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逃亡(1 / 1)

返回费里农场,等着我们的是一大团糟心事。一进门,安妮和上尉的儿子奥利弗正在门口迎着我们。安妮说:“赫夫马斯特太太把警长叫来了。”

“什么?”

“说她在院子里看见了黑人。她跑到警长那里,污蔑我们是废奴派,然后把警长也拽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

“我告诉她你得到礼拜一才能回来。他想进来,可我不让。接着,奥利弗下楼叫他离开。他走的时候挺生气的。他教训了我一通,说废奴分子把黑奴都弄到北方去了。他说:‘你爹说他开矿,那矿在哪儿呢?他说要把挖矿的工具挪个地方,那搬运的牛和马车在哪儿呢?’他说她要带着一群警官来搜查咱们的房子。”

“什么时候来?”

“下礼拜六。”

老家伙琢磨了一会儿。

“当时是不是有人在院子里?黑人?”凯基问。

“无所谓了。等一下。”老家伙说。

他站在那儿,犹豫着,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他好像快要给逼疯了似的。他的胡子快垂到腰带搭扣上去了。他的外套也差不多烂成了布条,头上也还戴着那顶渔夫帽,帽子底下那张脸像一团破抹布。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头。好像窗帘给从绳子上拽掉了似的。有几个家伙写信回家跟老妈告别,弄得家里疑窦丛生,当妈的纷纷写信给老家伙,让他“把我儿子送回来”。他自己的儿媳妇玛莎——也就是奥利弗的老婆——怀了孕,每隔半小时就要哭天喊地作一场;有几个给过他钱、支持他反对蓄奴制的白人现在又想把钱要回去;另一些人写信给国会议员和政府的人,把自己听说的全招了;波士顿那几个金主没完没了地追问现在队伍已经扩大到什么程度了。他那些武器也全出了麻烦,四万个引信,盖子全都盖不上。家里挤满了人,个个心急火燎,窝在丁点儿大的阁楼里简直难以忍受。面对这么大的压力,任何人都会给逼疯的。可老家伙不是一般人,光看他说话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半疯了。尽管如此,他似乎还是僵住了。

他站在那儿犹豫了一刻,说:“这不是问题。我们礼拜天就出发。”

“只有四天了!”凯基说。

“现在不走,以后就走不了了。”

“四天走不了!我们让大部队二十三日才来!”

“要来的人,四天之内就会来。”

“到了礼拜天,再过一个礼拜就是二十三日了。”

“等不了一个礼拜了,”老家伙不屑地说,“礼拜天出发。十月十六日。要写家信的赶紧写。通知下去。”

用不着凯基通知,有几个人已经凑过来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而且已经写好了家信。他们在那小阁楼里窝着没事干。“我们怎么把消息送给黑人?”史蒂文斯问。

“我们不必找人送消息。该来的黑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五个来自钱伯斯堡,五个来自波士顿,这是马里曼答应过的。还有这附近的人,还有加拿大那边的。”

“要是我,就不会指望加拿大的人过来。”凯基说,“没有道格拉斯他们不会来。”

老家伙皱皱眉。“我数了数,二十九个人。”他说。

“有十四个有事不在场。”

老家伙耸耸肩。“我们一动手,他们就会从四面八方归巢。《圣经》里说:‘那不信任别人的人,也不值得被信任。’你得信上帝,上校。”

“我不信上帝。”

“无所谓。上帝信你。”

“将军那边怎么样?”

“我刚接到她的一封信,”老家伙说,“她病了,来不了。她把‘列车员’介绍给我们。那就够了。他会把消息传给她的手下。”

他朝我转过身来。“洋葱头,赶紧到费里去,等火车。巴尔的摩到列车一来,告诉‘列车员’我们十六日出发。不是二十三日了。提前了一个礼拜。”

“最好我去。”凯基说。

“不行,”老家伙说,“他们要逼上来了。你会给拦住盘问的。他们不会为难一个黑人小姑娘。我需要你们的人。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去把剩下的夏普斯手枪拿来准备好。得把引信都准备好,还得把长矛一根根放好。得让安妮和玛莎顺着高速公路往北走,一天内出发,最多两天。洋葱头回来之后跟她们一起准备,她也去。发动攻击时我不要女人在场。”

听了这话,我的心脏快乐地跳动起来。

“她们怎么走?”凯基问。

“我儿子萨尔曼会把她们送到费城。她们乘火车从那里往北到纽约州。没时间说话了,上校。咱们赶紧动手。”

我沿着铁道线往前跑,像出笼的小鸟儿似的唱着歌儿。我在河岸底下等着一点二十五分的列车,盼着它别晚点,因为我可不想给人家仍在后面。我绝不会错过费城之旅,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有多少麻烦,都不会。我会让他们把我带到费城。为了去那里,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我可以毫无愧疚地离开。老家伙果真给我带来福气了。

感谢上帝,那铁家伙准时到了。我等着乘客们全都下了车。火车还得再咣啷咣啷地往前挪动一米才能停在水面上。它停在水塔旁时,我撒腿跑去找“列车员”。我看见他待在靠近火车最末端的地方,把乘客的行李搬进车站,搬上等在一旁的马车。我等着他干完活儿。他来到火车另一侧靠近守车的地方,跟另一个黑人搬运工碰了头。我凑到他身边,另一个人看见我过去,便悄悄溜走了。他知道我要办什么事,不想跟我沾边,可是“列车员”看见了我,一言不发便朝着河岸底下那个地方点点头,那正是我们上一次见面的地方,之后,他便回到火车上。

我顺着河岸跑下去等着他,我站在行李架的阴影下,好不被人家看见。不大一会儿,他就走了过来,一脸的怒气。他背靠在行李架的支柱上,背对着我。可他还是火气十足。“我不是告诉你不要来吗?”他说。

“计划有变。老家伙四天之内要动手。”

“四天?你们在逗我吗?”他说。

“我没逗你。”我说,“我就通知你一下。”

“告诉他四天之内我弄不到那么多人。我刚刚开始下手。”

“能带多少人带多少人,他这次豁出去了。”我说。

“我还需要一个礼拜。他说过二十三号的。”

“二十三号取消了,这个礼拜他就要发动。”

“将军病了,他不知道吗?”

“与我无关。”

“当然与你无关。你们只关心自己那副臭皮囊,你这小走狗。”

“你冲我发脾气没有用。你干吗不找个跟自己个头差不多的?”

“小心点儿说话,要不然我就把你铲平,你这小无赖。”

“至少我不当贼。我知道你把老家伙的钱全卷走了,什么也没干,跟其他人一样,你也不会来。”

“列车员”是个大块头,而且背对着我。但是现在他转过身来抓住了我的裙子,提溜着我,我的两只脚都离了地。

“你脸上那个破洞里再胡说八道一句,你这小混账,我就把你扔到河里。”

“我只是转告你老家伙说了什么!他说四天之内他要动手!”

“我听见了!攥紧你的舌头,其他的话不用说。我能发动多少人就发动多少人,叫你的老家伙截住火车,别让它开到波多马河大桥上去。别让它过了桥。在那儿截住它,给我发暗号。”

“暗号是什么?”

“一个词儿,一个标志。你们那边不都是用暗号的吗?”

“没人说过这种东西。”

他把我放在地上。“狗屎,这个行动计划真是烂。”

“这么说,我可以告诉上尉,就说你知道了?”

“告诉他,我知道了。告诉他,我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

“还有别的吗?”

“告诉他,我们需要一个暗号。截住火车,别让它开到桥上去。也别在车站。要不然乘客就下车了。在桥上截住火车,然后我就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我会拎出来一盏灯笼。我顺着火车走,把你告诉我的暗号说出来。你记得住吗?在上桥之前截住火车。”

“记住了。”

“我说,你脑子不好使,所以我给你一个暗号。得找一句平常的话。我就说:‘是谁呀?,不管那边是谁,就说:‘耶稣来了。’记得住吗?”

“是谁呀?耶稣来了。我记住了。”

“别忘了。是谁呀?耶稣来了。要是没有这句话,上帝见证,我可绝不会朝我身后的人摇我的灯笼。我会带着满满一车黑人,也许火车旁边还有一辆马车,里面也坐满了黑人。我还可以找来更多的人,但是四天时间不够。”

“明白了。”

“我从铁路那边摇摇灯笼,黑人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们会从后车厢下车,过来拿下售票员和火车头,把他们交给上尉关起来。剩下的人会拿上我给她们的几样工具,把后面的铁轨捣坏,好让火车没法儿倒退回去。这样就能截住火车了。”

“你怎么才能做到?”

“还有一个黑人搬运工和一个黑人司炉工。他们跟咱们是一伙的。”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他们知道这个计划,但是不参与。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傻。可他们都很可靠。要不然你现在早已经没命了。像你这样在火车站晃来晃去、胡说八道,费里的黑人个个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人会装成傻乎乎的黑鬼截住火车,让车厢里和马车里的黑人下去。懂了吗?”

“好吧。”

“这些黑人一旦下了车,我就出去。你把话儿带给老家伙。你就这么说:他们一下火车,‘列车员’的任务就完成了。还有,如果没接到暗号我就按兵不动。‘是谁呀?’‘耶稣来了。’不听到这句话,我手里的灯笼一下都不会动。要是那灯笼不动弹,黑人就不动弹。这件事无论如何就完蛋了。不管怎么说,我的任务就是这个,不管到时候情况如何。你懂了吗?”

“我明白了。”

“好。那你赶紧滚蛋,你这小流氓。你真是个怪东西,蓄奴制真是造出不少怪物来。我当然不希望你死到临头那天还长着现在这副脑瓜子。要是你在路上,或者阳世间的任何地方再看见我,绝对不准跟我说话,甚至不准朝我点头。这辈子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说完,他敏捷地转个身,溜下河岸和货架,顺着斜坡爬上呼呼直喘的火车。而我也已经匆匆跨过大桥,回到马里兰州一侧,踏上与波多马和平行、通向肯尼迪农场的大道,这时,那铁家伙已经吭哧吭哧地朝着弗吉尼亚州的方向驶去,无影无踪了。

我回到总部,情况一片混乱。那地方跟一座失了火的军营一样。人们四散奔逃,有的拖着箱子、皮包、长枪短炮、火药子弹。可怜他们在那小地方憋了那么长时间,总算重见天日,可以开始行动了。他们铆足了劲儿,跟打了鸡血似的。安妮和玛莎东跑西颠地准备着上路。那座小小农场里的每一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儿,只把我往旁边推搡,而我却有些不知所措。接下来的两天,我开始劝他们慢下来,因为我想跟老家伙好好道个别。

老家伙的心思没放在我身上。他陶醉在自己的伟大事业之中,像一阵旋风似的上蹿下跳。他浑身都是锯末子和火药,一会儿下楼一会儿又上去,咋咋呼呼地指挥着。“蒂徳先生,把钢珠儿沾上油,我们要用它炸大桥。科普兰先生,枪盒里多放些子弹夹。动作要快,先生们,要快。我们是正义的事业,我们要对抗宇宙!”我忙活了整整两天,缩着身子从在房间之间乱窜,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到第二天,我放弃了,溜进厨房的一角找吃的,我老是饿着肚子,况且我就要上路了。我恰巧来得及看见安妮正筋疲力尽地坐下来。她朝窗外望了一分钟,没注意我,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黑着脸坐在火炉旁,然后慢慢捡起几样锅碗瓢盆之类的包好,勉强打起精神。布朗家没有任何人对老爹失去过信心,这一点我得说句公道话。他们全跟他一样,都相信黑人是自由平等的。当然,那个时候他们全都跟疯了差不多,可也情有可原,毕竟他们都是在宗教氛围里长大的,多少有点儿冒傻气,相信《圣经》上的每一个标点符号。然而,安妮真的蔫了。她的情绪十分低落。我一见她这样沮丧,不免心疼,便溜过去,她一见我就说。“我有一种很糟糕的感觉,洋葱头。”

“什么也别担心。”我说。

“我知道我不该担心,但是很难勇敢起来,洋葱头。”说完她笑了笑,“我很高兴你能跟我和玛莎一起。”

哎呀,我高兴得都要爆炸了,可却自然不能说出来,于是我像往常一样,假装无所谓。“没错,我也很高兴。”我说不出别的话。

“帮我把其他的东西都收拾好,行吗?”

“当然。”

我们一阵忙乱,准备离开这里,此时我打开了自己的小算盘。安妮和玛莎要住在靠近加拿大的纽约州,老家伙在那儿有一处产业。我不能跟她们一起去。在安妮身边我简直度日如年。我决定要乘马车去宾夕法尼亚,在那儿溜之大吉,我的目标是费城——如果我们走得了那么远的话。这可不是一般的路,因为无论我在哪儿甩开她们,都给她们增加了极大的危险。我们得穿过蓄奴州,再说,因为我们得快走,所以必须利用白天的时间,这就危险了,因为越靠近宾夕法尼亚州象征着自由的州界,萨尔曼就越有可能被拦下来盘问,查看他是不是在贩卖黑奴。萨尔曼这小子是个死脑筋,跟他爹一样。他才受不了那些傻瓜和检查贩奴的哨兵,他带着妹妹和嫂子奔向自由的路上,不会让任何人拦下来,他也同样不会把我拱手让人。再说,他还得回去呢。他一定是二话不说,用子弹开路。

“我得去拿些干草,”我对安妮说,“我最好躲在马车后头的干草堆里,到宾夕法尼亚再出来。”

“那得花上整整两天时间。”她说,“你最好跟我们在一起,假装成家奴。”

但是,一见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那真挚单纯的眼神儿朝我一望,我那套作假的本领就使不出来了。我停下了走向棚子的脚步。棚子里存着点儿草料,我弄了一些,放在我们坐着的马车上。光天化日之下,我得藏在马车上的干草堆里旅行,一直到晚上才能出来,这种日子我得过上整整两天。藏起来比出来强。但是,我得在耶稣基督面前说实话,那时候,我已经过烦了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我想尽一切办法躲藏,我已经厌倦了。

进攻之日的前一天,我们装好马车,没搞什么仪式就离开了镇子。上尉递给安妮一封信:“这是给你妈和兄弟姐妹的。按照上帝的意志,过不了多久,我就见到你们啦。”他对我说:“再见了,洋葱头。你打了仗,打得漂亮,一旦你的黑人兄弟重获自由,我就会见到你,要是上帝愿意那样做的话。”我祝他好运,然后一行人便离开了。我登上马车,坐在干草堆底下。沿着马车侧面放着一块木板,底下是覆盖着我的干草,安妮便坐在木板上,而赶车的萨尔曼跟他嫂子,奥利弗的老婆玛莎,坐在车头。

我们出发了,安妮就坐在我的头顶上,辚辚的车轮声中,我听得见她抽泣的声音。过了一阵儿,她停止哭泣,突然说:“等大功告成,你的同胞们会重获自由的,洋葱头。”

“是的,他们会的。”

“你就可以远走高飞,拿着把提琴,唱着歌儿,完成你的心愿了。大功告成之后,你就可以一辈子到处唱歌了。”

我想对她说,我愿意追随她到任何地方,一辈子为她歌唱。甭管是十四行诗,还是宗教小曲还是什么歌颂上帝的牛仔小调儿,只要她喜欢就好;只要她开口,我什么歌儿都能学。我想告诉她,我要浪子回头,我要重新做人,我要拿出我的英雄本色。可我却不能,因为我的本色并非英雄好汉。我只是个懦夫,靠撒谎过活。仔细想想,这个谎撒得也并不太坏。身为黑人,你就得对白人笑脸相迎,日日如此。你得知道他想要什么、他需要什么,挖空心思讨好他。而他却不必在意你想要什么。他也不管你需要什么,也不管你的感受如何,也懒得关心你是个什么人,因为你跟他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在他眼里,你只是个黑鬼,是个物件儿,比如一只狗、一把铁锹或者一匹马。你的需要和欲望一点儿都不能流露出来,不管你是姑娘还是小伙儿,是娘们儿还是爷们儿,高矮胖瘦,是圆是扁,爱酸还是吃辣,也没人对你知冷知热的。有什么区别呢?在白人看来,没区别,你不过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

然而对于你来说,对于你的心来说,这的确是有区别的。一想到这点,我便心酸起来。要是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他那副皮囊也舒服不了。辨不清自己的身份,你就跟一粒豆子一样可怜。不管你外表长成什么样,也好过这样。派克斯维尔镇的西博妮娅让我明白了这一点。我琢磨着,正是在密苏里那会儿,因为眼睁睁看着西博妮娅和妹妹莉比上了绞刑架,我的生活轨道才发生了改变。“做个男子汉!”人家要绞死他们的时候,西博妮娅这样对那个摔倒在绞刑架前的小伙子说。他们让他跟其他人一样浑浑噩噩,把他像破衬衫似的挂在晾衣绳上,可他挺住了。他做到了。他让我想起了老家伙。人家绞死他之前,他的神色不同以往,好像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景象。老家伙脸上永远是这副表情。老家伙是个疯子,可也是个好心肠的疯子,他做不到心平气和地跟他的白人兄弟们一样,他做不到跟你我一样,跟着狗群一起狂吠,因为他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笃信《圣经》。他是个神圣的人,疯得不像样,纯真得要命,随便谁都能被他忽悠晕了。可至少他知道自己疯癫,至少他知道自己是谁。光是这一点就比我强。

我傻呵呵地躺在马车里的干草堆下面,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怎么也想不出我应该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这辈子该唱什么调调。安妮的老爹是我心中的英雄。他是主心骨,我们黑人同胞的命运全负担在他的肩头。他背井离乡,去追寻心中的信仰。我没什么信仰。我就是个黑鬼,只想混口饭吃。

“我琢磨着,等打完仗我就要唱点歌。”我憋出一句话,“到处唱唱。”

安妮转过了头,眼中噙满泪水,不知想起了什么。“我忘记告诉爹杜鹃花的事了。”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杜鹃花?”

“杜鹃花。我在院子里种了一些,长出来,是紫色的。爹说如果真是那样,就告诉他,说那是个好兆头。”

“这么说,他可能会看到的。”

“不。他不会往那儿看。他们在院子后头,靠近灌木丛的地方。”说着,她终于忍不住,又痛哭失声。

“就是一朵花嘛,安妮。”我说。

“不光是一朵花。爹说好兆头是天堂发出的信号。好兆头很重要。比如弗雷德里克的上帝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总是在队伍里用这些鸟毛。这不是一般的羽毛,也不是一般的暗号,是兆头。这些东西不会轻易忘了,就算遇到困难也不会。遇到困难的时候,你也会记得你的好兆头。你不会忘记的。”

我的全身弥漫着一种极端恐怖的感觉,我蓦然想起,“列车员”说在桥上截住火车的时候的暗号得告诉老家伙,而我忘了个一干二净。他说过要告诉他暗号的。他会说“是谁”,对方得回答“耶稣来了”。要是没听见暗号,他就不会交出他的人。

“老天爷。”我说。

“没错吧,”她痛哭着说,“是坏兆头。”

我再也没对她说什么,而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听她失声痛哭,只有上帝听得见我的心脏痛苦万状,怦怦跳动。我想,去他的。我才不会从那干草堆里爬出去,光天化日之下穿过路上的层层哨卡,在弗吉尼亚和宾州之间有数不清的逃奴稽查员,我可不想一一躲开他们回到费里。我会给劈成碎片的。我们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了。我感觉太阳的热力从地底下钻冒出来,穿透我身下的马车地板。我们一定已经抵达钱伯斯堡,马上要进入弗吉尼亚州界了,而弗吉尼亚州又偏偏是个蓄奴州。

安妮又痛苦了一会儿,之后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你还想着费城,洋葱头。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跟我到北埃尔巴来。”她说,“也许我们可以合伙开一家学校。我知道你的心。北埃尔巴是个安静的地方。废奴。我们合伙开学校。我们可以找——我可以找到一位朋友来帮忙。”说到这里,她突然又痛哭起来。

这下完蛋了。我躺在干草堆底下,觉得自己还不如加拿大那些只会吹牛的卑鄙的牧师和医生什么的,他们答应参加老家伙的战争,却肯定不会来。在安妮的痛哭声中,我的羞愧排山倒海一般压下来。我们一公里一公里地前进,我的羞愧也随之滋长蔓延,巨石般压在胸口。我到了费城之后怎么办?谁会爱我?我只有孤零零的了。而在纽约她要过多久才会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用不了多久。再说,要是连你自己都闹不清自己是谁,别人又怎么会爱你?我扮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女孩时间已经太长了,我已经喜欢上了这种感觉,我习惯了,习惯了用不着扛东西,也习惯了别人觉得我不如男人力气大、反应快,不如男人那么坚强而替我开脱。然而问题就在这里。你装得了一时,却改不了自己的本性。你只是假装而已。你不是真的自己。说到底,我只是个黑人,黑人得扮演黑人的角色:躲躲藏藏,笑脸相迎。假装身上有枷锁算不了什么,可枷锁终有解开的一天,之后呢?自由又有什么用?跟白人一样?白人的生活就都是对的吗?按照老家伙的想法,也不尽然。那时我所想到的就是,在生活中,你要时时刻刻做自己。也包括要去爱什么人。要是你不能做自己,又怎么能爱上别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拥有自由?这个想法压在我的心口,像一把老虎钳。我垮了。我拜倒在那姑娘的脚下,我承认,自己用全部的心灵爱着她,要是因为“列车员”没有听到暗号,她的父亲就会丧命,那我这一辈子都会被他的责难压得透不过气来。她那个婊子养的爹!还有那“列车员”!那道貌岸然、无知狂傲、长得像头大象似的浑蛋!还有那些反对蓄奴制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我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想到老家伙要因为我而丢了老命,让我觉得比失去安妮的爱更难受十倍,要是她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一定会厌恶我,一个男扮女装的黑鬼,不配做个男子汉,还妄想要爱她!她根本不可能爱上我,甚至不会喜欢我,不管她之前多么真心实意地拿我当好闺蜜。她爱的只是一个幻象。要是我像个懦夫似的躺在干草堆底下,而不是显出男人本来的样子,回去说出那几个字,哪怕只能帮他延续五分钟的生命,那么我的下半辈子双手将沾满她父亲的鲜血——老家伙虽然愚蠢,可我的命值钱,他的命也值钱,而且老家伙还多次为了我的缘故冒着生命危险。去他妈的!

因为我的所作所为,使我的双手沾满上尉的血,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受不了。

安妮屁股底下那块木板支在两块薄板上,我用双手推开两厘米左右,从稻草堆里坐了起来。

“我得走了。”我说。

“什么?”

“叫萨尔曼停车。”

“不能停车。咱们在蓄奴州境内呢。回到草堆里去!”

“我要回去。”

她还没过来,我便从木板底下钻出来,一把撸掉软帽,把裙子扯到腰部以下。她的嘴张得老大。

“我爱你,安妮。我不会再见到你了。”

随着一个轻捷的转身,我抓起褡包,从马车后部一跃而出,滚到大道上。安妮的叫喊声响彻在我周围的树林里。萨尔曼一扯缰绳,朝身后的我喊了句什么,然而那喊声却好比石沉大海一般,我已经顺着大道,远走高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