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讲故事(1 / 1)

长期以来,在大多数社会中,听故事讲述者讲故事在日常生活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些故事提供了一种继承过去的感觉,告诉人们生活中的危险和**,并提供了一套道德标准,让听众接受。同样重要的是这个场合本身——家人和朋友围坐在炉边,一起追寻和反思他们的传统。

直到20世纪,在爱尔兰偏远的地方,仍然有讲故事的人实践这门技艺。民俗学家德拉吉(J. H. Delargy)对他遇到的一位故事讲述者做了感人的描述。这位故事讲述者叫肖恩·奥康奈尔(Se?n ó Conaill),是一位70岁的农民兼渔民,20世纪20年代,他住在克里郡西利亚莱格村(Cllrialaig)一所两居室的小屋里。虽然严格意义上他是一个文盲,但是——

“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他是对口头文学掌握最多的人之一,他的头脑像一个宝库,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传统、简练的逸事、错综复杂的英雄故事、谚语、押韵小诗和谜语,以及300年前爱尔兰地区其他普遍、丰富的口头流传形式。他是一位很自觉的文学艺术家,以讲故事为乐,他的语言清晰有力,很有文学性。”

毫无疑问,这位故事讲述者运用了一种古老的艺术,他的许多故事代代相传,反映了很久以前的行为和风俗。为了保持叙述的准确性,必须逐字逐句地记忆。尤利乌斯·恺撒在讲述德鲁伊时写道:“在他们的训练中,他们牢记了许多诗歌,以至于有些人花了20年的时间来学习。”他显然对这种记忆的壮举印象深刻,这在一个有文字的社会是不常见的。12世纪收录于《莱因斯特之书》(Book of Leinster)的爱尔兰传奇《库利牛争夺战记》(T?in Bó Cuailnge)附有一份题跋,强调了对记忆准确性的要求。它承诺:“祝福每一个以这种形式忠实地记住这个传奇而不会改变其形式的人。”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种假设,即所讲述的故事应该保持其完整性和形式,但尽管如此,仍会有增添、更新、括号里的解释和旨在增加效果的文学手法。任何时候讲的故事都将是一个多层的结构,就像一个随着时间的推移地层不断增加的考古遗址。这方面最著名的例子是荷马史诗《奥德赛》和《伊利亚特》。它们成书于公元前8世纪,反映了一个建立在五个多世纪的复述之上的复杂的口头传说的最终状态。

1964年,爱丁堡大学凯尔特学教授肯尼斯·杰克逊(Kenneth Jackson)做了一次剑桥大学瑞德讲座(the Rede Lecture at Cambridge)。他讲座的题目是《最古老的爱尔兰传统:铁器时代的窗口》。该讲座的文稿于同年出版,此后引发了激烈的争论。杰克逊的论点是,在爱尔兰传奇故事《库利牛争夺战记》基本结构中,包括了很多反映公元400年前后前基督教时期爱尔兰英雄社会的内容,从中可以管窥早期凯尔特社会的运作情况。后来的学者对这一论点的细节提出了一些疑问。例如,吉姆·马洛里(Jim Mallory)已经证明,这个传奇描述的大部分物质文化是公元6世纪至公元9世纪的,与铁器时代毫无关系。另一些人甚至认为,这些保存在中世纪抄本中的故事,如果其早期的口头形式确实曾经存在过的话,也与这些抄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即使我们接受所有的保留意见,这个传奇仍然与波赛东尼奥记载的凯尔特高卢社会有一些呼应之处。据中世纪抄本记载,爱尔兰的乡土文学分为四类:神话传奇、阿尔斯特传奇(Ulster Cycle)、芬尼亚传奇(Fenian Cycle)和历史传奇。我们这里关心的是阿尔斯特传奇,其中包括大约80个故事,《库利牛争夺战记》篇幅最长。其他的故事要么是为主要的传奇故事提供背景,要么是扩展一些主要人物活动的独立故事。整个传奇包含在10部抄本中,它们的日期各不相同,每一部讲述一部分内容,但有重叠。

主要故事《第一校订本》(Recension I)的最早版本由两部抄本组成,分别是写于11世纪的《棕牛之书》(The Book of the Dun Cow)和大约成书于三个世纪之后的《勒坎黄皮书》(The Yellow Book of Lecan)。《第一校订本》被认为源于现已遗失的公元9世纪的文本写成,而这些文本本身可能是基于两个世纪前的文本。在12世纪晚期的《莱因斯特之书》中还有另一个更完整的故事版本《第二校订本》(Recension II)。

在经历了一个时期的讲述和复述之后,也许是在公元7世纪,这个传奇最终被基督教的抄工记录下来,并在爱尔兰各地的缮写室被多次转抄。毫无疑问,在这一过程中会发生一些变化,比如物质文化的现代化,一些冒犯基督教情感的元素被删除或至少被淡化。也许正是在这个阶段,博学的修道士引入了荷马史诗中的典故和意象。在经历了500年左右的传播后,文字很可能与最初被转录的口头传说有很大的不同,但很多内容都得到了忠实的传播。在《莱因斯特之书》中收入《库利牛争夺战记》的修道院抄工还添加了一个生动的脚注:

“但是,作为书写这段历史(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这个故事)的人,我对这段历史或这个故事中的许多事情并不相信。因为其中有些东西是魔鬼的错觉,有些东西是诗意的虚构,有些像真事,有些不像,有些是愚人的消遣。”

《库利牛争夺战记》的故事是从“枕边谈话”开始的。国王埃利尔(King Ailill)和王后梅德卜(Queen Medb)躺在克鲁阿坎(Cruachan)要塞的**,谈论着各自为这桩婚姻所贡献的财富。他们互相攀比,一一比对各自的物品,直到国王埃利尔搬出了他的大公牛,白角牛费恩宾纳赫(Finnbennach)。王后梅德卜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与其媲美,“她情绪低落,好像身无分文”。为了不被打败,她四处打听,后来听说在阿尔斯特省有一头棕色的库利牛,于是就出发去捕捉。就这样,一场库利牛争夺大战开始了。

接下来的故事讲述了来自康诺特(Connacht)和爱尔兰其他地区的入侵者与阿尔斯特人之间的冲突。阿尔斯特的统治者是国王康肖巴尔(Conchobhar),他的皇宫位于艾明马恰(Emain Macha)。双方都派出了最好的武士贵族。在康肖巴尔的军队中,我们看到了像费尔古斯·麦克·罗奇(Ferghus mac Roich)和康纳尔·塞纳奇(Conall Cernach)这样经验丰富的战士,像主角库丘林(Cú Chulainn)这样勇往直前的年轻人、足智多谋的森查·麦克·艾莱拉(Sencha mac Ailella),以及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制造紧张和冲突的毒舌布里克里乌(Bricriu)。德鲁伊卡萨达(Cathbhadh)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随着故事接近尾声,库丘林在一场战斗中杀死了菲尔迪亚(Ferdia)。后者其实是他的养兄弟,这一事实让他们之间的斗争特别令人扼腕叹息,不久之后,库丘林因伤口无法愈合而死。在最后一个场景中,角逐再次上演。棕色的库利牛被成功带回康诺特,它杀死了白角牛费恩宾纳赫,但残酷的角逐也让它精疲力竭,倒地而亡。从此以后,阿尔斯特和康诺特城达成和平协议,“在此后的七年里,在爱尔兰,他们的人没有一个被杀”。

库丘林

库丘林是阿尔斯特传奇中反复出现的人物。这些故事大多与统治爱尔兰北部阿尔斯特的乌拉德(Ulaidh)有关,当时阿尔斯特从西部的多尼哥(Donegal)一直延伸到东部的安特里姆(Antrim)、唐郡(Down)和劳斯(Louth)。其都城在艾明马恰,国王康肖巴尔的统治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苏尔泰姆(Sualtam)之子库丘林是阿尔斯特人的英雄之一,他被描绘成半神,受神拉格(Lug)的特殊保护,一些文本称拉格是他的父亲。库丘林是英雄的象征,他英俊、勇敢而无私,有高度的荣誉感。他富有幽默感和忍耐力,但一旦被激怒,就会变得很可怕。他在战车上战斗,砍下敌人的头颅,并热衷一对一决斗,所有这些都是波赛东尼奥笔下的凯尔特英雄的特征。在《库利牛争夺战记》中,他最著名的身份就是在和梅德卜王后领导下的康诺特人的战争中,作为阿尔斯特的守护者。此时,阿尔斯特人受到了诅咒,所有的精力都被耗尽,只有库丘林和他的父亲没有受到咒语的影响。库丘林几乎是单枪匹马击退了敌人的进攻。在现存的当地文学中,库丘林这个人物被改写和夸大了。

库丘林是真有其人,还是仅为一个虚构人物,我们不得而知。正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在今天的一些阿尔斯特派别中,库丘林已经具有一种崇拜的意义。

对于这样一部复杂而精致的作品,可以从许多不同的层面进行阅读。就像有人认为的那样,这是一种早已被人遗忘的公牛崇拜的反映吗?这是一个帮助听众加深对神的理解的寓言吗?神被认为是一种对立事物的平衡(如男和女、天和地)。如果这种平衡被打破,混乱就会被释放出来。对于这样的问题,唯一的答案是或许如此。

在另一个层面,还有这些行动背后非常详细的社会背景。它们发生在一个由年轻领主组成的武士贵族阶层中,这些人受严格的行为规范约束。在战斗中,荣誉和英勇是最重要的。个人威望被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旦受到冒犯人们就会采取行动。宴会是一种强化人际关系的制度,“英雄的份额”(hero’s portion)仪式一方面可以展示热情好客,另一方面可以彰显地位,仪式会分发象征个体等级地位的肉块,这有时会引发竞争。在战争中,个体领主是经常参与一对一决斗的中心人物。战车在战争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敌人的头颅被当作战利品。社会关系也同样被精心规定。女性可以很强大,并可以担任战争领导人。夫妻的财产是共同的,而精英阶层收养孩子是常态,这为维持某种程度的社会和谐提供了一种可靠的方式——因为这个社会的人们容易动怒。

阿尔斯特传奇故事中的这种社会制度,与波赛东尼奥在公元前1世纪初所描述的高卢社会,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与50年后恺撒的描述也有一定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如此之大,让人很难不认为它们都起源于同一传统。

也许最引人注目的是“英雄的份额”仪式。波赛东尼奥记录如下:

“在以前,当后腿被端上来时,最勇敢的英雄就会拿到最好的大腿肉,如果另一个人也来认领,他们就会站出来进行一对一决斗,至死方休。集会上的其他人可以分到金银或一定数量的酒。他们在接受了礼物并将其分发给亲友之后,就会仰面躺在盾牌上,站在旁边的另一个人用剑割开他们的喉咙。”

在这段简略的叙述中,波赛东尼奥似乎把别人告诉他的两个关于高卢凯尔特人过去行为方式的故事合并在了一起,这两个故事一个讲的是“英雄的份额”,另一个讲的是“武士的交易”。“英雄的份额”是阿尔斯特传奇中两个故事的主题,一个是《麦克·达托的猪的故事》(Story of Mac Dathó’s Pig),另一个是《布里克里的宴会》(The Feast of Bricriu)。在第一个故事中,主要的情节发生在一场宴会上,康诺特人的武士凯特·麦克·马加奇(Cet mac Mágach)为了突出自己的勇猛,对在场的阿尔斯特人表示轻蔑并大肆辱骂,还赢得了分割猪肉的权利。就在这时,阿尔斯特的英雄康纳尔·塞纳奇进来了。于是两人开始争夺这项权利,最终凯特承认康纳尔更强大,但是补充说:“如果安鲁安在的话,他会和你一决高下的。他不在这里,这对我们来说太糟糕了。”“他在这里。”康纳尔一边如此回应,一边从腰带上取下一颗人头,扔向凯特。然后,康纳尔把注意力转移到分割猪肉上。他自己留下了猪身上最好的部分,把前腿给了康诺特人,以此侮辱他们。在随后的混战中,地上堆满了尸体,第二天早上血还在从门槛里流出。

《布里克里的宴会》也是围绕“英雄的份额”这一主题展开的。第二个主题“武士的交易”出现在库丘林的故事中。库丘林及其对手被邀请砍掉巨人的脑袋,但他们也必须允许自己的脑袋被砍掉。随着故事的发展,库丘林躺在那里,等着自己的最后时刻,就像波赛东尼奥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所讲述的高卢人那样。

给波赛东尼奥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可能只是转述了他本人听到的一个民间传说,而不是他亲眼所见。无论如何,高卢人和爱尔兰人传说的相似之处强烈地表明它们有共同的来源,无论是口头传说还是观察到的行为。

在《库利牛争夺战记》中,战车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从文本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战车是两轮的,由一个轻型木制框架组成。轮子可能是轮辐式的,有铁制轮毂。马车由两匹套着轭的马拉着,由一个熟练的车夫驾驭,把武士带到战场上。这种战车是尤利乌斯·恺撒在不列颠作战时所看到的。车夫的高超技艺和战车的机动性给恺撒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这让不列颠的军队能够将“骑兵的灵活性和步兵的持久性”相结合。波赛东尼奥早在两代人以前就记录了高卢类似的战车,在不列颠和高卢都有大量的考古证据为古典文本提供有力的支持,包括战车装备和马具,有些地方甚至发现了完整的战车。但令人惊讶的是,在爱尔兰却不是这样,那里几乎完全没有关于战车的考古证据。虽然我们应该记住一句古老的考古格言:没有证据并不等于证明没有,但是必须允许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也就是使用战车从来就不是爱尔兰铁器时代社会的特征。

那么我们该怎样理解呢?阿尔斯特传奇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其核心肯定起源于铁器时代的环境,这是确定无疑的。但这发生在爱尔兰吗?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即爱尔兰的人名和地名被嫁接到了古代整个欧洲范围内的一个民间故事之上,而这个故事发生在中欧西部拉腾文化区的某一个地方,反映的是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之间英雄时代的情况。这种体现了英雄理想的感人故事肯定会激发人们的想象,并迅速地传播开来,甚至被那些信奉拉腾信仰体系的最遥远的群体所接受。无论怎么解释,这一充满爱尔兰色彩的传统得以保存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