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大兵们等了足足一个小时,让华盛顿上校尽自己的什么鬼职责,用他本人和黑奴们换取白人人质。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任何动静,有人便吼了出来,“我们的上校在哪儿?你准备用多少人质换我们上校和他的黑奴?”
老家伙的脸贴在窗户上吼道:“一个也没有。想要你们上校,自己来接。”
这下子,又炸开了锅。对面骂骂咧咧、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过了几分钟,他们命令约两百名穿军装的大兵涌进门里,让他们挤在发动机车间门口,对他们说:“开火!”上帝呀,他们一动手,就好像有个恶魔在踢那房子一样。整个发动机车间都摇了三摇,发出了巨响。从上到下,房梁的砖头和石灰块裂开了大口子。火力将大片大片的石灰从发动机车间的墙上震落,外加扯掉了一根支撑着房顶的木房梁,那根木料一下子就垮了。
可我们并未给吓住。老家伙的人训练有素,处变不惊,他们从敌军扫射在砖墙上形成的弹孔里向外扫射,老家伙不停地嚷着:“冷静。瞄得低一些。好好跟他们算一账,伙计们。”枪林弹雨向敌军头上撒去,他们不得不撤出大门外。
敌军又在墙外集合了,他们醉醺醺、气咻咻,好不难看。昨天他们还又笑又骂来着,今天全不见了,代之以盛怒和不解。第一轮火力过去,有几个人一见自家兄弟在老家伙的人手下死的死伤的伤,给吓成缩头乌龟,那些给撂倒的让人从队伍里死狗似的拖了出去。然而,更多的人涌到门口,不出几分钟,队伍就重新集结,再次开进大门内,这次他们更是人多势众,因为不少人从军械库外赶来,顶上了死伤者的位置。老家伙的人还是设法将他们挡了出去。那伙人又撤走了。他们在门口的安全地带围成一堆,骂骂咧咧,叫嚣着要把老家伙吊死在他自己的**上。不大一会儿,他们不知又从什么地方弄来第二支队伍。这次穿的衣服不一样。这些人往大门里开进了约摸两百米,比第一拨人气势更猛,嘴里不干不净的,冲着发动机车间,他们的枪子儿一出膛,老家伙的手下又撂倒了他们不少人,有如刀削萝卜,风卷残云,干净利索,这拨人比上一拨还玩命地往大门口逃命去,在院子里又扔下几具死尸。弗吉尼亚人一要回来搬伤员,老家伙手下就有一人从砖墙裂缝里探出一只夏普斯步枪,教训他们,让他们别做梦。这下子,对方更是气红了眼。他们气疯了。
与此同时,白人俘虏们一声不吭,全吓傻了。老家伙让赶车人和“皇帝”看住他们,还让二十五个奴隶忙得脚不着地。这帮黑鬼脑子一转过弯来,个个争先恐后。而他们的白人主子呢,连个屁都不敢放。这会儿,我们离白人主子的救兵近在咫尺了。听得到当兵的在门外叫喊,大声咒骂。人群越聚越多,嘴也越来越杂。有人说往东,有人就嚷嚷这是个馊主意,另有人嚷嚷起来:“我表兄卢夫斯在院子里受伤啦。咱们得给他弄出来。”马上就有人说:“要去你去!”他们便打成一团,再来个上尉乱指挥一通,门外面便自己乱了阵脚。他们自己窝里反了。一见这情形,上尉便不动声色,命令手下和黑人兄弟们:“伙计们,装弹药。低低地,瞄准。把上了膛的步枪插在墙里,这样你们好打完一支马上换成下一支。我们要痛击敌人。”伙计们和奴隶们又是开火又是填弹药,动作之快、效率之高,跟上了发条的机器似的。约翰·布朗老头儿打起仗来心里很有数。我得说,接下来那场伟大的战争里,他满可以效劳。
可他的运气没坚持多久。突然间就无影无踪了,一向都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老家伙总是这样。
开头是一个五短身材的白人来跟老家伙喊话,想缓和缓和气氛。看起来这家伙好像是个官。他到军械库来过几次,说什么我是来讲和的、咱们有话好好说之类的。可每次,这家伙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一缩脑袋,撒丫子就撤。他身上没带武器,伸着脑袋求了几次之后,老家伙跟手下说:“别瞄准他。”然后冲那小个子喊道:“离远点。回去。我们是来解放黑人的。”可那家伙还是闹不清自己该进来还是出去,往里边探探头,又缩了回去。他一次也没能把整个身子探进来。我听见他试图让大门外那帮人冷静点儿,他们已经吵成一锅粥了。谁也镇不住他们了。他尝试了几次,最后终于放弃,又钻到军械库里来,比前几次多走了几步,他往里头偷瞄了几眼,又跟个耗子似的哧溜一下溜了回去。他逃到院子里的一只水箱后头,一躲进去,就从那后头探出头来,老家伙布置在另一个军械库的人发现了他——我估计是埃德·科波克干的——一眼看见了他,两枪给他撂倒了。这家伙玩儿完了。倒在地上,这辈子的苦差事算是到头啦,完蛋啦。
这家伙一死,门外那帮疯子一下子炸开了锅。他们早就杀气腾腾了——大门口的两间小酒馆功不可没——可这家伙的死让他们彻底红了眼,一眨眼工夫成了彻头彻尾的暴徒。后来才知道,这家伙居然是哈珀斯费里的镇长呢,名字叫方丹·贝克汉姆,跟“列车员”他们,甭管白人黑人都是称兄道弟的朋友。科波克可不知道,当时简直是混乱极了。
镇长的尸体跟其他人的一道丢在那里长达几小时之久,门外的弗吉尼亚人不断起哄叫嚷,摔锅砸碗,放出一通通狠话,说早晚他们要冲进门来,把老家伙切成碎末,再把他的**塞进他嘴里。他们气急败坏,要把老家伙的眼珠子磨成渣。可实际上什么事都没有。夜幕降临。半明半暗之中,外面却静了下来,仿佛已经入了夜。肯定有什么猫腻。他们不喊叫了,都住了嘴。天色越来越暗,我已经看不见他们了,可是肯定什么人来了,说不定是个当官的,整顿了队伍。他们就这么的待了十分钟,嘴里嘟嘟囔囔,这个那个地嘚嘚了一会儿,跟小娃娃说悄悄话似的,声儿挺小,不吵不闹。
老家伙透过窗户看见了一切,然后缩回头。他点了一只灯笼,摇摇头:“行了。”他说,“咱们打掉了他们的锐气。耶稣的荣耀比任何凡人都伟大。这一点你们尽可以放心,伙计们。”
话音未落,门外的人便成群结队地冲进大门——据报纸上后来说,足有四百人——黑压压的一片,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们边蹿进来边开枪,气势汹汹,蛮不讲理,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打了进来。
我们顶不住了。我们没那么多人,又分散在军械库的各处。凯基和欧柏林来的两个黑人利里和科普兰在很远处的另一头,步枪工厂车间里,他们是第一批沦陷的。他们给赶到哪座房子背面的窗户旁,再逃到谢南多厄河岸,在那里有两人中了枪。凯基的脑袋吃了个枪子儿,应声倒地。利里背部中枪,紧随其后。科普兰往河边多跑了几步,想办法爬到河中央的一块大石头上,结果在那儿给人堵住了。一个弗吉尼亚人泅水过去,跟他一起爬到石头上。两人同时抽出左轮手枪开火。结果两把枪都进了水,哑了火。科普兰举手投降,过了一个月被处以绞刑。
这工夫,敌人在军械库又放到了一个叫利曼的。他冲到侧门,纵身跃入波多马河,试图游到对岸。桥上的敌军发现了他,朝他开枪,他受了伤,却保住一条命。往下游顺水漂了几米后,他抱住一块大石头。另一个弗吉尼亚人游到他身边,高举着手枪,不让它进水。他爬上利曼仰天躺着的那块巨石。利曼让道:“别开枪!我投降!”那家伙笑了笑,举枪给利曼来了个满脸花。利曼的尸体在那大石头上晾了好几个小时,成了敌人练习射击的靶子。那些家伙灌足了酒,把他的尸体当个枕头打得满是弹孔。
汤普森家有个叫威尔的小子——年龄较小的那个——不知怎么跑出军械库,在路对面高尔特酒馆的二楼中了埋伏。他们扑上去,把他拖下楼,让他当了几分钟俘虏,然后把他带上BO大桥,准备枪决。可一个上尉跑过来说:“把这俘虏押到旅馆里。”
“旅馆老板娘不想让他去。”他们说。
“为什么?”
“她说不想把地毯弄脏。”他们说。
“告诉她,就说是我的命令。他不会弄脏地毯的。”
可他们根本不理会那上尉。他们推着汤普森,让他站在桥上,从背后枪决,接着就地把他打成个筛子。“这下他可要把地毯弄脏啦。”他们说。
汤普森跌入河里。河水很浅,第二天早晨还看得见他的尸体仍然待在原地,他的脸翻出河水,双目圆睁,永远地睡去了。他的尸体在水里一上一下地弹动,脚上的靴子一点一点地拍打着河岸。
我们在发动机车间里顶住了敌人的进攻,然而枪战极其激烈。从院子角落的步枪车间,最后一个幸存者——黑人丹杰菲尔德·纽比看见我们激战,便试图跑过来。
纽比家里就在五十公里之外,老婆和九个孩子全是黑奴。他跟凯基他们都给堵在步枪车间里。凯基他们往谢南多厄河冲过去的时候,纽比灵机一动,躲了起来,让敌人都去追别人。他们一走,纽比便从波多马河一边的窗子钻了出去,穿过军械库,直奔军械库背面的发动机车间。那机灵的黑鬼一秒钟都没耽搁,他直奔我们来了。
水塔背面有个白人发现了他,一枪打过来。纽比看见了那人,也抽出步枪,撂倒对方,继续往前跑。
就在他快要跑到发动机车间的时候,街对面一座房子里有个人从二楼窗户探出身子,用一支装满十五厘米钢钉的松鼠枪瞄准了纽比。钢针好似长矛直插入纽比的脖颈。鲜血从脖子里噌噌往外冒,纽比倒在半路上。
与此同时,我们正把全部火力投入与敌人的交战中,因此,除了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无法可想,可暴徒们却注意到他的死。他们认定他是第一个牺牲的黑人,拼了命地要把尸体弄过去。他们抓住尸体,拖到大门口,再拽到大街上,用脚踹,用拳头捶。随即有人跑上来,割掉他的耳朵。另一个人扒掉尸体的裤子,割下**。第三个人在尸体的弹孔上插了一根树枝。接着他们把尸体拖到北边的一个猪圈里扔进去,让猪随便乱拱,其中一头猪从尸体腹中拽出一根软乎乎的长条,一头叼在猪嘴里,另一头还留在纽比的肚子里。
猪糟蹋纽比尸体的这一幕让老家伙手下的人按捺不住叫骂起来,他们死命朝敌军队伍里倾泻子弹,敌军人多势众,越逼越近,如今老家伙手下的人杀红了眼,又把他们撵了回去。这种情况坚持了几分钟,然而我们已经无路可逃。敌人占据了主动。敌人关上了门,我们被包围了。没有凯基他们从院子里的其他地方掩护我们,再也没法儿把他们挡在大门外了。他们从各个方向朝我们扑来,可突然犹豫起来,停止攻击,原地待在步枪的射程之外不动弹了。老家伙把他们挡在原地,可更多的人从前后门一道扑进院子,现在没法儿把他们挡在门外了。他们就在两百米开外的地方。我们大势已去。
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主上帝的存在。诚然,之前我也曾得见主,可却没能完全接受他老人家,直到此时此刻。虽然我爹为了传道受尽流言蜚语的迫害,虽然老家伙用神圣的言语把我折磨得欲哭无泪,可上帝他老人家硬是按着他的意志显出了他的存在。他二话不说,使我完全折服,在他彻底占据我的心灵之前,毕竟也提前发出了警告,而现在,他死死攥住了我的心灵。眼看着足足三百个气势汹汹、杀红了眼睛的弗吉尼亚人揣着世界上所有的枪,眼冒凶光地朝你冲过来,要是你觉得这样的情景是通向救赎的通行证,那你可算说对了。我目睹了他们对纽比的暴行,发动机车间里的每一个黑人都知道纽比的惨死,我们还差两趟旅行,因为纽比是幸运的。他死后才遭虐待,我们这些人则不得不将这惨死的情景悉数记在心间,一辈子也别想忘记——假使我们能活完一辈子的话。上帝的确存在。我实心实意地向他老人家呼喊。一种感觉攫住了我的身体。我坐在角落里,捂着脑袋,从软毛里抽出我的上帝鸟羽毛,紧紧攥着它祈祷:“主啊,让我做你身边的天使吧。”
可老家伙没听见。他忙着想主意呢,房间里的人们已经从四面墙边和窗边撤回他的身旁,他也从床边走了回来,若有所思地撩了撩胡子。“我们已经做完了想做的事。”他兴奋地说。他转向史蒂文斯说:“让沃特森带一个俘虏出去,告诉他们,我们要用自己人换黑奴。现在库克他们已经在学校和农场那边召集了不少黑蜂。一看见咱们的信号,他们就要带着黑人从后头动手,到时候咱们就撤。现在,咱们该进山了。”
史蒂文斯不愿意。“进山的时间应该是中午。”他说,“昨天中午。”
“别动摇,上校,仗还没打完呢。”
史蒂文斯嘟囔了几句,一把拽起个人质,朝忠实地跟在他身后的小沃特森点点头。发动机车间的大门实际上是三扇双开的门,已经全给绳子紧紧绑死了,他们解开中间那扇门的绳子,慢慢推开门走了出去。
老家伙把脸贴在窗户上。“我们要谈判,交出俘虏,给我的黑奴军队换得一条安全通道。”他嚷道。随后他又说:“毫不动摇的黑奴军队。”
回应他的是一串密集的子弹,老家伙被迫退回窗边,一跤跌坐在地板上。插在腰里的弗雷德里克宝剑——就是我们从华盛顿上校手中缴获的那把——“锵啷啷”一声滚落一旁。
老家伙爬起身来时并未受重伤,更没咽气,可当他将宝剑收回腰间,回到床边的时候,史蒂文斯却已经跌坐在院子里,受了重伤,挨了一枪的沃特森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死命地撞击着发动机车间的大门。
人们为沃特森开了门,他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嘴里冒出血块。他躺在地板上,老家伙俯瞰着他。父亲俯瞰着身受重伤、痛苦呻吟着的儿子,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他好伤心。一眼就看得出。他摇摇头。
“他们就是不明白。”他说。
他跪在儿子身边,抚摸着他的头,然后试了试脖子上的脉搏。沃特森闭着眼睛,仍旧有呼吸。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儿子。”
“谢谢你,父亲。”沃特森说。
“像个男子汉一样死去。”他说。
“是,父亲。”
沃特森十个小时后才死去,然而他忠实地听从了父亲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