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作品幸存下来的古典作家中,没有一个曾经把不列颠或爱尔兰的居民称为凯尔特人的,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而且经常被重复的事实。当然,有人可能会说,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说明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不是凯尔特人。但事实是,古典作家认为这些岛屿上的居民在许多方面与高卢的凯尔特人不同。
塔西佗在公元1世纪晚期的著作中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不列颠最早的居民是谁?是本地人还是移民?这都是未知的。一定要记住,我们所面对的是蛮族人。”在这里,我想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放一放,继续讨论其他问题,但仍有一些线索值得进一步探讨。
尤利乌斯·恺撒与不列颠的东南部有过直接的接触,他提出了许多有趣的见解。他说:“那里的人口非常多,有许多农场与高卢人的农场非常相似。”他还说:“最文明的不列颠人是那些生活在肯特的人,那里完全是一个滨海地区,他们的生活方式很像高卢人。”在其他地方,当提到德鲁伊的时候,他提供了一个有趣的题外话,即一般认为德鲁伊的教义形成于不列颠,后来传入高卢,“即使在今天,那些想更详细地研究这一教义的人通常还是去不列颠学习”。因此,在恺撒看来,虽然不列颠人和高卢人是不同的民族,但他们的信仰、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非常相似。塔西佗也提出了同样的观点,他甚至认为“不列颠人是迁移到岛上的高卢人的后裔”。他继续为这一假设提供证据支撑,指出:“在这两个国家,你会发现同样的仪式、同样的宗教信仰,语言上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接着,他又表露出对凯尔特人的刻板印象:“在挑战危险时有同样的勇气,在逃避危险时也有同样的怯懦。但不列颠人表现得更有精神,他们还没有因为长期的和平而变得柔弱。”
恺撒更明确地提出了高卢人移居不列颠的观点,他将“不列颠内陆”与“沿海地区”进行了对比,在前一个地区,人们自称当地人,后一个地区则是来自贝尔基卡(Belgica)的移民团体的定居地。他说,这些人仍然保留着他们起源部落的名字。确实,有一些来自部落名称和考古学的证据表明,在公元前1世纪的最初几十年里,来自北高卢的人可能已经搬到了索伦特(Solent)地区及其腹地。
古典世界对恺撒来到肯特之前的不列颠和爱尔兰的看法更加难以捉摸,但是在早期的文章中有一些值得梳理的线索。公元4世纪,一位北非的罗马人阿维诺斯(Avienus)写了一首自命不凡的诗,名为《海岸》(Ora Maritima)。在这首诗中,他把自己从各种早期文献中搜集到的东西拼接在一起,对从马萨利亚到不列颠群岛的海岸进行了富有想象力的描述。他使用的一份资料,可能来自公元前6世纪,但更可能来自公元前4世纪,描述了从阿莫里卡向北的旅程:“乘船到圣岛(这是古人的叫法)要花两天的时间。这个岛面积很大,位于波涛之间。海厄尼人(Hierni)居住于此。阿尔比恩人(Albione)的岛屿就在附近。”这是一篇混乱而难以理解的文章,其中有一些误解,但除此之外,人们普遍认为,这份匿名的消息来源告诉我们,在早期,爱尔兰被称为“Hieriyo”,不列颠被称为“Albion”。由于这两个词似乎是凯尔特语的早期形式,我们可以认为它们是当地居民使用的名称。
这一信息很有可能来自希腊探险家皮西亚斯(Pytheas),他在公元前320年前后对欧洲的大西洋海岸进行了非凡的探索,然后写了《论海洋》(On the Ocean)一书。皮西亚斯似乎环绕了不列颠群岛,这是他众多成就中的一个。他在这本书中详细记录了这片土地及其人民,为后来描写不列颠的作家,包括尤利乌斯·恺撒和老普林尼,提供了一个资料来源。
老普林尼在写作“不列颠岛”(Britannia Island)这个词条时告诉我们,“这里所有的岛屿被统称为不列颠群岛,阿尔比恩是专属于这个岛屿的名称”。接着他列举了其他所有的岛屿,包括曼岛、安格尔西岛、怀特岛、奥克尼群岛等等。这意味着这些岛屿被统称为不列颠群岛,而其中最大的那一个在古典世界被其居民称为阿尔比恩。
现存最早使用不列颠名字的文献之一是由希腊地理学家狄奥多罗斯·西库鲁斯撰写的,人们普遍认为他大量借鉴了皮西亚斯的思想。狄奥多罗斯实际使用的名字是“Pretannia”,在最初的文献中可能是“Prettanike”。这意味着这里的居民被称为“普里塔尼”(Pretani或Priteni)。这个名字转变为“皮克特人”(Picts)而被流传下来,罗马人用它来描述不列颠北部边界以外的居民。威尔士语中表示不列颠的“Prydain”一词也源于此。这个词通常被认为是“文身者”或“彩绘者”的意思,这引发了一些有趣的问题: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民族用来指称自己的族名(ethnonym),而更像是人们用来描述外国人的概括性描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表达可能是皮西亚斯从阿莫里卡的凯尔特人那里学来的,他们就是这样向皮西亚斯描述他们住在英吉利海峡对岸、用蓝色染料涂绘身体的邻居。此后,阿尔比恩的居民就被称为“普里塔尼”。到了公元前1世纪,“Pretani”中的“P”变成了“B”,高卢的凯尔特人给这个岛上的人们起的绰号,开始被古典作家用作这个岛屿的名字,即不列颠尼亚。
在整个史前时期,不列颠和爱尔兰都被卷入连接大西洋共同体的错综复杂的交换网络之中,有大量的考古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首选的路线和停靠港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交通量也会有所波动,但总体而言,从菲尼斯泰尔到莱茵河河口,与不列颠隔岸相对的社会,很可能与不列颠邻近海岸的社会有相当频繁的接触。
早在公元前4世纪末,皮西亚斯似乎就参加了一次这样的航行,从一个不知名的阿莫里卡港口到德文岛或康沃尔南部海岸某个地方的伊克蒂斯港(Ictis),在那里,不列颠人把锡拿来进行交易。后来,在公元前1世纪早期,有令人信服的考古证据表明,在阿莫里卡北部海岸,可能是圣布里厄湾到俯瞰基督城海港的亨吉斯特伯里岬角(Hengistbury Head)之间,有一条活跃的贸易轴线。很有可能,在每年的交易季节,一小群阿莫里卡商人确实会占据这个海岬。在恺撒时代,阿莫里卡和不列颠之间的联系仍然很紧密。在描写维内蒂人(Veneti)的文章中,恺撒记述了他们拥有大量的船只和高超的航海技术,说他们经常往返不列颠。
在英吉利海峡,高卢的比利其人和不列颠东南部的群体之间似乎早已建立了联系。高卢-比利其硬币可能早在公元前2世纪中期就开始进入不列颠了。这些高价值的黄金铸币可能被用作交换的礼物,这种交换以友谊和义务的纽带,把这两个地区的精英联系在一起。恺撒饶有趣味地提到了比利其的统治者、苏瓦松人(Suessione)的国王狄维契阿库斯(Diviciacus),他“在世人的记忆中”,不仅控制了比利其高卢的大部分地区,还控制了不列颠。这似乎是在暗示狄维契阿库斯是一个被高卢和不列颠的其他统治者认可的霸主。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可以想见的是,黄金会被用作回馈他人效忠或服务的礼物。恺撒向不列颠东南部的快速推进,打破了海峡两岸长期的互动,但随着罗马统治下的高卢进入和平时期,这种互动得以恢复并变得日益频繁。此后,罗马商人很可能在东南部的主要中心定居下来。
公元43年,克劳狄皇帝发起对不列颠的最终征服,这可以被视为这些进程不可避免的结果。克劳狄征服的过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遭遇的不同部落所处的状态。东南部有两个大的联盟,一个以泰晤士河以北的卡图维劳尼(Catuvellauni)为中心,另一个以泰晤士河南部的阿特雷巴特(Atrebates)为中心。这些都是罗马化最彻底的地区。这些地区之外,从多塞特沿海到亨伯河河口,以弧形紧挨着的是一些不那么发达的部落,其中包括杜罗特里吉人(Durotrige)、多布尼人(Dobunni)和考立尔道维人(Corieltauvi)。这些部落铸造自己的货币,并建立了权力和贸易中心。在西部和北部,社会经济制度更简单,定居方式也更分散。罗马人对这些一清二楚,并为他们最初的入侵战略提供了逻辑依据:将文明的核心纳入帝国,对外围的部落,则建立军事疆界将其包围,使其固守在外围,与未开发的地区对峙,同时可以从那里得到金属、奴隶和其他令人向往的商品。在文明的核心,为了更容易地进行权力转移,两个对罗马友好的本地统治者被委任为终身的附属国国王,在索伦特地区是托基杜布努斯(Togidubnus),在东昂格利亚是普拉苏塔古斯(Prasutagus)。
后来这个大战略不得不被放弃。罗马军队很快向西进入威尔士,向北最终深入苏格兰。到公元2世纪初,罗马人沿着泰恩-索威(Tyne–Solway)建立了一条边界。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里,这条边界被不时推进到克莱德-福斯(Clyde–Forth)一线。后来苏格兰和整个爱尔兰的大部分地区完全在边境之外,尽管这些地区通过贸易、辅助服务和掠夺与不列颠行省相连。
恺撒和塔西佗的著作中所描绘的不列颠的形象,与他们从早期历史著作中所了解到的凯尔特人的形象十分一致。恺撒对不列颠战车的印象尤其深刻。在一次交战中,他的对手卡西维拉努斯(Cassivellaunus)指挥了4000辆战车,用来对罗马人进行毁灭性的打击。在恺撒对战车部队战术的生动描述中,其兴奋之情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他们的战车从四面八方赶来,把长矛投向敌人。一般来说,仅仅凭借奔腾的战马和隆隆的车轮声,他们就能成功地使对手的队伍因为恐惧而陷入混乱。他们穿过自己的骑兵队,然后从战车上跳下来,步行作战。与此同时,车夫们从战斗位置往后撤退了一点,这样一来,如果寡不敌众,他们可以很容易地退到自己的队伍中去。”
在评价了车夫的技巧和敏捷之后,他补充道:“我及时赶来营救了我们的人马,他们对这些奇怪的战术感到惊慌失措。”这种说法以及恺撒对战车作战的长篇描述,表明他在高卢没有遇到过这种战术,而早在一个世纪或更早以前,这种战术在不列颠就有据可查。因此,在不列颠,这种古老的战斗方式仍然存在。
布狄卡(卒于公元61年)
公元43年罗马人入侵不列颠时,布狄卡是艾西尼人(一个占据东昂格利亚大部分地区的部落)国王普拉苏塔古斯的妻子。普拉苏塔古斯和不列颠中南部的雷格尼人(Regni)的国王托基杜布努斯被允许在有生之年作为罗马的附庸保留他们的王国,在他们死后这些王国则将被并入新的不列颠行省。为了规避这一结局,普拉苏塔古斯在遗嘱中将他的王国传给了罗马皇帝和他自己的女儿们。这是当权者所不能接受的,据说在一次对抗中,他的妻子布狄卡被殴打,他的女儿们被强奸。这引发了一场叛乱,布狄卡成为战争领袖。她很好地选择了时机,当时总督森托尼乌斯·波利努斯(Sentonius Paulinus)正在威尔士西北部作战。不列颠东南部的大部分地区也加入了这场叛乱(但托基杜布努斯似乎没有参与)。卡姆洛杜努姆(Camulodunum,即科尔切斯特)、维鲁拉米恩(Verulamium,即圣奥尔本斯)和伦敦遭到叛军袭击,这些城市的建筑被烧毁,人口被屠杀。在这次袭击中,布狄卡被指控对她的敌人犯下了暴行。最终罗马军队与叛军展开了正面交锋。布狄卡仍然以原来的方式战斗——战车在前,妇女在后面的辎重车上观望。但最终罗马人大获全胜,布狄卡服毒自杀。
图13 公元前48年铸造的罗马银币反面所描绘的凯尔特战车
在公元60年布狄卡反抗罗马人的战争中,以及公元83年的格兰扁山(Mons Graupius)战役中,战车都再次露面。在后一场战役中,罗马将军阿古利可拉在苏格兰北部粉碎了喀里多尼亚(Caledonian)联盟的抵抗。在那场战争之后,塔西佗生动地描写了战败的不列颠人无法控制的激烈情绪,他们时而表现出极大的勇气,时而表现出彻底的绝望。在这里,关于凯尔特人的古老刻板印象再次被用来渲染戏剧化的文学效果。
罗马人对不列颠的控制持续了350多年,但这里的罗马化是不完整的,主要局限于岛屿的东南部,城镇和庄园主要集中在这个区域。这个区域之外是康沃尔、威尔士的大片地区和约克以北的大部分地区,当然还有爱尔兰。正是在这些地区,传统的生活方式,许多古老的法律、口头传说和凯尔特语得以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