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敌军又撤了回去,这次带走了他们的伤员,也带走了还活着的史蒂文斯。外面点起灯笼,却一片死寂。大门外的吵吵嚷嚷好像给推到马路对面,不复存在了。暴徒们从军械库大楼撤走了,好像来了什么新命令,又要出事了。老家伙派“皇帝”到白天塌掉的房梁形成的窟窿里去看看。“皇帝”便去了。
他爬下来说:“联邦军队从华盛顿特区开来了。我看见他们的军旗,还有身上的衣服。”老家伙耸耸肩。
他们派了人过来,那人走到几扇紧闭的木门旁,把眼睛贴在门上的窟窿里,还敲了敲门。他喊道:“我想见见史密斯先生。”那是老家伙在肯尼迪农场和费里镇用的化名。
老家伙走到门边,却不开门:“什么事?”
那只眼睛往里窥视着。“我是杰布·斯图尔特,隶属美利坚合众国骑兵队。我带着我们司令,罗伯特·E.李名誉上校的命令。李上校现在就在大门外,要看着你们投降。”
“我要求这片土地上生活在枷锁之中的黑人同胞兄弟们得到自由。”
斯图尔特真是白费时间。“现在这工夫,先生,除了刚才那个要求之外,你想要什么?”他问道。
“什么也不要。如果你能立刻答应我的要求,我们就撤兵。但是我觉得你没有那么大权力。”
“请问对面是哪一位在说话?可以露个脸吗?”
木门有个活动板。老家伙把它往后一滑。斯图尔特惊讶地眨眨眼,随机后退一步,搔搔脑袋。“哎哟,你不是奥萨沃托米·布朗老头儿吗?你给咱们堪萨斯地界惹了不少麻烦哪。”
“正是在下。”
“你已经被一千两百名联邦骑兵包围了。你得投降。”
“我不投降。我要用这里的俘虏作交换,让我和我的人过BO大桥。我们现在还没走到绝路上。”
“那可没法儿安排。”斯图尔特说。
“那咱们就没什么可谈了。”
斯图尔特难以置信地站了一会儿。
“那就继续谈。”老家伙说,“该干的我们都干了,除非你本人能解除黑人的枷锁。”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小门。
斯图尔特退回大门旁消失了。可在发动机车间里,俘虏们觉出形势有变。一晚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他们一旦觉得老家伙失势,那些奴隶主便叽叽喳喳地发表起意见来。五个人沿着墙根儿坐了一排,包括华盛顿上校本人,他开始朝上尉叽里呱啦地说起来,其他人也趁机跟着起哄。
“你犯了叛国罪。”他说。
“你会给绞死的,老头儿。”另一个人说。
“你应该投降。这样能得到公正的审判。”第三个说。
“皇帝”大步流星走到他们身边。“闭嘴!”他喝道。
除了华盛顿上校外,这伙人全都缩了回去。他到死都气咻咻的。“套上绞索时有你好看,你这放肆的黑鬼。”
“是嘛,那我得你点颜色看看。”“皇帝”说,“我现在就送你上西天。”
“不要做这种事。”老家伙说。上尉独自站在窗边,出神地盯着外头。他看也不看地对“皇帝”说:“‘皇帝’,过来。”
“皇帝”走到角落里,老家伙搂住这位黑人肩膀,对他耳语了一阵。悄悄话说了好一阵。我看见“皇帝”的背影,他缩起肩膀,好几次摇摇头,表示不愿意。老家伙又是一番耳语,语气更坚决,然后让“皇帝”一个人盯着窗子,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皇帝”陡然显出精疲力竭的神色。他从老家伙身边走开,在发动机车间最远的角落里停下脚步,离那些俘虏远远的。“皇帝”第一次满脸阴云。一瞬间,他的精气神仿佛倏地一下子全跑光了,他盯着窗外的夜幕。
夜很静。
这时,发动机车间已无多少事情可做,人们也懒得去想这些意味着什么。然而黑暗精灵了,军械库内外都是如此安静,该想想如何收场了。屋子里有约摸二十五名黑人。其中差不多有十个,可能更多些,肯定逃脱不了绞刑:菲尔、赶车人、三名女黑奴和四名男黑奴,全是热心支持老家伙军队的积极分子,他们帮忙装卸武器,在墙上凿枪眼儿,安排搬运弹药。房间里的白人俘虏肯定会告发他们。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可他们的主子肯定认识那几张脸。他们惹上麻烦了,因为他们一旦明白这个体制是怎么回事儿,便为自由奋起反抗。他们受到了命运的诅咒,没多少筹码了。剩下的,我得说差不多有一半,也就是五六个人虽然热心帮忙,可对打仗什么的并没多少热情。他们之所以这么干,纯粹是听命于人。他们知道主子盯着自己呢,从来也不热心。接下来是最后的五个人,他们可不会给绞死,因为他们特别会溜须拍马,简直无以复加了。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受到了胁迫,有几个人甚至打仗的时候都睡着了。
现在情势急转直下,这最后五个人高枕无忧、心安理得了。可中间派的几个——正站在栅栏边,有一半机会可以逃出去——却心急如焚地倒向了自己的主子。这几个人拼了命讨好主子,希望能赢得他们的赏识。其中一个叫奥蒂斯的家伙说:“主子啊,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他主子根本不搭理。一个字都懒得跟他说。我不怪这些黑人这么溜须拍马。他们知道,只要主子们说出一个不利于他们的字来,他们可就死定了,而且主子们一定不肯轻易打出这张王牌。现在还不到时候。还没到最后的关头呢。
剩下的黑人——就是那些注定要倒霉的——都盯着“皇帝”。他在他们之中有权威,漫漫长夜,他们亲眼目睹了他的勇气,老家伙对他说了那番话之后,他们的眼睛就没理开过“皇帝”。他站在窗边,盯着夜色,深深思索。外面一片漆黑,除了从枪眼儿里射进来的淡淡月色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老家伙不准人家点灯笼。“皇帝”就那么往外看着,接着他往前走了一小步,继续出身。赶车人、菲尔和另外几个必死无疑的黑奴紧紧地盯着他。他们信赖他的勇气,全要追随他。
过了一小会儿,“皇帝”把他们叫到角落里,于是大伙儿围了上去。我也来了,因为我知道无论人家怎么惩罚,他们的命运也就是我的命运。他们凑到我们身边聆听着的时候,那种绝望的心情表露无遗,“皇帝”轻轻地开口了。
“天亮之前,老家伙要向前门发起一轮射击,好让黑人从后门窗户逃走。如果你们想脱身,枪一响,就从后窗户爬出去,到河边远走高飞。”
“那我老婆怎么办?”赶车人问,“她还在上校家里当黑奴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皇帝”说,“可如果你给抓住了,就编一套谎话。你就说自己是俘虏。要不然你肯定给绞死。”
他不说话,任由绝望的情绪继续弥漫。
“老家伙给我们放一条逃命的路,”他说,“走不走由你们。他和剩下的人要把沾了油的子弹打出去。他要把子弹打到院子里,弄出一大团黑烟,然后接着烟幕射击。到时候你们得瞅准机会从后窗户逃出去,翻过外墙。谁想试试看都可以。”
“你会吗?”赶车人问。
“皇帝”没说话。“你得睡一会儿了。”他说。
他们都觉得该睡会儿,于是就回去休息了几个小时,过去的四十个小时里,没有人合过眼睛。袭击从礼拜天开始,现在已经是礼拜一夜里,明天就是礼拜二了。
屋里大部分人都睡着了,可我却不行,我知道下一步意味着什么。“皇帝”也睡不着。他站在窗边,一边往外看,一边听着垂危的沃特森发出痛苦的呻吟。老家伙队伍里的所有黑人之中,“皇帝”并不是最得我心的一个。我并不很了解他,可他从未缺乏勇气。我走到他身边。
“你要试试看能不能获得自由吗,‘皇帝’?”
“我已经是自由人了。”他说。
“你说你是自由黑人?”
在黑暗中,他笑了笑。我看得见他的白牙,可他却没再说话。
“我琢磨着,”我说,“有没有什么法子不让我上绞刑架。”
他看看我,冷笑了一声。借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月色,我看得见他的脸。他的皮肤是深黑色的,巧克力色,厚厚的嘴唇,卷曲的头发,神态平和。我看得见他的轮廓。他的头颅在窗户框中间,一动不动,微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他看上去颇为冷静,精神焕发,好像微风在他的脸庞前自动左右分开了似的。他俯身凑过来,柔声说:“你真不明白,是吧?”
“我明白。”
“那为什么你知道答案,还要问?他们会把这里所有的黑人都绞死。见鬼,就算你多看那几个白人一眼,你也得给绞死——而且你肯定看了不止一眼。”
“他们又不认识我。”我说。
“他们太认识你了,就像上帝君临世界一样,毫无疑问。他们熟悉你,就跟熟悉我一样。你得挺起胸膛来。”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我得做这件事,受不了也得受着。
“要是有人跟别人以为的不也一样呢?”我轻轻说。
“在白人眼里,咱们都是一个样。”
“不都是一个样。”我说。我抓住他的手,在黑暗中,将它探进我的下身。让他摸摸我的小秘密。我觉出他屏住呼吸,迅速抽回了手。
“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说。
长久的沉默。随后“皇帝”咯咯一笑。“上帝呀,那东西可算不上雄伟。”他说。
“雄伟?”“皇帝”不识字,可他却说出一个不知所以的字眼儿。
“雄伟。威物。你那东西可没什么料。”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光是找到那小玩意儿就得花上一整夜工夫。”他又在夜色中笑了几声,笑得停不住。
我可笑不出来。可我已经想好了。我需要男孩的衣服。发动机车间里只有两个人的衣服我能穿,而且神不知鬼不觉。有一个挨了枪子儿的黑奴昨天下午刚咽气,还有老家伙的儿子沃特森。那黑奴的身材太高大,他的胸口中了一枪,衣服上染满了他的血迹。可那衣服倒是不赖——显然他是个管家——必须穿得得体。管他有没有血渍呢。
“你能不能帮个忙?”我说,“给我从那家伙身上弄下来一条裤子、一件衬衫。”我轻声说,冲那黑奴努努嘴,月色中,看得见那尸体的轮廓,“也许靠你的帮助,我可以偷偷换上衣服,跟黑人一起逃走。等老家伙一让我们出去,我们就走。”
“皇帝”考虑了很长时间。
“你不想像个爷们儿一样死去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说,“我才十四岁。我还算不上个爷们儿,怎么像爷们儿一样死?我还没享受过姑娘呢。我还没吻过姑娘呢。我觉得人活一世,一定得有机会活出自己来,然后再说别的。真心诚意颂扬上帝的大名,而不是鹦鹉学舌。因为我已经见过上帝了。”
漫长的沉默。“皇帝”搓了搓下巴。“坐在这儿。”他说。
他过去叫醒了赶车人和菲尔,把两人拽倒角落里。三个人耳语一番,上帝作证,我听见他们几个叽叽咕咕、嘻嘻哈哈地说些啥。屋里黑得很,我看不见他们,却听得见他们说话,我没法儿假装听不见。他们三个笑话我呢,于是我便说:“有什么好笑的?”
我听见“皇帝”的大皮靴向我走过来。我觉出脑袋上给人套了一条裤子、一件衬衫。
“要是联邦军队的人发现了你,他们会把你一巴掌拍到小河里去。可要是你滚蛋了,我们几个还挺高兴的。”
那衬衫特别肥大,还有那条裤子也是,上了我的身,更是肥大不堪。“这裤子是谁的?”我问。
“赶车人的。”
“赶车人穿什么?就穿着裤衩子钻到窗外去?”
“你管得着吗?”他说。我这才发现他没穿衬衫。“他哪儿也不去。菲尔也一样。这儿——”他在我手里塞进一片破旧的羽毛——“这是最后一片上帝鸟羽毛。老家伙给我的。他自己也就剩这一片了。我估摸着他只给了我。”
“我已经有羽毛了。我不需要你的,‘皇帝’。”
“拿着。”
“这些裤子呢?太大了。”
“你穿着挺合适。白人才不管你穿什么。在他们看来,你不过就是个鸡贼黑鬼。放机灵点儿。天亮时,上尉一下令,我们就打出些钢珠弹,前前后后打一通,再从窗户里射几枪,到时候你就赶紧从窗户里爬出去。只要你能逃出费里镇,白人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还不如多看看地上的坑呢。你跟他们说,你是哈罗德·古朗先生的黑奴。H.古朗先生,听见没?他是住在肯尼迪农场附近的白人。赶车人认识他。他说古朗有个小黑奴,跟你年龄、块头儿都差不多,他们两个现在都不在城里。”
“总有人认识那孩子的!”
“他们都不认识。那儿的联邦军队都不是本地的。他们都是从华盛顿特区来的。他们看不出你们谁是谁。咱们黑鬼,他们全看不出谁是谁。”
天亮了,老家伙下了命令。大伙儿打出一阵钢珠弹,开始往窗外狂轰滥炸,掩护黑人从发动机车间的后窗户逃走。我跟他们一起,一共四个人,我们其实等于直接进入了美国骑兵的地盘儿。我们一着地人家立马就盯上了,把我们从发动机车间接出去,剩下的兄弟们朝车间发动猛烈的火力。后门铁轨底下,他们围住我们问里面的几个白人是怎么回事,问我从哪里来,问我是谁家的黑奴,还问那几个白人有没有受伤。他们其实主要想知道那几个白人有没有受伤。我们说没受伤,他们就问我们是不是老家伙队伍里的。我们捶胸顿足,赌咒发誓说自己不是。你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么蠢的黑鬼。上帝见证,我们装得像是遇到大救星了似的,两腿一软就跪下,又是哭又是求又是感谢上帝,让他们到我们身边把我们就出苦海什么的。
他们可怜我们,那些联邦军队的元帅们,“皇帝”说得没错。他们把本地兵都撤出军械库了。这些问话的士兵根本不是费里镇的本地人。这些从华盛顿特区来的联邦军人还是信了我们这套说辞,虽然心中还是不免狐疑。可是他们时候仗打得正酣,他们一心想回去领大奖呢——就是老家伙本人——于是他们让我们自便。可是有个兵却觉察出不对劲儿。“你是谁家的黑奴?”我便抬出古朗主子的大名,告诉他古朗主子住在什么靠近玻利瓦尔高地的地方,肯尼迪农场旁边。
他说:“我送你过去。”
我跳上他的马背,直接来到肯尼迪农场。我给他指路,心里盼着敌人里面没人知道那地方其实是老家伙的总部。很走运,他们果然不知道,我们到那儿的时候,一切都静悄悄的。
我们骑着马冲进院子,我就坐在那联邦士兵的后面,我们一进去,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安德森,正跟一个他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黑奴一起从井里打水呢。那傻瓜还没死。他手里没有枪,穿一身奴隶的衣服,看上去跟别的黑奴一个样,没梳头,穿得跟另一个家伙一样破破烂烂,跟橘子皮一样皱皱巴巴。这两个人说不定是兄弟呢。
可看见我没戴软帽,穿着男人的衣服,还是把安德森吓了一跳。
“这是谁家的黑奴?”那兵说。
安德森眨眨眼,脸上没了惊讶的表情,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啥?”
“他说他跟一个叫古朗先生的住在这一带。”那兵说,“可怜的小家伙给人绑架了,在费里当了俘虏。”
安德森似乎还是说不出话,可他终于还是弄清楚了。“我听到消息了,主人,”他说,“我很高兴你把这孩子带回来。我会叫醒主人告诉他这个消息。”
“不需要。”欧文说着,从木屋走过来踏上门厅,“我就是主人,我没睡。”我估摸着他刚才跟蒂徳、一个叫黑兹利特的家伙还有库克一起躲在屋里呢。我一阵紧张,因为我不敢肯定他们三个一看见那兵走进去,就会立刻在他脑袋上开一枪。欧文走出木屋,等于是救了那个当兵的,因为那几个人刚睡了几小时,正要准备跑路呢。
欧文走下门厅,朝我过来一步,突然认出了我——他还是头一回看见我扮成男装。他用不着假装。他的惊讶完全发自内心。他好像要昏倒了似的。“洋葱头!”他说,“上帝保佑!是你吗?”
那兵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他人挺不错。“这黑鬼夜里折腾得够呛。他说是古朗先生家里的,他就住在这条路上,可我知道他住在城外。”
“没错。”欧文顺水推舟地说,“可如果你把这黑鬼交给我,我会替古朗先生看着他,因为这工夫兵荒马乱的,太不安全。我谢谢你把她带回到我这里来。”欧文说。
那兵冷笑了一下。“她?”他说,“那是个他,长官。”他不满地说,“你都分不清你家的黑奴谁是谁吗?你待手下的黑奴太他妈的糟糕了,连谁是谁都分不清。在我们亚拉巴马,绝对不是这么待黑奴的。”
说完,他便转身上马,离开了。
我没来得及把老家伙的情况详细告诉他们,也没有这个必要。他们也没必要问。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没问我为什么打扮成男孩子。他们当时急匆匆地做着逃命的准备。实在筋疲力尽了,便睡了几个小时,可现在天亮了,该动身了。他们很快收好行李,我们便往穷乡僻壤逃去——我、安德森、欧文、库克、黑兹利特,还有梅里亚姆。我们爬上肯尼迪农场后面的大山,阳光就在身后冉冉升起。登上山顶后,大家发生了不小的争执,因为除了安德森之外,大家都觉得应该走通向正北的山路,可安德森说他知道另一条路。那条路更安全,可需要绕点路。先往西南方穿过查理斯镇,然后再往西,通过“福音火车”到达马丁斯堡,然后折向钱伯斯堡垒,但是其他人都不同意。说到查理斯镇绕路太多,我们大家又给人通缉得正紧。安德森说了好一通,又放了不少狠话,毕竟时间不多了,巡逻兵又随时可能过来。结果五个人走了原来的路,直接去钱伯斯堡,安德森则向西南前往查理斯镇。我决定赌一把,跟着安德森走。
这样倒也好,因为库克和黑兹利特一两天之后在宾夕法尼亚被捕。欧文、梅里亚姆和蒂徳想办法逃脱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些人。我听说梅里亚姆在欧洲自杀了。我这辈子再没见过欧文,但听说他活了好大一把年纪。
我和安德森通过乔治·考德威尔和他太太康妮获得了自由,他们夫妇帮我们穿过查理斯镇。现在他们两人都已经去世了,所以透露这个秘密也没什么坏处了,那辆不为人所知的秘密“福音火车”其实做了很多工作。有个黑人农民用马车把我们送到考德威尔先生的理发店,对方一弄明白我们是谁,他们夫妇俩就决定让我们分头行动。我们给通缉得太紧了,他们让安德森跟着一马车棺材去费城,有两个卫理公会的废奴分子赶着车。至于他最后是个什么下场,是死是活,我就不知道了,我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我就留在考德威尔家。我成天跟他们坐在一起,别在房子里等着,坐在考德威尔先生的理发店后面的小房间里,等了足足四个月才有点儿动静。至于老家伙的遭遇,我并不是待在理发店后头的小房间里听说的。
事情好像是这样的,我逃出去之后只过了几分钟,杰布·斯图尔特和美利坚骑兵队就冲进去了,他们只想杀人,也杀了人。他们把发动机车间几乎踏平了,他们杀了道尔、汤普森、威尔的兄弟、赶车人、菲尔和泰勒。老家伙的两个儿子沃特森和奥利弗也完蛋了。无论好人歹人,一律赶尽杀绝,除了“皇帝”。“皇帝”不知怎么的保住一条命,至少活到了给人吊死的那一天。
那老家伙后来怎么样了呢?
这个嘛,约翰·布朗老头儿也活下来了。按照考德威尔先生的说法,他们想杀他来着。敌人闯进门后,有个上校就挥着一把剑直刺老家伙的脑袋,这时候老家伙正忙着换弹匣呢,考德威尔说是上帝救了他。上校是临时被叫来执行镇压暴动的,离开自家房子的时候颇匆忙。他走得太急,跑出门外的时候拿错了剑。没拿着顺手的那把阔剑,而是抓起了阅兵用的那把。要是他手里用的是平常的剑,早就轻取了老家伙的命。“可上帝不想让他死,”考德威尔先生自豪地说,“他老人家还给他留了活要做。”
这话也许没错,但是老家伙失败后,命运待查理斯镇的黑人可不怎么好,老家伙给关了起来,不日就要交付审判。那几个礼拜,我藏在考德威尔先生理发馆背后的小屋里,听到了这些消息。查理斯镇正在从哈珀斯费里出来的那条路的尽头,哈珀斯费里的白人全都慌了神,差不多半疯了。他们纯粹是给吓坏了。每天都有骑兵闯进考德威尔先生的铺子,把那帮黑人拢起来。每次拖走两三个人,拉到监狱去审问暴动的事,关进去几个,放出来几个。就是在奴隶主子家里最受信赖的黑人都给换到干活去了,因为主子们不放心他们在家里,觉得这些黑奴会造反把自己杀掉。好几十个黑人给卖到了南方,还有好几十怕自己被卖掉,因而逃跑了。一个黑奴来到考德威尔先生的铺子,抱怨说夜里有耗子的尾巴尖儿碰着他主子家的墙壁,整个房子里的人就都别安生了,人们抄起枪,他头一个就得给派到楼下去看看动静。白人的报纸说巴尔的摩军火商卖了一万支步枪给弗吉尼亚人,就在审讯约翰·布朗老头儿期间。理发店里的一个黑人开玩笑说:“柯尔特公司得好好感谢布朗上尉一家子。”查理斯镇的几座种植园给人放了几次火,谁也不知道纵火者是什么人。查理斯镇的报纸上有报道说,奴隶主抱怨他们的马儿和羊突然死了,好像中了毒。我也在考德威尔先生的理发店后头听说过这个传闻。我一听就告诉考德威尔先生:“要是干这些坏事的家伙那阵子在费里镇,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不,”他说,“一切本该如此。约翰·布朗老头儿心里有数呢。他们本该杀了他。他现在又是写信,又是演说,比用枪炮的煽动力更大。”
他说得没错。他们把老家伙他们关在查理斯镇的监狱里,从战争中幸存的有黑兹利特、库克、史蒂文斯、两个黑人、约翰·科普兰,还有“皇帝”,等上尉写完了信,又从在新英格兰的朋友们那儿开始接见访客的时候,哎哟,他又成个大明星了。全州都在议论他。我听说老家伙临死前的六个礼拜说服了好多人开始关心黑奴问题,比他在堪萨斯那边儿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动员的人还多,也比她在新英格兰作的演讲效果更好。既然白人也血溅沙场,老百姓就真当了一回事儿。而且不是一般的白人老头儿为他们流血牺牲。约翰·布朗还是个基督徒呢。是有点儿不靠谱,可却是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人。他有好多朋友,白人黑人都有。我真的相信那六个礼拜写写信、说说话,对蓄奴制度的瓦解作用大大超过之前的动刀动枪。
他们迅速审判了老家伙,给他定了罪,还商量了日子施行绞刑,与此同时,老家伙还在奋笔疾书、振臂高呼,宣扬废奴思想,在美利坚合众国的任何愿意听他讲话的一家报纸听来,他的声音无异于魔鬼撒旦,可他们毕竟在聆听,因为那些造反行动把白人的胆子都吓破了。老家伙的所作所为为即将到来的战争揭开序幕,毕竟没有什么东西比一群黑鬼摇晃着手枪争取自由更加让美国南方人胆寒了。
可我那时并没往心里去,那些秋日的夜晚是多么难熬、多么孤独。这么多年来,我总算恢复了男儿身,现在我是个男孩了,已经是十一月底了,也就是说,再过上五个礼拜就是一月,到时候我就十五岁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年何月,可跟多数黑人一样,我总是在一月一号过生日。我想生活下去。造反行动结束后的五个礼拜以后,十一月底的一天晚上,考德威尔先生来到店铺后头给我送些火腿、饼干和卤肉汁之类的东西时,我问他,我是否可以动身去加州。
“眼下你还不能去。”他说,“现在风头正紧。他们还没绞死上尉。”
“他怎么样啦?他活得可还好?”
“还好,跟以前一样,在监狱里关着呢。定的十二月二日绞刑。也就一个礼拜了。”
我想了想,心里有点儿发痛。于是我说:“我琢磨着,那倒也不错,我想见见他。”
他摇摇头。“我把你藏在我这儿,可不是为了自己安全和好玩的。”他说,“光是照顾你就够危险的了。”
“可老家伙总是说我给他带来好运气。”我说,“我跟他南征北战,整整四年了。我算他儿子的朋友,算他的家人,甚至算是个闺女了。我这张脸讨喜。说不定我还能帮帮他,反正他再也见不到老婆孩子了,看一张讨喜的脸总可以吧。”
“抱歉了。”
他考虑了几天。我也没问。他自己说的。几天后他来找我,说:“我想了想,改主意了。让他见见你有好处。让他知道你还活着,最后这几天也好过些。我来安排。不用你管。我有办法。”
他叫来几个人,几天之后又带来一个叫克拉伦斯的黑人老头儿,来到我藏身的小屋。克拉伦斯是个白胡子老头儿,动作慢腾腾的,可却周到而精明。他负责打扫老家伙他们那间牢房。老头儿和考德威尔先生坐下来,考德威尔先生说了整个计划。老家伙一边沉思一边听他讲。
“我跟监狱长关系挺铁,约翰·艾维斯队长,”克拉伦斯说,“打他小时候,我就认识艾维斯队长了。人挺好。挺正派。他打小儿喜欢约翰·布朗老头儿。可艾维斯队长不会让这孩子进去。”他说。
“我当你的跟班儿也不行吗?”我问。
“我不需要跟班儿。我不想添麻烦。”
“克拉伦斯,想想上尉给黑人做了多少事。”考德威尔先生说,“想想你自己的孩子们。想想布朗上尉的孩子们。他有那么多孩子,全都见不到爹了,在阳间孩子老婆再也见不着啦。”
老人想了很长时间,一个字儿也没说,十个手指头搓来搓去,静静地想。考德威尔先生的话多少打动了他。最后,他说:“有不少事要做。老家伙太受欢迎了。白天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我得干好多活,处理他们留下来的东西,礼物啦,信件啦,还有别的什么七七八八。老家伙北方有不少朋友。艾维斯队长好像倒不怎么在意这些。”
“那我可以去啦?”我问。
“让我想想。我也许可以跟艾维斯队长说说。”
三天后,也就是一八五九年十二月十二日凌晨,克拉伦斯和考德威尔先生来到理发铺子的地下室,把我从睡梦中叫醒。
“我们今晚行动,”克拉伦斯说,“老家伙明天上绞架。他老婆从纽约过来了,刚回去。艾维斯现在顾不上咱们这边。他现在脑子乱着呢。”
考德威尔说:“那很好,可你得现在就行动,孩子。要是你给人家发现了,再回来,我这里可就危险了。”他给了我几美元,让我去费城的路上用,还给了我一张从费里镇到费城的火车票、几块手绢,还有一点吃的。我谢了他,转身离去。
天刚蒙蒙亮。我和克拉伦斯先生坐上一辆骡子拉的旧马车,启程去监狱。克拉伦斯先生给了我一只水桶、一把清洁刷,我们便骗过前门的兵,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牢房。其他犯人睡得正香。约翰·艾维斯队长也在,他坐在门口一张写字台前,在笔记上潦草地写着什么,他看看我,一个字也没说。他对克拉伦斯点点头,就又埋头在纸堆里了。我们走到监狱背面,犯人们都给关在那里,在走廊尽头右手最后一间里,坐在小**借着壁炉里的一点亮光写字的正是老家伙。
他停了笔,朝黑暗中望望,我正提着水桶站在牢房外面的过道里,他看不清楚。最后他开口说话。
“谁呀?”
“是我,洋葱头。”
我从暗影中走出来,身上穿着长裤和衬衫,手里提着桶。
老家伙打量了我好一会儿,对眼前的景象不置一词。他只是盯着我看,之后说:“洋葱头,过来。队长没锁门。”
我走进去,坐在**。老家伙看上去疲惫极了。他的脖子和脸上满是伤口,走到壁炉旁添柴时也一瘸一拐的。他又挣扎着坐回到小**。“你感觉怎么样,洋葱头?”
“我很好,上尉。”
“看见你我心里很好受。”他说。
“你好吗,上尉?”
“我很好,洋葱头。”
此时此刻,我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于是冲开着的牢房门点点头。“你可以轻轻松松逃出去,是不是,上尉?人们议论可多啦,说可以从各个地方鼓动些人,把你弄出去。难道你就不能冲出去,我们再给你拉一支队伍,咱们跟过去一样,再干一回,就像在堪萨斯那会儿一样?”
老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他摇了摇头。“我干吗要那么做?我是世界上运气最好的人。”
“看上去似乎并非如此啊。”
“身前身后皆是永恒,洋葱头。中间的那个小点儿,不管时间长短,就是人的生命。相形之下,那不过是一分钟而已。”他说,“有生之年里我已完成上帝交给我的任务,那就是我的使命,召集黑蜂归巢。”
我简直受不了了,他真是个废物,他什么人都没召集到,什么人也没解放。看见他落到这步田地,我有点儿不好受,我爱老家伙,可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我可不想要这个结果。于是我说:“黑奴没有召集起来,上尉。都是我的错。”
我说起“列车员”的事,可他摆摆手。
“召集黑蜂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时候好多年也不够。”
“你是说,最终总是做得到?”
“我是说,上帝的仁慈会将这光芒普照人间。正如他老人家将神圣的仁慈洒在你的身上。看你在发动机车间里见到上帝,我心里很受用,洋葱头。单是这一点,单是有个人得见我们的平安之王[6]就抵得上一万枚子弹,抵得上人世间的全部苦难。我看不到如上帝所愿的那个变化了。可我希望你能。多少能有所变化。上帝啊,我又想祷告了,洋葱头。”他站起身,抓住我的手,祷告了足足半小时,那老树根似的枯手抓着我的手,垂着头,跟他的造物主哼哼唧唧,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个不停,他感谢上帝让我认识到真正的自己,还有别的七七八八的什么事,他为牢头祷告,希望牢头能拿到工钱,别给人抢了去,谁也不要在他当班的时候来劫牢,对那几个使他身陷囹圄、害他好几个儿子丢了性命的家伙,他也说了一大堆好话。我任由他说下去。
过了半小时,他说完了,筋疲力尽地坐回小**。外头渐渐光亮起来。透过窗户可以瞥见黎明的光芒。我该走了。
“可是,上尉,你从没问过我……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那张坑坑洼洼、皱纹横行的老脸皱了起来,又七扭八歪地挤了一会儿,最终从最深处迸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灰色的眼睛突然放出光芒。我从没见他笑得如此快意。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如同上帝的脸庞上发出的微笑。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明白,只有他才能领导黑人走向自由并非无稽之谈。他心底有坚定的信心。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明了了。我也知道,他一直知道我的身份——从最初就知道。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洋葱头,”他说,“不要有所保留。上帝待人不偏不倚。我爱你,洋葱头。有时间去看看我的家人。”他伸手到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根上帝鸟羽毛,“上帝鸟不是成群结队飞在天上的。自己飞自己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它在寻找。寻找那棵最合适的树木。一看见那棵树,那棵从森林的泥土里吸足了养分和好东西,然后死去了的树,它就去缠着它,直到那东西再也扛不住,轰隆一声倒下去,化成泥土,又养活了别的树。这样它们就都有好东西吃了。把它们养得肥肥的。给它们生命。就这样生生世世,循环往复。”
他把那鸟毛给了我,坐回**,又拿起笔写开了,我希望他继续写信。
我打开牢房门,又轻轻关上,走出了监狱。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走出监牢,钻进克拉伦斯老头儿的马车时,天已大亮,空气清冽,新风拂面。时令已是十二月,可这天气执行绞刑还是不够冷。查理斯镇刚刚从睡梦中苏醒。我们踏上到费里镇的大道,去搭通往费城的火车,一路上见到骑着高头大马的军人,两人一组从我们身边走过,背着旗子,穿着五颜六色的军服,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他们冲我们迎头走来,经过我们身边,绞刑架已经搭好,只等着老家伙把脖子套进去。用不着回考德威尔先生家了,我挺高兴。他给我开了通行证,给了盘缠、吃的,还有到费城的火车票,从今以后我就是独行侠了。我没等着执行绞刑。路上的兵多得足以挤满一块棉花地。听人家说,刑场附近方圆五公里内不许黑人靠近。人家说老家伙是坐在马车里给带出来的,坐在他自己的棺材里,负责看守他的艾维斯队长赶着车离开监狱。他跟队长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艾维斯队长。我今天才知道这地方这么美。”他走上绞架时,让行刑人绞死自己的时候手脚麻利点儿。可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背运,他的脸上套着罩子,两只手给绑起来,足足等了十五分钟,等着围观者列队整齐,来的人成千上万,有来自美利坚合众国各地的几千名白人士兵,来自华盛顿特区的合众国骑兵,还有各处拥来的大人物:罗伯特·E.李、杰布·斯图尔特,还有斯通威尔·杰克逊。这最后两位数年后死在扬基佬儿手里,死在正是老家伙参与发动的那场战争之中,李将军则惨遭失败。前来围观的其他看客,之后也有死于战乱的。我琢磨着,日后他们上天堂的时候,看见老家伙正在那儿等着,肯定吓得魂儿都没了,老家伙手里捧着《圣经》,给他们历数蓄奴制度的种种罪恶。等老家伙说完,他们说不定恨不得下地狱呢。
可也是奇了。我觉得他们用不着等太久。我们撤出查理斯镇时经过一座黑人教堂,听得到里面的黑人在高声歌唱,歌颂大天使加百列的胜利。那是老家伙最心爱的一首,《吹响你的号角》。老家伙在广场上,脖子给套进绞索时,那些黑人正在老远的地方做着不相干的事。可他们的歌声却嘹亮、清晰。
吹响你的号角。
吹响你的号角……
走出很远之后,还听得到他们的歌声,仿佛他们已经高高地升入云端,在空中久久地停留。在教堂上空,很高很高的地方,有一只奇特的、黑白相间的鸟儿正在寻找一棵树,它要在上面筑巢。我估摸着,它要找的是一棵枯树,这样一来,当它停在树上做完自己的活儿,那树就有可能轰然倒塌,滋养其他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