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前文探讨的考古证据相当明确地表明,西欧大部分地区的社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维持稳定,并且往往通过交易网络被联系在一起。在考古学的支持下,古典作家的证词增加了一个不同的维度,他们描绘了大约公元前400年之后,这些民族为了跻身地中海历史,而从中欧西部向南和向东的复杂迁徙。在当地民族长时段发展和到处迁徙的过程中,他们需要互相交流。他们所使用的语言虽然形态各异,但是都属于一个语系,自18世纪初,语言学家称其为“凯尔特语”。
人们可能会认为,经过200年的学术研究,早期凯尔特语言的起源和发展已经得到了很好的理解,然而,在最近发表的论文《早期凯尔特人:语言的证据》(The Early Celts: The Evidence of Language)中,这个领域最杰出的研究者大卫·埃利斯·埃文斯(David Ellis Evans)对凯尔特语言学进行了热情的回顾,他得出结论说:“总的来说,这个领域的学术活动并没有产生令人普遍接受和具有启发性的结果。虽然已经取得了一些新的进展,但我们绝不能否认或掩饰这一点:这个领域所讨论的话题如迷宫般错综复杂,令人沮丧。”牢记这一警告,让我们谨慎行事。
对凯尔特语的研究始于17世纪末的牛津,最早的研究者是爱德华·卢伊德(见本书第195页)。卢伊德曾在阿什莫林博物馆工作,最初担任馆长助理,从1690年到1709年去世,他一直担任这家博物馆的馆长。在他对学术的诸多贡献中,对比较语言学领域的贡献最大。到1695年,他的研究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为他打算出版的伟大的综合性著作《不列颠考古》准备一份大纲了。在这份大纲中,他说他希望把威尔士语与其他欧洲语言进行比较,其中除了希腊语和拉丁语外,还包含邻近的爱尔兰语、康沃尔语和阿莫里卡语(Armorican)。按照最初的设想,《不列颠考古》将是一部多卷本的著作,但最终只有第一卷在1707年问世。他写道,创作本书的目的是“更清楚地认识三个王国的创立者,更好地理解我们古代的人名和地名”。为了使他的读者能够理解用爱尔兰语和布立吞语写成的原始资料,他觉得有必要提供一些语言工具。因此,第一卷的标题为《注释》(Glossography),提供了爱尔兰语、布列塔尼语和康沃尔语的语法和词汇表。他选择将这些语言连同威尔士语和高卢语一并称为“凯尔特语”。
卢伊德在他的信件中提到并讨论了威尔士语、康沃尔语和布列塔尼语之间的相似之处,以及它们与爱尔兰语之间的差异(这一差异后来被系统化,成为P凯尔特语和Q凯尔特语之间的差异)。为了解释这一点,他开始构建一种历史模型。1700年以后,他与朋友进行了讨论,准备在《不列颠考古》的威尔士版前言中概述这一模型。他设想最初一群来自高卢的侵略者来到不列颠,但后来随着来自高卢的第二批入侵者的到来,他们被赶到了苏格兰和爱尔兰。在爱尔兰,他们与当地的苏格兰人混居在一起,苏格兰人早先从西班牙来到这里,其中一些人后来进入了今天的苏格兰。
这就是入侵模型的起源,一些学术圈子仍将其视为一种基础认识,即来自欧洲大陆的凯尔特入侵者将凯尔特语引入不列颠和爱尔兰。这种认识基于这样的观点,即不列颠和爱尔兰的语言是从欧洲大陆引进的,它们与被古典作家称为凯尔特人的民族所说的语言是相同的。但必须强调的是,这两个观点都仅仅是假设。
1882年,牛津大学凯尔特学教授约翰·瑞斯爵士(Sir John Rh?s)出版了一本很有影响力的书,名为《早期不列颠:凯尔特不列颠》(Early Britain: Celtic Britain)。基于卢伊德的开创性工作和随后的学术讨论,他正式提出了入侵理论,并得出结论:使用Q凯尔特语的戈伊德尔族凯尔特人(Goidelic Celt)从高卢迁移到不列颠群岛定居,其中一些到了爱尔兰。后来,使用P凯尔特语的不列颠凯尔特人(Brythonic Celt)到达了不列颠南部,驱逐了早期的定居者,这些定居者逃到了不列颠的西部地区和爱尔兰。在他清楚地陈述了这个理论之后,就该由考古学家来提供文化上的支持证据和确定年代了。
过去的理论就讲到这里,现在让我们根据最近的研究,看看语言学证据给了我们哪些启示。凯尔特语属于印欧语系,为了方便起见,被分为两类:大陆凯尔特语和海岛凯尔特语。顾名思义,大陆凯尔特语是在欧洲大陆(除了布列塔尼之外,布列塔尼的情况更加复杂,后面会有探讨)上使用的凯尔特语,现已不复存在。对其了解主要是通过记录在硬币上、古代历史学家的著作和铭文上的人名和地名,以及一些(非常罕见的)较长的铭文,这些铭文提供了这种语言结构的简短暗示。从这些极为稀少的记录中,我们可以区分出三种截然不同的语言:高卢语、凯尔特伊比利亚语和勒庞特语(Lepontic)。在多瑙河中游和小亚细亚地区,也发现了零星的凯尔特地名和人名。这些名字可能源于公元前4世纪开始的移民运动,但它们在后来的语境中才被证实,并不能反映这些地区的语言状况。
海岛凯尔特语过去曾在大不列颠、爱尔兰和布列塔尼被使用,现在这些地区的部分地方仍在使用这种语言。正如我们上面看到的,这种语言在传统上被分为两种,即Q凯尔特语或戈伊德尔族凯尔特语,P凯尔特语或布立吞凯尔特语。这种区别是基于“qu”的发音(以及拼写)。在Q凯尔特语中,它仍然发硬音“q-”或后来出现的“k-”音,而在P凯尔特语中,它软化为“p-”,因此,“four”(四)在爱尔兰语中是“cethir”,在威尔士语中是“pedwar”。尽管过去的语言学家对这一区别做了大量的研究,但现代语言学家倾向于淡化它,强调这只是海岛凯尔特语族下属各种语言之间的区别之一,并且也许不是最重要的区别。虽然如此,爱尔兰、马恩岛和苏格兰西部说Q凯尔特语,而布列塔尼、威尔士以及大约1800年以前的康沃尔说P凯尔特语。在第一个千年中期逐渐被日耳曼语和罗曼语取代之前,P凯尔特语似乎也是不列颠其他地区的语言。
海岛凯尔特语的巨大价值在于,它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语族,人们可以对其进行研究,并可以通过一系列早期文本追溯其历史。然而,这些研究的复杂性在两个例子中得到了很好的证明:盖尔语和布列塔尼语。
苏格兰盖尔语和曼岛语都属于Q凯尔特语,一般认为是在公元三四世纪通过民族迁徙而从爱尔兰传入的,这方面有很好的历史证据。然而,这两个地区有可能此前就已经在使用Q凯尔特语了,历史上的入侵只是强化了当地的语言。
图7 凯尔特语系的发展谱系
布列塔尼的情况更加复杂。根据历史传说,在公元5世纪至公元7世纪之间,一些群体从不列颠西南部迁移到阿莫里卡半岛定居。很长一段时间里,传统观点认为这些群体只是重新把P凯尔特语引入了这个地区,在此之前,由于罗马已占领此地超过四个世纪,拉丁语已经取代了原来的凯尔特语。然而,最近这些观点受到了挑战。20世纪50年代,弗朗索瓦·法尔克亨(Francois Falc’hun)提出,不列颠移民遇到的是仍然说高卢语的阿莫里卡人,而这种高卢语与布立吞语极为相似。因此,他们并没有将凯尔特语重新引入阿莫里卡,只是加强了在罗马化时期幸存下来的语言。法尔克亨进一步认为,半岛东南部的凡内塔人(Vannetai)使用的布列塔尼方言与该国其他地方的方言不同,因为它是一种更纯粹的高卢语,没有受到不列颠方言的影响,言外之意就是不列颠移民没有在那个地区定居。利昂·弗洛里奥(Léon Fleuriot)在20世纪80年代的著作中认为,布列塔尼大部分地区所说的方言是当地高卢语不列颠化的结果,但他更倾向于认为凡内塔语是受拉丁语影响的高卢语。
这两个例子很好地提醒了我们,即使是小群体的迁徙也会导致语言变得复杂,而且即使是在处理一门活的语言时,也很难将这种复杂性理清。
对于除了阿莫里卡半岛之外的欧洲其他地区,无论在罗马帝国之后有多少口头凯尔特语幸存下来,可以相当肯定的是,在随后的公元5世纪至公元8世纪的迁移过程中,最后的一点残存也消失了。现在仅存的是少数的铭文和古典作家所提供的或嵌入在有记录的地名中的名字。这方面的收获非常贫乏。在大陆凯尔特语中,高卢语是最著名的。除了尤利乌斯·恺撒和斯特拉波等古典作家记录的地名和人名,还有相当数量用希腊文或拉丁文写的高卢铭文。这些铭文大部分是陶罐上的涂鸦或献祭铭文。1971年在沙马利埃(Chamalières)的圣泉发现了一块铅版,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是当时最长的高卢语文字,用罗马手写体写成,由336个字母组成,大部分是人名。1983年,在阿韦龙(Aveyron)附近的拉扎克(Larzac)发现了一段由1000个字母(160个单词)组成的更长的文本。这段文字也被刻在铅版上,似乎是一个有关魔法的文本,里面提到了一些女魔法师,但部分文本仍然很晦涩。综上所述,高卢语的文字记录并不特别广泛,但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在公元前2世纪和公元前1世纪时,高卢语已遍及今天法国的大部分地区。
伊比利亚的情况更为复杂。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早期的希腊作家认为,至少西伊比利亚的一些居民是凯尔特人。根据埃拉托色尼(Eratosthenes)的说法,到了公元前3世纪,他们的人数变得更多,到公元前2世纪和公元前1世纪,人们经常提到伊比利亚凯尔特人(Celtiberi)。狄奥多罗斯将这个名字解释为两个部落在长期的血腥战争后融合的结果,但这里有猜测的意味。
从各种各样的证据(虽然主要是地名和一些铭文)可以清楚地看出,伊比利亚半岛中部和西部的大部分地区使用凯尔特语。以“briga”结尾的地名尤其说明了这一点,半岛上大部分地方都有这样的地名,除了东部地区和安达卢西亚(Andaluca)之外,这两个地方主要使用伊比利亚语和塔尔泰森语(Tartessan)等非印欧语系语言。在“凯尔特地区”,已经确定存在不同的语言群体,其中凯尔特伊比利亚语和卢西塔尼亚语(Lusitanian)是最确定的两种。围绕这些不同群体的重要性有很多争论。一些学者认为,在伊比利亚半岛的大西洋沿岸使用广泛的卢西塔尼亚语根本不是凯尔特语的一种,但另一些学者认为它是凯尔特语的一种古老形式。在资料如此有限的情况下,无法确定这类问题是否会得到满意的解答。
第三个记载凯尔特语的直接证据出现在意大利北部,人们认为目前在那里所发现的少量铭文可以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组。在意大利湖泊周围的卢加诺地区发现得最早的那一组被命名为勒庞特语,其中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世纪。后来的一组使用的是高卢语,虽然是用勒庞特文字写的,是公元前400年前后渗透到该地区的凯尔特人镌刻的。早期的那一组特别有趣,因为它们可以被认为是支持了李维的说法,因为李维认为凯尔特人首次渗透到北方是在公元前600年前后。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该地区的考古证据(戈拉塞卡文化)表明,在公元前6世纪和公元前5世纪,阿尔卑斯山脉两边的群体之间已经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考虑到凯尔特语证据的碎片性和差异性,即使是从简单的家谱图层面上试图创造一个宏大的历史综合体也很少获得成功,这一点也不令人惊讶。然而,有几个简单的概括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首先,高卢语和布立吞语(P凯尔特语)非常相似,它们可能是在同一时期发展起来的,这两个地区之间是有联系的。戈伊德尔语(Goidelic,爱尔兰、马恩岛和苏格兰西部使用的Q凯尔特语)与它们有许多共同的特点,但更加古老。第二点,相对于高卢语和布立吞语,勒庞特语和凯尔特伊比利亚语在结构和形式上更加古老。更有争议的是,如果按照这些语言与“更发达的”高卢-布立吞语的相似性来排列,它们的顺序将是凯尔特伊比利亚语、勒庞特语、戈伊德尔语,凯尔特伊比利亚语最为“古老”。
图8 欧洲曾经使用凯尔特语的地区
当然,假设这种排列是有效的,有很多方法可以解释,但最简单的方法是接受这样一个基本前提,即凯尔特语出现于西欧后来它们被发现的地方,即伊比利亚半岛中部和西部、高卢、不列颠以及爱尔兰。它们之间的广泛相似性,源自大西洋航道与流向大西洋的内陆河流沿线这些地区之间长期存在的联系。正如我们所见,有大量的考古证据表明,这些地区早在公元前5000年就形成了一个交易系统网络,这个网络在公元前1300年至公元前800年的青铜时代晚期达到了巅峰。
经过4000年的互动,其中不仅包括货物的流动,还包括知识和信仰的流动,我们有理由相信语言会趋同。也许,正是在青铜时代晚期的密切接触时期,凯尔特语才呈现出我们所知的最早形式(有时被认为是Q凯尔特语)。早在公元前6世纪,在伊比利亚、爱尔兰和勒庞特地区就发现了这种早期形式的凯尔特语。这一事实表明整个地区都说这种语言,而这种语言毫无疑问有许多不同的方言。
关于这一问题我们就讲到这里了。在第十一章我们还会回到语言的问题,到时候我们会试图把一些不同的证据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