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共享价值观(1 / 1)

每一个群体都生活在一种文化中,而文化就是一套表达他们身份的共同价值观。文化是复杂的,但本质上它反映了社会群体的信仰和价值观,并且通常体现了对过去的某种认识和对未来的某种渴望。人类学家或社会学家可以通过与研究对象直接交流来研究文化。历史学家通过文字的过滤获得的信息很有限,而研究更遥远过去的考古学家不得不主要依靠现存的遗迹,有时还得加上一些通过当代作品的残句流传下来的扭曲的逸事。50年前,史前文化的定义似乎相对简单:那个时期的作品有着丰富的文化名称,如米歇尔斯堡(Michelsberg)文化、钟形杯文化和瓮棺文化,但是现在考古学家们更加谨慎了,他们意识到这样的定义虽然作为广义的考古学概念通常是有用的,可是当试图通过这些概念来理解过去的群体是如何定义他们自己的身份时,可能会有点不切实际。

有“凯尔特文化”这种东西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为了解决这个争论,我们以三个群体为例——他们被认为在公元前6世纪就使用一种早期的凯尔特语,分别生活在伊比利亚半岛的中心、勒庞特地区和爱尔兰。这三个地区的物质文化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表明它们之间有足以表明文化统一性的共同价值观。事实上,这些完全不同的民族甚至可能无法理解彼此所说的话。他们的认同感也许是基于他们的世系群体和更大的社会结构,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称之为部落。一些部落可能会为了忠诚和联盟而走到一起,并可能会为其命名,但无论在任何意义上,他们都不会认为自己是“凯尔特民族”的一部分。

正如我们所见,在公元前5世纪,情况开始发生变化。以马恩河和摩泽尔河地区为中心的拉腾文化的出现,以及随之而来的向南部和东部迁移的人口,使得一整套思想在欧洲广泛传播。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人口的不断流动和通过现有贸易网络进行的活动鼓励并加强了思想的交流。因此,从爱尔兰到黑海的中欧大部分地区都可以找到拉腾文化的元素。因此,我们也能理解为何一些作家接受这样的假设,即考古学上定义的拉腾文化和古典作家所描绘的凯尔特文化是同义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拉腾文化中流行的艺术风格一般被称为“凯尔特艺术”。这种为了方便进行简单的概括而使用的简单的命名法,可能会导致毫无根据的假设。我们必须试着打破这些先入之见。

“拉腾文化”包含了一套相当连贯的信仰和价值观的组合,这是对它的一种有效概括。它包含了一系列的丧葬传统,包括土葬和火葬。在土葬中,死者被埋葬在一个单独的坟墓里,通常有各种个人装备作为陪葬,并且坟墓被安排在墓地里。对于那些被认为是男性的死者,陪葬品通常是武器,包括剑、长矛和盾牌,而对于那些妇女死者,陪葬品可能是臂环、别针和胸针。应该强调的是,这些概括有许多例外,而且存在着广泛的区域差异,但令人惊讶的是,相当多的相似之处确实存在于大片区域。远至马恩河、波河流域和特兰西瓦尼亚,这些地区被认为有属于一般传统的相同墓葬,相同的墓葬暗示着这些不同群体有着相似的价值观和信仰。

关于装饰风格的运用(凯尔特艺术),也是大致相同的故事。考古证据表明,在公元前5世纪,拉腾工匠的手艺在为马恩河和摩泽尔河地区的精英服务的过程中发展起来,并在此后迅速传播开来。公元前4世纪,定居在波河流域的部落与留在阿尔卑斯山以北地区的部落之间的持续联系,使得受到伊特鲁里亚文化启发的新思想渗透进来,并融入快速发展和日益独特的拉腾工艺之中。

凯尔特艺术远不只是纯粹地为了艺术而艺术的装饰。对那些能够解读它们的人来说,图案的选择和排列具有丰富的含义,它们很有可能代表着身份和地位,并给予所有者一定程度的神圣保护。例如,野猪就具有广泛而明显的象征意义,它出现在从罗马尼亚到伦敦郊区一带发现的头盔上,出现在来自威瑟姆河(Witham)和法国南部的盾牌上,还出现在来自瑞士的刀剑上。人们很容易把野猪看作是一种用来抵御危险或给持有者增加力量的护身符。

图9 法国北部发现的拉腾文化的两组马缰环,上面融合了人的面部

人头也经常和其他各种图案一起出现。这方面一个极好的例子是作为马具一部分的一对缰绳环圈,发现于法国北部,现藏于巴黎的国家古文物博物馆(Musée National des Antiquités)。一旦眼睛知道要寻找什么,这些头颅就会从华丽的卷轴背景中跳出来。伟大的艺术史学家保罗·雅各布斯塔尔(Paul Jacobstahl)开玩笑地把这称为“柴郡猫风格”,有时在树上你可以看到整只猫,有时只看到猫的笑容。如果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威瑟姆河中挖掘出的盾牌,你会突然看到天真无邪的马头两侧长着翅膀而不是耳朵。如果你盯着从旺兹沃思(Wandsworth)泰晤士河打捞出来的盾牌上的浮雕,你会突然发现卷须状图案变成了两只可怕的小鸟。在很大程度上,这是一种梦幻的艺术,在这种艺术中,事物并不完全像它们应有的样子,形状会发生变化。在当地的文学作品中,这种形态转换是一个反复出现的特征。

还有另一个方面值得考虑。独特的图案赋予了承载着它们的物件一种身份,而有了身份,就可以积累一段历史。因此,一个与众不同的头盔、盾牌或在其装饰鞘之内的剑很可能会广为人知,广受讨论,甚至广受崇敬。如果一件武器在著名的战斗中被用来杀死地位高的敌人,那么它一定会获得某种力量的光环。这种力量十分伟大,以至于只有神灵才能配得上它,于是最终被献祭给他们。一些这样的信仰系统,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河流和沼泽中发现了如此多的珍贵盔甲。

如果凯尔特艺术反映了复杂的信仰体系,那么可以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带有凯尔特艺术特征的物品的分布区域一定代表了这些信仰体系被理解和实践的区域。但现实更为复杂。凯尔特艺术品可以在礼物交换的循环中传递,直到脱离原先被赋予的语境含义。在波兰发现的一个青铜碗或者在西班牙中部发现的一个装饰剑鞘,可能只是意味着一个有价值的物品通过交换从一个世界跑到了另一个世界。另外,如果区域性的工艺技能生产出了相同或相似的产品,包含了相同的主题或相近的本土释义,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至少价值体系的某些东西已经被转移了。

图10 公元前2世纪一块盾牌的中间凸起部分,打捞自旺兹沃思的泰晤士河。其图案融入了两只张开翅膀的小鸟的形象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早期拉腾文化的中心在马恩河和摩泽尔河地区,最初的民众迁徙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也可能是从波希米亚兴起的。一项对波河流域凯尔特人葬礼的研究表明,不同的部落仍然保留着他们故土的丧葬传统。赛诺曼人和塞诺尼人带来了马恩河地区的传统,而波伊人(Boii)的丧葬风俗与波希米亚有许多共同之处。在这里,考古证据足以表明,移民人口带走了他们的许多文化传统。此外,一项关于早期凯尔特艺术的研究表明,移民中的工匠吸收了来自希腊-伊特鲁里亚文化的思想,并将其传播到北方,进而为阿尔卑斯山以北的艺术注入活力。

继续往东,在摩拉维亚、外多瑙地区、提萨河流域和特兰西瓦尼亚,经典的拉腾风格的墓地分布广泛。剑随处可见,一群活跃的工匠为装饰剑鞘提供了各种原创设计。虽然这些设计在主流拉腾文化发展的传统之内,但它们却独具特色,因此被艺术史家称为匈牙利剑风格。核心区域和东部地区的其他人工制品之间也有很多相似性,例如,在陶器行业,人们偏爱用带有精美图案的精致轮制陶罐。虽然这些人工制品大多带有明显的地方风格,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马恩河和特兰西瓦尼亚的器物风格极其相似,相距1500公里的群体竟然表现出同样的文化偏好。

将这些例子罗列出来是令人乏味的,但综合来看,考古证据强有力地表明,整套的拉腾文化在欧洲中部的广大地区被接受。这在多大程度上是大规模民族迁徙的结果,还很难说。早期拉腾核心地区的人口流动是可以确定的,但由于多瑙河流域的人口已经很密集,从人数上来看,移民者可能只是少数。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意味着外来文化成为主导文化,这就更值得注意了。一些地名也表明,这里使用的语言可能是凯尔特语。因此,尽管罗马尼亚中部一个村庄的人群可能与摩泽尔河流域的人群有着非常不同的基因构成,但他们拥有相似的物质文化和价值观。

公元前278年越过博斯普鲁斯海峡(Bosphorus)和达达尼尔海峡,到小亚细亚定居和劫掠的移民却不是这样。虽然如我们所见,他们保留了加拉太人的名字,但他们似乎很快就抛弃了拉腾物质文化的所有痕迹,转而接受了他们所处地区的文化。他们是否也放弃了传统的信仰体系,很难从现存的证据中得出结论。

在早期拉腾核心区的西部,在法国西部、不列颠和爱尔兰,拉腾文化的各个方面被不同程度地吸收。例如,阿莫里卡(现代布列塔尼),被后来的古典作家认为是凯尔特的一部分,在这里,早期拉腾凯尔特艺术的主题被欣然接受,并被用来装饰陶器。来自菲尼斯泰尔(Finistère)的圣波德雷昂(Saint-Pol-de-Léon)的陶瓮为这种互动提供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例子。它的表面雕刻着一幅复杂的图案,由流动的棕叶饰和蔓藤花纹构成。这些图案与东部地区发现的有装饰的金属制品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后者如来自瓦兹河畔奥维尔(Auvers-surOise)的装饰盘,以及由一位拉腾工匠精心雕刻的伊特鲁里亚酒壶(现藏于法国东部贝桑松的博物馆里)。毫无疑问,这位阿莫里卡的陶工完全了解马恩河地区及周边的装饰风格,并希望将其融入自己的艺术作品中。传播媒介很可能是装饰过的青铜器和其他的贵重金属物品,通过广泛的交换网络,很可能是沿着卢瓦尔河河谷,这些在中央作坊里制作出来的物品被传到西方,用来交换锡和其他原材料。其中一件物品是一个装饰精美的头盔,是在菲尼斯泰尔的西南部被发现的。一些阿莫里卡人的陶罐与青铜碗极为相似,但其原型在该地区尚未被发现。

图11 在菲尼斯泰尔(布列塔尼)的圣波德雷昂发现的陶瓮,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世纪,其图案依据的是金匠所使用的图案

作为这个交流网络的一部分,金属工人的装饰艺术很快传到了不列颠西南部、威尔士和爱尔兰。一个来自威尔士塞里吉德鲁迪昂(Cerrigy Drudion)的青铜碗被装饰成与贝桑松酒壶非常相似的风格,虽然这项技术是不列颠当地的。阿莫里卡的陶器所模仿的那种小青铜碗,在不列颠西南部和爱尔兰皆为人们所知。

图12 来自威尔士塞里吉德鲁迪昂的青铜碗。它被认为是来自不列颠岛,但是其装饰和来自布列塔尼的陶瓮非常相似

除了大西洋航道外,其他航线也把拉腾艺术的知识带到了不列颠。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当地的工匠们按拉腾风格制作剑和鞘。不久之后,在不列颠东部的某个地方,一群才华横溢的金属工人正在生产非常具有原创性的盾牌和在苏格兰的托尔(Torrs)发现的那种著名的、有凸纹装饰的头盔。直到大约公元前2世纪,最优秀的拉腾式金属制品才开始在爱尔兰生产。此后,爱尔兰铁匠制作了一系列物品,风格一看就是拉腾式的,但其形式和装饰上的改变则属于典型的爱尔兰风格。

不列颠和爱尔兰的拉腾风格金属制品必须以本土文化的发展为背景来看待。除了在公元前5世纪时东约克郡遭到一次小规模的入侵外,根本没有证据表明有移民人口涌入。当地文化继续以不间断的方式发展,历史悠久的遗址仍然被沿用,而当地风格的圆形房屋无处不在。话虽如此,有明确的证据表明,不列颠和爱尔兰(在较低的程度上)仍然是一个通过海上航线连接到欧洲大陆的交换网络的一部分。通过这些网络系统,拉腾文化的特征被传递到这些岛屿上,主要是以礼物的形式,其中许多在精英之间易手。除了武器和宴会用具等制品外,还有经过训练的马匹及其配套的马具,妇女和她们的个人装饰和服饰,甚至能工巧匠可能也在礼物之列。就这样,不列颠的大部分地区选择采用这些外在的、可见的拉腾文化标志作为它们自己的标志,并逐渐接受了这些标志所代表的意义和价值体系。

不列颠和爱尔兰的群体对拉腾文化的各个方面都是有选择性地接受,但是考虑到这些岛屿上生产的精美的金属制品,毫无疑问,它们已经成为拉腾文化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