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一团乱麻(1 / 1)

奥利弗和泰勒押着司炉工和搬煤工人迅速离开大桥,我则灰溜溜地跟在后面。他们带着那两人经过谢南多厄大街的黏土房子,直接走进了无人看守的军火库大门。一路上,奥利弗告诉我们行动已经展开。库克和蒂徳割断了镇里的电报线,他哥哥沃特森——也是老家伙的儿子——和汤普森家一个小子守着谢南多厄大桥。其余的解决了两个看守,摸进军火库,夺了武器。两个家伙拿下了弹药库,有几个兵在那儿看着步枪。火车也给截住了。凯基和黑人士兵约翰·科普兰拿下了步枪作坊——步枪都是在那儿组装的。老家伙军队里的其余十七个人则分散在军工厂的各个房间里。

“只有两个看门的。”奥利弗说,“我们出其不意。我们设下的陷阱妙极了。”我们把犯人带进发动机生产车间,看门的是老家伙手下的两个兵,我们一进去,只见上尉正忙着发号施令呢。他转身看见我走进去,我以为他要因为我不遵守命令而失望发火呢。然而他已经习惯了乱糟糟的麻烦事和层出不穷的娄子。他没生气,脸上反而有一种欢欣鼓舞的表情。“我都知道了。上帝已经提前知道了我们的喜讯!”他大声说,“仗打赢了,因为我们的报喜鸟——洋葱头回来了!《以赛亚书》说得好:‘邪恶之人得遇邪恶之事。还说了,那正义之士将与他老人家安然同在!’”

大伙儿欢呼雀跃,放声大笑,我注意到只有两个人例外,O.P.安德森和“皇帝”。那是房间里仅有的两个黑人。他们看上去颓了,萎靡了,蔫巴了。

老家伙拍拍我的后背。“我看见你穿上了胜利的服装,洋葱头,”他说,我身上还穿着那破麻袋呢,“你已经准备妥当了。我们马上要去山里。很快,等黑蜂一回潮,我们就远走高飞。还有好多活儿等着我们呢!”说完,他转身走开,又开始发号施令起来,跟什么人说要找三个农场的人收拾附近一所学校,好把黑人都聚集在那里。他满脑子都是命令,让人干这干那的。我呢,除了老老实实坐着之外,没什么可干的。房间里已经有八九个犯人了。已经快凌晨两点钟了,有些人困得睁不开眼睛,而他们差不多都是给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回想起来,房间里还有一对夫妇,他们俩是在从镇上的高尔特酒馆抄近路经过军械库旁边的时候给捉住的,还有两名军火库工人、两名铁路工人,还有一个一直躺在地板上的醉汉,一醒过来就嚷嚷着说自己是高尔特酒馆的厨子。

老家伙从他们身边来来去去,对他们视若无睹,嘴里不停地吆喝着,快活极了。自打我认识他,还从没见过他的脸色这么红扑扑的,而且他脸上的皱纹也变了形,跟通心面条似的绕着鼻子转了好几圈,这副尊容好久都不会消失,眼下乱七八糟的大娄子一下子凝聚起来——叫我怎么说好呢——一副称心如意的模样。老家伙那张脸不会笑,没法儿形成那种发自内心的、咧开大嘴的、跟开抽屉似的那种笑容,他就是露不出那排大得吓人的、跟玉米粒一样焦黄的大门牙——老家伙啃熊腿、嚼猪大肠的时候我倒是见过那玩意儿。可现在,因为心满意足,他脸上的确是松弛到了极点。他完成了一件大事。一看就知道。我大受触动。他真的办到了。他拿下了哈珀斯费里。

回头想想,从毫无章法到大功告成,他只用了不过五个钟点的时间。从他们九点钟走进来,到火车在凌晨一点抵达,满打满算也只有五个小时。在我来这儿之前,事情顺得跟太妃糖似的。他们割断了电报线,撂倒了两个看门老头儿,从两个挤满废奴分子的沙龙旁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过去,直接杀进了军火库。那军火库占地面积可不小,足足有四公顷,分成好几幢功能各不相同的楼房,有的地方是造步枪的,有的地方存放着枪管,有的放着滑膛枪,有的放着子弹、镰刀什么的。他们攻入了那里的每一栋锁得严严实实的房子。主楼是豪尔负责的步枪作坊。老家伙在那儿布置了最得力的手下,有凯基上校、欧柏林来的黑人兄弟,还有约翰·科普兰。

我的到来似乎有推波助澜的作用,老家伙花了几分钟告诉手下做这做那,发出毫无意义的号令——因为一切都大功告成了——然后他停下来,往四周看看,用沉痛的语气说:“伙计们!我们目前已经控制了十万支步枪。我们的增援部队到了之后,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人们又欢呼起来,噪声平息下去之后,老家伙转过身去找跟我一起来到发动机生产车间的奥利弗。“奥利弗呢?”他问。

“回去守着火车去了。”泰勒说。

“哦,对了!”老家伙说。他转向我。“你看见‘列车员’了吗?”

我可没勇气把这个噩耗告诉他。反正不能硬着头皮直接讲出来。所以我说:“多少见到了。”

“他在什么地方?”

“奥利弗照顾着他呢。”

“‘列车员’召集黑蜜蜂了吗?”

“哎哟,他召集了,上尉。”

那两个黑人——O.P.安德森和“皇帝”——一听我这么肯定的语气,都跑了过来。

“你有把握?”安德森说,“你是说,黑人来了?”

“好几伙人呢。”

老家伙乐开了花。“上帝仁慈,让我们开花结果了!”他说着站了起来,低下头,双臂推开,双掌向上,做出神圣的样子。他双手合十开始祷告。“我主不是曾经讲过吗,‘那配得到的人,不要将他们与喜讯隔离开来’?”他用近乎嘶吼的声音说,“您那强有力的双手啊,何时才会发动?”这下子,他一发不可收,声嘶力竭地感谢《传道书》什么的。他站在那里,时而嘟嘟囔囔,时而慷慨激昂,足足花了五分钟引用《圣经》,而这工夫安德森和“皇帝”则满屋子追着我问东问西,不让我转身开溜。我只想逃避这一切。

“他们有多少人?”安德森问。

“一伙人。”

“他们现在在哪儿?”“皇帝”问。

“在北边的路上。”

“他们跑了?”安德森问。

“要我说,那不叫跑。”我说。

“那你说那叫什么?”

“我说那只是有点儿小误会。”

安德森抓住我的脖颈子:“洋葱头,你最好老实点儿。”

“好好,是有点儿不清不楚的。”

老家伙就站在旁边,嘴里唠唠叨叨,深深沉浸在祷告之中,闭着眼睛,嘴里叽里呱啦,可一听见这话,他的眼皮立马弹开了。“什么不清不楚?”

话音未落,响起一声巨大的敲门声。

“谁在屋里?”

老家伙跑到窗口,我们全跟在他身后。在发动机作坊的前门口站着两个白人,都是铁路工人,两个家伙看上去都醉得快要趴在阴沟里喝脏水了,也许他们刚从附近谢南多厄大街的高尔特酒馆走出来。

老家伙清清嗓子,把头探出窗外。“我是奥萨沃托米·约翰·布朗,来自堪萨斯。”他说。每次要开展之前,他都喜欢把印第安名字一字不落说出来。“我是来解放黑人同胞的。”

“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来解放黑人同胞的。”

两个家伙哈哈大笑。“你是那个开枪打死黑人的家伙吗?”其中一个问道。

“什么黑人?”

“就是铁路那边那个。大夫说他快死了。说他们看见一个黑人小姑娘开枪打的。这事儿传闻可多啦。威廉姆斯在哪儿?按说他该值班的。”

老家伙转向我。“有人在那边开枪了?”

“威廉姆斯在哪儿?”外面那家伙又说,“按说该他值班的。把这该死的门打开,你这蠢货!”

“你自己的人,问你们自己。”老家伙从窗户往外喊话。

安德森拍了拍上尉的肩膀,突然说:“威廉姆斯就在这儿,上尉。军械库的看守里有他。”

老家伙斜眼看看那叫作威廉姆斯的看守,那家伙正一脸愁云地坐在长凳上。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抱歉,”他说,“他在屋里。”

“那让他出来。”

“你们要是放了黑人兄弟,我们就放他出去。”

“别犯傻了,你这愚蠢的丑八怪。让他出来。”

老家伙把夏普斯步枪伸出窗外。“要是你自己走开,那我多谢你了,”他说,“告诉你们头儿,奥萨沃托米·约翰·布朗老头子就在联邦军械库。手里有人质。我的目的是解放黑人不受奴役。”

突然间,那一直靠墙坐在长凳上的军械库守卫威廉姆斯站起身,把脑袋扎到身旁的窗户外面,嚷嚷道:“佛格斯,他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们这里有一百个带枪的黑鬼,他们把我抓了俘虏啦!”

不知道是因为那些家伙们看到自己人往窗户外头喊呢,还是因为他说有什么带枪的黑人呢,还是因为老家伙的步枪发挥了威力呢,反正这帮人立刻就一哄而散了。

不出十分钟,十五个男人站在安全距离之外,大部分刚从街对面的高尔特酒馆喝得醉醺醺的,这帮人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只有两个人有枪,而且不管他们跑到军械库大门里的哪座房子企图拿枪,都有一支步枪伸出窗外,正对着他们,还有人告诉他们滚到一边儿去。其中一个人从聚集在门口的人堆里偷偷溜出来,蹑手蹑脚地凑到发动机生产车间的前门旁——好让人家听得清楚点儿——喊道:“别闹啦,把该死的詹姆斯放出来,不管你是谁,要不然我们就把警长弄来!”

“那就弄来吧。”老家伙说。

“好吧,我们去带他过来。要是你敢动我们的人一根指头,你就吃屎去吧,我们要把你的脑袋炸个大洞出来,再塞头骡子进去。”

史蒂文斯吼道:“够了!”他把卡宾枪伸出窗外,朝他们的脑袋上方开了一枪,“我们是来解放黑人兄弟的,”他喊道,“赶快去传话。要是你们不给我们拿点吃的过来,我们就杀死俘虏。”

老家伙朝史蒂文斯皱皱眉头:“你说这些干吗?”

史蒂文斯耸耸肩。“我饿了。”他说。

我们望着那些家伙拥出大门,四散奔逃,他们上山进了村子,朝更远处那些乱七八糟的房子奔过去,一边跑一边叫喊。

这事儿开始得磨磨蹭蹭,现在倒好,彻底僵住了。天亮了,接着晨曦,可以看到在军械库围墙外,村民们已经醒来。虽然昨晚没少嚷嚷,可似乎还是没人知道如何是好。人们东跑西窜,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在火车站那边倒有不少动作。我估摸着,有几个人聚在那儿,不知道司炉工和添煤工人哪儿去了,因为BO列车的发动机在河里躺着一动不动,熄了火,机器里倒是没有水,因为它已经给拖出水面,那司炉工也和添煤工人一道成了我们的俘虏,不知去向了。高尔特酒馆旁的人们全都迷惑不解,隔壁的维泽之家——跟高尔特酒馆一样,也是沙龙兼旅店——也聚着一伙儿闲人。有几个是火车上下来的旅客,他们溜达到车站,打听到底怎么回事。有几名旅客拿着行李,比比画画的,我估摸着他们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儿,我还听见有几个人嘟嘟囔囔地说,他们看见一伙儿黑人从行李车厢里跑出来。尽管如此,说实在的,人们的情绪相当欢快。大伙儿站一边,说着闲话。有几个工人走过人群,直接进了军械库大门去上班,根本不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大摇大摆地冲着老家伙手下人的枪口走过去,而老家伙的人还在说:“我们是来解放黑人兄弟的。你是我们的俘虏。”

有几个人根本不行,可人家二话不说,把他们一把拖进了发动机作坊,就这样,到上午十点钟,我们已经有了五十个该死的俘虏,全混在一块儿。这帮人不像昨天晚上的那些人那样,他们已经有点儿新了,因为上尉派“皇帝”看着他们,“皇帝”那张脸可不是吃素的。那张黑脸上傲气十足,虎背熊腰,严肃得要命,手里还端着那支夏普斯步枪。“皇帝”一点儿都不是开玩笑的。

十一点钟时,老家伙开始接二连三地犯错,现在回头想想是这样,可当时看上去却没什么错。他正拖延时间,等着黑人到来。好多傻瓜都是这样等着黑人做这做那,包括黑人自己也一样,那可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可老家伙没有那么多时间。他只有几个小时,这么一等,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朝窗外看去,怒气冲天的顾客一个个下了车,人越来越多,嘴里骂骂咧咧,因为晚点而愤怒不已,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家伙转身看着泰勒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毕竟也花钱买了车票。把司炉工和添煤工人放了吧。”

泰勒照办,他解开司炉工和添煤工人身上的绳子,跟在他们身后走到火车旁,好告诉正在桥上截着火车的奥利弗让火车继续往前走。

这么让火车一走,老家伙就放了两百个人质。

虽然有泰勒跟在身后,司炉工和添煤工人仍然没在大门口停留,泰勒把两人从军械库后门撵到桥架另一头,直接进入蒸汽火车的车头。三十分钟之内,他们便发动了火车,乘客们纷纷上了车,那火车便开足了马力,朝弗吉尼亚州威灵镇轰隆隆地开走了。

“到第一个镇子,他们准会停下来发电报告诉外头。”史蒂文斯说。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非要截住《美国通讯报》。”老家伙说,“再说,我们还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咱们的壮举呢。”

到了中午,果然满世界都知道了,早晨还喜气洋洋,人们抿着小酒,传着闲话,现在则一肚子怀疑,一肚子不满意,最后干脆聚集在军械库的墙根儿底下骂起街来。我们听得到这帮人大呼小叫,信口雌黄,议论老家伙为什么要占领发动机车间。一个家伙说,由一群疯子要轰开军械库的仓库。另一个嚷嚷着说,一个医生杀了他老婆,躲在车间里。还有一个胆子挺大,说有个黑人姑娘发了疯,杀了自己的主子,跑到车间里躲起来了。另一个说,BO列车给一个扛行李的毁坏了,为了一桩桃色事件。真是众说纷纭,单单不理老家伙的解释。一群白人占领了本州最大的军火库,要解放黑人兄弟,我估摸着这个说法超过了他们的理解能力。

最后他们派出一位信使去找老家伙,这家伙一脸大事不好的表情,穿着亚麻外套,头戴圆礼帽,一副政客打扮。他大步流星,走进大门,朝老家伙喊了几嗓子,让他们别犯傻,别像个醉鬼似的,招来一颗子弹从头顶嗖嗖飞过。那子弹“嗖”的一声冲出大门外,那人的帽子都给掀掉了,子弹还没落地,那家伙便蹿回路对面去了。

最后,一点钟左右,一个一副普通工人的打扮、老得不成样子的家伙,从那群只敢站在路对面高尔特酒馆大门口隔着安全距离乱嚷嚷的围观者中走出来,不顾死活地走进军械库,来到发动机车间门口敲了敲门。老家伙透过窗户瞟了一眼,手里的夏普斯步枪随时待命。天光已经大亮,谁也没睡觉。老家伙的脸绷紧了。

“我们知道,你就是堪萨斯州奥萨沃托米的约翰·布朗老头儿,”老人彬彬有礼地说,“对吗?”

“我就是。”

“那么,凑近了看,你还真是挺老的。”那人说。

“我今年五十九岁,”老家伙说,“你多大岁数?”

“我虚长你八岁,长官,我今年六十七岁。我说,你把我弟弟关在里头了。他六十二岁。要是你把他放出来,我感激不尽哪。他可是有病在身。”

“他叫什么名字?”

“奥格登·海斯。”

老家伙转身冲着房间问:“奥格登·海斯是哪个?”

三个老头儿举起手站了起来。

上尉皱皱眉。“不行。”他说,开始给三人大讲特讲《圣经》和《列王传》,他说,所罗门看到两个女人都说那孩子是自己的,便说:“我要把孩子割成两半,一人一半,于是一个女人说,给另一个母亲吧,因为我不忍心看自己的孩子给一切两半,于是那所罗门王便把孩子给了那说话的女人,因为她才是真正的母亲。”

这故事是在羞辱他们,也许是劈成两半那部分,也许是老家伙一边讲一边用刀尖画来画去。不管怎么说,反正其中两人立刻承认自己说了谎,重新坐下,那真正的奥德金还站着,于是老家伙便放他走了。

外面的老人表示感谢,可穿过军械库走回谢南多厄大街的时候,人群又激动起来,可以看见几个穿着军装的家伙混在人堆里,手里挥着手枪和长剑。高尔特酒馆和维泽之家都是沙龙,生意兴隆得很,那群人又全喝高了,个个脾气火暴,激动难耐,嘴里骂骂咧咧的。

与此同时,里面的俘虏肚子开始咕咕叫,开始要吃的,更别提那史蒂文斯了。老家伙看出这一点,说:“等着。”他从窗户朝大门喊:“先生们。这屋里的人饿得慌。我这里面有五十个俘虏,从昨夜开始就没吃东西,我的手下也没吃。我交出一个人,换顿早饭。”

“你交出什么人?”有人喊。

老家伙点出一个人名,就是那个昨夜踉跄着被我们捉住,还说自己是高尔特酒馆厨师的那个醉鬼。

“别放那酒虫子。”有人喊,“会做饭也没用。你留着他吧。”

人们哈哈大笑,可更多的人抱怨、叫骂,最后他们同意放了那人。厨子跌跌撞撞地回到高尔特酒馆,过了几个小时,又领着三个男人,拿着食物碟子发给俘虏们,还拿了一瓶威士忌。接着他喝了一口,又倒头大睡,全忘了自己已经给人家放了。

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太阳高挂在半空,人们觉得燥热。给列车员治伤的大夫显然已经把列车员要死了的消息传了出去。看得到几个骑着马的人穿过玻利瓦尔山——缩在军械库顶上,正好看得见他们朝这几幢房子飞奔而来,听得见他们大声喊叫,谣言响彻山谷:他们喊着说军械库已经给黑人暴动占领了。这样一来,事情变得刺激起来了。各种好玩的消息都出来了。骂街的醉鬼开始声嘶力竭,破口大骂,他提到别人的娘啦什么的,还说要奸几个白人娘们儿,看得见人群里有好几支步枪耀武扬威,可目前为止,他们还未发一颗子弹。

接下来,在军械库另一头正对着步枪车间的地方,几个镇民一路小跑着冲出了没人把守的、存放偷来的步枪的房子。凯基、利里、科普兰正在院子另一头守着步枪车间,透过窗户看了个一清二楚,立即开了火。

大门外的人群一哄而散,也回敬了几枪。老家伙的人又开火,窗户玻璃噼里啪啦地碎了,落在镇民身边的砖墙上。人群立刻凑成了几支队伍。于是突然凭空出现了两支服装各异的敌军队伍,有的穿着全套军装,而有的却只戴着帽子,穿着外套,在军械库院子外面组成了拉拉杂杂集合起来。这些蠢货手里拿着他们能找到的任何武器:逮松鼠的步枪、毛瑟枪、六连发步枪、鸟枪,甚至还有几把生了锈的片儿刀。有六七个人跨过了费里那边的波多马河,跑过切瑟匹克和俄亥俄运河旁边的山口,朝桥上的奥利弗和泰勒扑去,而后者举枪迎战。另一队人马则来到了步枪车间对面的谢南多厄河。第三队人马边朝老家伙派去的两个守卫射击,边占领谢南多厄大桥。军械库另一边的凯基和科普兰突然手忙脚乱起来,忙着应付来偷步枪的第四队人马。就这样,突然忙乱起来了。发动了。

一眨眼的工夫,大门外的敌军和老百姓就挤成了一团,随后编成几队,开始行军,我管他叫行军,就是说,足足有三十个人,**地走进了军械库大门,边走边朝发动机车间开火,不放过每一扇窗户,往里倾泻子弹。

在发动机的车间里,老家伙也甩开了膀子。“小子们!冷静点儿!别浪费子弹和火药。瞄得低一点儿。不浪费一发子弹。他们以为咱们马上就撤。小心点儿瞄准。”人们照做,从窗户里为那个敌军身上打出一排排子弹,将其逼退了十米开外的军械库大门外,不大工夫,又使他们退到了谢南多厄大街上。

对于那些弗吉尼亚人来说,火力太猛了,他们便待在大门外,可这次没待多久就冲回路这边来了。看得见更多的兵力从山头上冲下来,有的甩开两条腿,有的骑着马。我看见窗户外面的凯基从步枪车间里冒出来,在科普兰的掩护下,他的子弹穿过院子,穿过了大门,试图杀开一条血路。要到发动机作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他玩了命,还是冲过去了。“皇帝”给他开了门,又在他身后重重地甩上。

凯基很镇定,可脸也涨得通红,一副心惊肉跳的样子。“我们得找机会撤了,”他说,“他们的人要把两座桥都占了。要是我们不动手,几分钟之内他们就会占领BO大桥。要是他们占了谢南多厄大桥,咱们就进了包围圈了。”

老家伙眼皮都不眨一下。他派泰勒去顶住BO大桥,让凯基带着黑人士兵丹杰菲尔德·纽比回到岗位上,接着对史蒂文斯和O.P.安德森说,“带洋葱头会农场,把黑人带过来。他们肯定已经集结在那里,等不及要拼个你死我活,解放自己。这场战争到了更深入一步的时候了。”

安德森和史蒂文斯立即行动。安德森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他无怨无悔,我也一样。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知道老家伙大势已去。当时我没心情跟他告别,虽然我还没把“列车员”已经被人打死的事完全告诉他。当时的情形看起来说不说已经无所谓了,一切都急转直下,比我预想的还要倒霉。我当时已经火烧屁股了,虽然三年来我那小屁股后头一直盖着衬裙,衬裙外头还盖着套裙,可我的屁股还是长在后头,我还舍不得给人给它烧没了。我习惯了老家伙枪一响就不说人话、满嘴《圣经》语录了。我无所谓。我有所谓的是:大门外头有一百多荷枪实弹的白人,又是叫喊,又是往里涌,人越来越多,好像眼一花就增加了一倍似的。我好像说过,有生以来第一遭开始以为自己是个圣人了。我觉得自己朝我们的天父靠近了一点点。也许是因为我有点儿尿急了,却没地方释放出来,那时候,憋尿一直是个大问题——每天晚上上床睡觉都得穿着那身裙子,弄得好像要去打猎似的。可我觉得还有点儿别的原因。老家伙成天想给我灌输点神性,可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不理不睬。那些话我听不进心里去。但是看着门外大兵压境,我突然觉得自己心虚了,我**的老二和旁边那一对儿小东西都给吓傻了。我不知不觉喃喃自语:“主啊,求你快来救我。以前我没好好听您的话,可现在……”凯基听见我的话,吼了几嗓子,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充满勇气的人,可即便如此,他的勇气也会动摇,也会经不起考验。在那张永远冷静的脸上,我看到了真切的焦虑,我听出他的声音透着嘶哑。他实打实地告诉老家伙:“趁现在还不晚,赶紧撤,上尉。”可老家伙不理他,他听见我嘴里交出了主的名字,使他激动万分。他说:“珍贵的耶稣!洋葱头已经找到了你!啊!胜利就在眼前!”他转向凯基,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回到军械库。增援部队来了。”

凯基照做,同时,安德森和史蒂文斯又抓起几个弹匣丢进褡包,推倒后窗附近。我也跟在后面,那扇窗户正对军械库的后墙。他们朝窗外打了几枪,正溜达到那儿去的几个弗吉尼亚人顿时鬼哭狼嚎起来,我们仨顺势钻出去溜走了。我们来到后墙根儿,从那儿可以直达BO大桥旁边的河底。我们一眨眼工夫就翻过墙。我们成功跑过开阔地,撒腿过了桥,全靠着奥利弗和泰勒顶住一小股负隅顽抗的敌人。子弹在身边乱窜,几秒钟之内,我们就跑过了大桥,来到马里兰州境内。从那里,我们又跑过老家伙的两个手下身边,穿过大路,几秒钟之后,我们已经钻进茂密的灌木丛,往山上的肯尼迪农场爬去——那个地方可没有掩护。

我们爬了八百米,停在一片开阔地。居高临下地看去,敌军和老百姓在军械库外面越聚越多,已经形成了几支队伍,四五人一组乡里猛冲,他们先是朝发动机车间开火,老家伙带着手下还击的时候他们便躲起来——每次都有一两个弗吉尼亚人应声倒地。他们躺在毫无掩护的军械库院子里呻吟,离战友只有几步之遥,有些人完全咽了气,而幸存的兄弟们挤成一团站在谢南多厄大街的军械库大门口,气急败坏地骂着,又不敢进来把他们拖回去。哦,那场面真是混乱到了极点。

我们看着这一切,吓破了胆。我知道我们不会再回到费里了。军械库外面的人群已经有差不多二百人,而且不断有更多的人加入进去,多数人一手拿着烈酒,一手端着步枪。他们身后镇子里,还有高处的玻利瓦尔山上,几十个人往山顶逃去,跑出了哈珀斯费里,大部分是黑人,也有不少白人。

史蒂文斯一直往山顶爬去,而安德森和我则一道站了一会儿,看着这一切。

“你会回去吗?”我问安德森。

“我要是回去,”他喃喃道,“这辈子就倒着走路。”

“咱们怎么办?”

“不知道,”他说,“但是,就算耶稣基督他老人家本人就在地下,我也绝不回去了。”

我默默地赞同他。我们转身朝山顶爬去,跟在史蒂文斯身后,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