序排列的洞窟显现在眼前。
这就是中外闻名的莫高窟!
宾雪松一家四口跟随导游,进入景区。导游右手拿着一支长长的手电筒,左手拎着一串钥匙,首先打开一层最南端的一扇铝制大门。进门后,只见面前屹立着一尊33米的如来佛像,端坐莲台。如来脸庞圆润,慈眉善目,嘴含微笑,两耳垂肩,十分得体。接着他们又看了七八个洞窟,洞窟的四壁及顶部均布满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壁画:释迦牟尼出家图,佛祖点化弟子画,观音经变画,文殊经变图,还有伏羲、女娲、西王母等东方神话人物画。然而,画得最多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莫过于飞天神女。导游说莫高窟中有4500多个飞天。有的昂首展臂,腾空而上;有的脚踏彩云,徐徐降落;有的手持鲜花,笑迎宾客;有的手举托盘,殷勤献礼;有的横空出世,气度非凡;有的纤手散花,婀娜迷人。真可谓形象各异,多姿多彩,轻盈曼妙,潇洒自如,漫天飞舞,妩媚动人。她游**于五彩缤纷的云彩,凭借迎风摆动的衣裙,用飘飘翻卷的彩带,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之间……
正当一家人欣赏着神奇的飞天,议论着中华儿女何日遨游太空之时,一辆急驰而来的军车在景区大门外戛然而止。从车上下来一位中校,对宾雪松敬礼报告:“首长同志,基地通知,令你立即返回。”
宾雪松连夜赶回基地。第二天他和凌筱恬、卜溪望等七人在弓庆德司令的带领下奔赴北京,参加载人航天工程技术论证。
北京市左家庄的一个戒备森严的军事大院内,在一栋不显眼小楼的二楼一间朝南会议室里,长方形会议桌四周坐满了33位军人。这是载人航天工程发射场系统论证组的会场。组长是工程设计所的闵所长,他那消瘦的脸庞显得很精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很有修养,光光的脑袋显得很有学问。闵所长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出国吃过洋面包,他领导的设计所有众多的靶场设计专家,我国几个航天发射场都是他们一笔一画绘制设计出来,而后又由他们监督施工建成的。闵所长首先讲了发射场论证组的论证安排,接着设计所的资深专家陈高工把他们做的初步方案抛了出来。方案的基本要点是对东风基地7号技术阵地和2号发射阵地进行改扩建,仍然采用“三分”(分段组装、分段测试、分段转运)的模式,并对发射场的布局、各个功能区的技术方案、经费概算、建设周期、需要进行技术攻关的难题等,一一做了阐述。
第二个发言的是东风发射基地技术部主任宾雪松,他被任命为论证组副组长。他谈了三个问题:一、我国载人航天发射场应该建在东风发射基地。二、应该在距离10号不远处新建一个先进的载人航天发射场。三、运载火箭和飞船应该采用“三垂”模式(垂直组装、垂直测试、垂直转运)和远距离测试发射的模式。
宾雪松发言完毕,整个会场静默了几分钟。看到冷场,参加动员会尚未返回基地的弓庆德司令开腔了。他说:“俺再补充几句。2号卫星发射场不能再用了。因为新型运载火箭变大变粗了,上面的飞船比卫星也长得多、粗得多、重得多,2号发射场的勤务塔根本完成不了任务。与其在那里修修补补,不如重新找地方新建,戈壁滩上地盘有的是。所以,基地提出在10号东南方六七公里的地方建设新的载人航天发射场的方案。”说到这,弓司令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闵所长。
闵所长习惯性地用修长的右手理了理头顶上的几根稀疏白发,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用带着浓重江浙口音的普通话说:“弓司令,你这个想法很大胆,但我们不能提。首长专门把我叫去,交待得非常明确,就是改造2号发射场。”闵所长从那深陷眼窝中的眼珠子射出一束毫不妥协的冷光。
“为什么?”弓庆德的目光也逼紧着他。
“简单地说就一个字:钱。”闵所长停了停,嘿嘿干笑了两声,神秘地说,“弓司令,给你透露点情况。去年底向中央专委汇报时,大名鼎鼎的航天科学家张老总说了,只要给30亿,就可以拿出中国的飞船来。你想想,30亿,分到七个系统,你发射场能得到几杯羹?要是按照你刚才说的,重新建一个发射场,没有10亿能拿得下来吗?”
“扯淡。还没开始论证就先定调子,那还搞啥论证?”弓庆德当着一大堆斯文人,说了一句很不雅的粗话。
“不管扯淡不扯淡,反正上面就这个意思。”闵所长鼻子一哼,眼睛斜视了弓庆德令一眼,十分不屑地扔下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这也难怪,闵所长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靶场设计专家,而弓庆德履历表上文化程度一栏填的是小学。这就是差距。不过,弓庆德也不是一位任人小视的军人。弓庆德1956年参军,入伍后直接入朝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一员,1958年回国成为西北导弹试验基地发射中队的操作手。由于他聪明好学,刻苦训练,成绩突出,屡次评为技术能手。更让人叫绝的是他有超群的记忆力,有过目不忘的绝招,在发射我国第二颗卫星“实践一号”时,当上了按点火按钮的操纵员,打破了过去此岗位历来是大学毕业生垄断的历史惯例。弓庆德在其他方面的表现也相当突出,因而被评为基地学雷锋标兵。后来,他被选送到哈尔滨工业大学培训一年。回来后历任发射中队中队长,发射团股长、参谋长、团长,基地副参谋长、参谋长、司令,期间又分别到国防科技大学和国防大学深造过。
弓庆德回敬了闵所长一句:“上面?哪个上面?俺找科工委首长去。”
闵所长嘿嘿一笑:“弓司令,你呀,最好别找。”
“你说俺不敢找?”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找了对你没好处。”
“嗬!还那么严重?”
“实话告诉你吧,现在还有很多人盯着发射场这块肥肉呢。你总不会吐出来给人家吧!”闵所长说完,望了望来自西昌卫星发射基地的论证组成员匡高工。
匡高工会意地大声说:“临出发前,盖司令对我说,你去把载人航天发射场给我争回来。在西昌建纬度低,发射推力更省。”
还未等匡高工说完,宾雪松立即反驳说:“你那个山沟还想建载人航天发射场?做梦吧!”
设计所的陈高工也插话说:“在你们那里建的话,好多功能区摆不开,航天员逃逸救生也无法解决,别凑热闹了。”
“建在我们太原发射基地怎么样?”来自太原卫星发射基地的邱副总师插了一句,“我们条件可能比东风稍差一些,但也可以建。”接着也历数了几条理由。
“净扯淡。你们是来抢饭碗还是来论证?”弓庆德不屑地斜视了邱副总师一眼,“科工委首长已经对俺说了,就在东风建。你们两个基地都不具备条件。别在这里自说其圆了。”
这是弓庆德自创的一个成语,他把“自圆其说”说成了“自说其圆”。在基地经常说,大家听多了,早已习以为常,而且爱鹦鹉学舌的一些人还时时引用。然而论证组里一大堆高级知识分子一听,却嘿嘿地窃笑。弓庆德朝他们瞪了几眼,他们才停止了笑声。
闵所长还是止不住笑着说:“弓司令,我再给你提供一个信息。你要是说非要新建不可,人家航天总公司有人提出要在海南岛或者广东阳江找个海边建,那样纬度更低,便于运载火箭和飞船从海上运输,也和以后发射空间站接轨。因为以后用的大型运载火箭直径5米,铁路根本运不了。”
弓庆德说:“在海边修建一个规模庞大的航天发射场,目标那么大,怎么保密?而且南海局势不稳,一旦打起仗来,还不是等着挨打啊!”
闵所长说:“你这是老皇历了。”闵所长心想,和你弓司令说不到一块,随即笑了笑扭转话题,“弓司令,论证组对选址和发射模式还要进行论证。我们所里提的方案可能落后了一点。要是放开做方案,我也同意用一个先进的方案。但说来说去,不就是个经费问题嘛!张老总……”
弓庆德打断了他的话:“别总拿张老总说事。俺看张老总非常聪明,他说30亿,是说给总理听的。你想嘛,要说几百亿,一下子把总理吓住了,还搞什么飞船。所以,俺看张老总这一招实在高明。只要中央立项,怎么也能拿出一两百个亿来。以前在吃吃喝喝上浪费了多少钱,现在拿点钱搞强国强军的正事,俺相信总理一定会支持。”
听到弓司令这一番话,大家开心地笑个不停。待大家笑够了,闵所长看了看时间,说:“这样吧,我们后面还要进行严格的论证,把这几种模式进行认真的比较。”
弓庆德随后离开北京回基地了。回去之前,他又把基地论证组和评审组的成员叫到一起作了指示:“你们是代表基地来参加论证和评审的。俺特别喜欢《封神演义》中一句说:‘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你们就要代表基地去争去抢,确保在靠近10号的地方建一个新发射场,确保建一个‘三垂’模式的发射场。”
“明白。”宾雪松挺了挺胸膛,像下保证似地说,“请弓司令放心。”
弓庆德笑着说:“那天会后俺又找闵所长做了做工作,看来问题不大。”他转身对参加评审组的凌筱恬说,“老凌,你的担子最重。评审组都是超级权威,一个比一个牛,说不定也会一个比一个保守。不过,只要张老总不反对,其他就无所谓了。总之,你一定要想尽办法,让张老总同意俺们的方案。”
凌筱恬信心十足地说:“我单独找张老总做工作,实在做不通,再把你司令搬出来。”
弓庆德嘿嘿一笑,说:“搬俺没用,虽说俺和张老总公交私交都不错。张老总1949年从美国回来,先在哈军工当教授,1956年调到北京搞导弹发动机。1969年11月2日,‘东风四号’导弹第一发测试时出了事故,俺就是那时认识他的。1970年发射‘东方红’卫星时他是运载火箭技术的总负责人,见面就更多了。他做事非常认真,试验中出现了故障,非要搞个水落石出不可。他生活非常简朴低调,有一次来北京开会,俺看到他骑辆破自行车上班。他在航天系统德高望重,被人尊称为‘总总师’。凡是搞科学的人,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大科学家,又特别认真,而认真过度就往往成老倔头。唉!难就难在这儿。但不管怎么说,要十分尊重张老总,因为没有张老总就没有载人航天……反正就这个意思吧。”弓司令又对卜溪望等几个年轻人说,“俗话说,人多力量大,放屁也添风。你们几个年轻人,要跟着宾主任往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