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戳穿了赫夫马斯特太太的把戏之后还不到一个礼拜,上尉加快了进度,敲定了行动时间。“我们十月二十三日行动。”他说。他早就说过是这个时间,还写了信,告诉了大嘴巴库克和所有他觉得有必要知道此事的人,所以这件事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可我估摸着老家伙觉得还是最好宣布一下,防止大家忘记此事,或者怕整个行动还没来得及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大伙儿就一走了之了。
十月二十三日,记住这个日子。当时还有两个礼拜。
人们很高兴,虽然姑娘们睡在楼下挺舒服——其中也包括你们忠实的讲述者——男人们在上头的阁楼里住得比耗子还挤。那个小地方摆满了床垫,上面挤挤挨挨地睡了十五个人,还得下棋、操练、看书读报。他们给挤得密密匝匝的,跟沙丁鱼罐头差不多,还不能发出一丝声响,怕让邻居或者赫夫马斯特太太听见。天上一打雷,他们就赶紧上蹿下跳,扯着脖子大嚷大叫地发泄一通。到了夜里,有几个人甚至冲到外面去,可不能走得更远,也不能到村里去,他们简直受够了,一天都忍耐不下去了。他们越来越爱拌嘴抬杠,连史蒂文斯也是如此,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们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动拳头。老家伙把他们带过来得太早了,可他也没地方让他们去。老家伙本来没打算让他们在那儿窝那么久。他们是九月来的,到了十月,已经整整一个月过去了。老家伙宣布他们要在十月二十三日发动,还有三个礼拜时间。这就是七个礼拜了。时间可真长啊。
凯基提过这件事。可老家伙却说:“他们已经操练了这么久。再忍上几个礼拜也没什么问题。”他没好好研究他的手下人。他满脑子都是黑人。
一切都取决于黑人会不会来,虽然他竭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实际上这根弦却时刻紧绷着——之前也是如此。他在加拿大有一帮黑人朋友,曾经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前来,他给他们每个人都写了信。回信的没几个。他等了一个夏天,现在已经进入了九月。十月初,他突然茅塞顿开,想了个主意,决定跟凯基一道前往钱伯斯堡去看看老朋友道格拉斯先生。他决定带着我一起去。“道格拉斯先生喜欢你,洋葱头。他在心里问到你的情况,有你在,他一定会来的。”
老家伙现在还全然不知道格拉斯先生酗酒,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也不知道他追着我满书房跑和别的一切勾当,他以后也不会知道,只要你是个小女孩,就会知道女人的心事对谁也不会说。这个秘密将永远保守在我心里。可我很想去钱伯斯堡,因为我还没去过呢。再说,只要能让我离开这房子,只要能让我远离我的爱人,我就愿意去做,安妮让我伤透了心,我很乐意随时从她身边逃走。
我们与十月初的某天傍晚乘坐敞篷马车抵达钱伯斯堡。路上没怎么耽搁时间。不过二十二公里的路程。上尉先是拜访了几个黑人朋友、亨利·华生,还有一位叫作马丁·德拉尼的医生。德拉尼先生帮忙把武器运到费里,显然自己也承担了不少风险。我总感觉当时“列车员”说“我在钱伯斯堡认识一个黑人,抵得上二十个这路货色”时,说的就是华生先生,因为此人十分冷静。他中等身材,黑皮肤,有些瘦弱,人也聪明。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镇子边上的黑人聚居区,自己的理发店里。一见老家伙,他就把店里的黑人都赶走,打了烊,把我们带到店铺后面自己家里,给我们拿吃的喝的,还从一个标有“干货”的袋子里拿出十二支手枪,一句话都没说就递给老家伙。接着,他又递上五十美元。“这是共济会出的钱。”他绝不多话。与此同时,他太太站在身边,帮他关店门什么的,她脱口而出:“还有共济会会员的太太们。”
“哦,对,还有共济会会员的太太们。”
他告诉老家伙,已经安排了在镇南一座采石场跟道格拉斯先生会面。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那年月正在干大事。他可不会悄无声息地进城。他就像是黑人的总统一样。
华生先生告诉老家伙具体路线。老家伙接过来之后,华生说:“我很担忧,黑人可能不会来。”他看上去忧心忡忡。
老家伙笑了,拍了拍华生先生的肩膀。“他们会揭竿而起的,我可以肯定,华生先生。别烦恼,我会对我们那位无所畏惧的领袖提到你的忧虑。”
华生冷笑。“我根本不认识他。他大包大揽地说要给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看来这个人为了你们的目的真是不择手段了。”
“我会对他说的。我会消除他的疑虑。”
两人谈话时,华生太太一直站在他们身后,她突然对老家伙说:“我们有五个人可以跟你们干。五个信得过的人,而且很年轻,没有老婆孩子。”
“谢谢你。”老家伙说。
“其中一个,”她尽力克制着哽咽,“其中一个是我们的大儿子。”
老家伙拍拍她的后背。她已经有点儿忍不住眼泪了,老家伙拍拍她,想给她点勇气。“天父不会辜负我们。他就在我们的身后。”他说,“鼓起勇气。”他把枪和他们给的钱收拢在一起,握了握他们的手,便离开了。
结果那五个人也根本没来,事情一向如此,因为等这几个人整装待发之后,他们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朝北方逃命,能跑多快跑多快。老家伙起事之后,白人气得发疯,他们暴跳如雷,不放过方圆数公里内的任何黑人。他们吓得没了魂儿。我估摸着他们给吓破胆了。
我听人家传了不少老家伙和道格拉斯先生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关于这个话题,不同的书里有十几种不同的记载,我已经听够了,那些识文断字的家伙也没少就这个话题发表意见。说实话,整个事件发生的时候,在场的只有四个成年人,而且除了道格拉斯先生,没有一个活到能讲述事情来龙去脉的时候。事情结束后,他又活了很久,而且他是那么一个擅长演讲的人,因此他讲了那么多种不同的版本,却偏偏不肯直截了当地说说当时发生的事情。
可我也在场,我看到的跟他讲述的有所不同。
老家伙身穿一件油皮夹克,戴一顶渔夫帽,扮成个打鱼的去赴约。我也说不上来他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到目前为止,不乔装打扮也可以,因为他还是初来乍到呢。从匹兹堡到亚拉巴马,他的白胡子和恶狠狠的目光上了每一张通缉海报。实际上钱伯斯堡的黑人大多知道那次本该保守秘密的会见,因为差不多有二三十次,我们钻进马车,在一片死寂的黑夜中驶往采石场。我们跟黑人们在路边灌木丛里悄悄打招呼,有些人送上坛子、煮鸡蛋、面包和蜡烛。他们会说“上帝保佑您,布朗先生”,还有“晚上好,布朗先生”,还有“我全力支持您,布朗先生”。
然而谁也没说要到费里去参加战斗,老家伙也没有要求。可他看出他们是支持他的,他深受感动。因为每隔十分钟就停下来跟黑人打招呼,接受食品、零钱,还有他们奉上的这个那个,导致跟道格拉斯先生的会见迟到了一个小时。黑人们爱戴老家伙。他们的爱使他充满力量。这种爱实际上是对他最后的朝觐,因为事后他们将再也不会有机会感谢他——老家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大肆屠杀白人之后,白人也无所不用其极,将大量黑人清理出城,不管有没有犯罪都一样。但是黑人们给老家伙加足了油、鼓足了劲,我们进入采石场,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颠簸到它后面的时候,老家伙已经是热血沸腾了。“老天爷,洋葱头,我们要把这万恶的制度一举粉碎!”他大声说,“这是上帝的意志!”
采石场背面有一条又宽又长的大沟,足够马车在其中通过。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马车赶了进去,一位年迈的黑人默默无语地引导我们穿过大沟,来到采石场背面。那里站着的,正是道格拉斯先生本人。
道格拉斯先生身后跟着一位长着一头卷发、肤色黝黑锃亮的黑人壮汉。他自称希尔德·格林,可道格拉斯先生管他叫“皇帝”。“皇帝”果然一派王者之风——腰杆挺得笔直,身体紧绷绷的,寡言少语。
道格拉斯先生只看了我一眼,也懒得跟凯基先生打招呼。他拉着脸,拥抱了两次后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声不出,看着老家伙说他的整套方案:计划,袭击,黑人蜂拥到他的营地,军队藏到山里,黑人白人并肩作战死死守住山口,让联军和敌军不得其门而入。这当儿,凯基和“皇帝”就静静地站着,两个人一声不吭。
等老家伙说完,道格拉斯先生说:“我说了什么话,居然让你觉得这样的计划也会奏效?你要走到陷阱里去踩夹子了。你要抢的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弹药库。你刚开第一枪,他们就会从华盛顿特区调来联军。不出两分钟你就给人家逮住了。”
“可你我二人已经策划了好多年了,”老家伙说,“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透了。你自己有一次也说过做得到。”
“我没说过这种话,”道格拉斯先生说,“我说的是,应该做。可应该做和做得到是两回事。”
老家伙恳求道格拉斯先生也来。“跟我来吧,弗雷德里克。我需要召集黑蜂归巢,有了你,所有的黑人就一定都回来了。黑奴们需要自由。”
“是需要自由。但是不能靠寻死来获得自由!”
他们又争了几句。最后,老家伙搂住道格拉斯先生。“弗雷德里克,我答应你。跟我来,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你不会出事的。”
然而穿着大氅的道格拉斯先生还是站在那里,不为所动。他吃过太多的烤鸽子,吃过太多的肉冻和抹了黄油的苹果派。道格拉斯先生只适合在客厅里发表演讲,穿着丝绸衬衫和精致的高帽,披着亚麻外套,系着领带。他只会说话,只会发表演讲。“我不能这么做,约翰。”
老家伙戴上帽子,走到马车旁。“那我们走了。”
“祝你好运,老朋友。”道格拉斯说,但是老家伙已经转过身去,钻进了马车。我和凯基跟在后面。接着,道格拉斯先生转向他身边的希尔德·格林:“‘皇帝’,你有什么打算?”
“皇帝”耸耸肩,只说:“我觉得还是跟老家伙干。”接着,“皇帝”便跟在凯基身后,也钻进了马车。
老家伙驾起马儿,从道格拉斯先生身边后退,马车掉转方向,离开了。他再也没有跟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说过话,也再没提过他的名字。
回哈珀斯费里的路上,老家伙一句话也没说。我感觉得到他的失望像潮水一般直往外冒。他手拿缰绳的姿态,赶着马儿在夜色里小步快跑的样子,月色洒在他身后,他的胡子在月色中显出轮廓来,那胡子随着马儿的奔跑微微颤动。他的薄嘴唇抿得很紧,那样子看上去活像一个鬼魂。他给人家打倒了。我估摸着,这种事人人都躲不掉,什么棉花枯死了、棉铃虫把庄稼啃没了,你只能沮丧地摇摇脑袋。最让他心碎的是他的朋友道格拉斯心碎。我的伤心事则是他的亲闺女。要是上帝他老人家不让这件事过去,那就没处躲没处藏,因为上帝创造一切,他老人家所拥有的一切,他的一切财富,上帝送来的一切东西,都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享受。那是他说的,不是我说的,因为我那时候根本不信这一套。可是那天晚上,望着老家伙艰难地忍受这个晴天霹雳,我仿佛突然受了点化。我身上发生了些许变化。上尉完全明白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回到哈珀斯费里时,他已经明白一切都完蛋了。为黑人而战的事业将要失败,而失败的原因恰恰是黑人本身,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因为他相信我主上帝所说的话。那些话多么有力量。那一刻,我的心底第一次感受到上帝的存在。我没有告诉老家伙,在那一瞬间,无需用真理去打扰他,而且如果那样,我就得把事情的另一面也告诉他,就是说,即使我找到了上帝,即使上帝也对我讲话,正如对他一样,我们的天父也是让我赶紧逃命去。再说,我还爱着他的女儿。我不想告诉他这个。我那时知道一两件事情。都是刚刚学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道格拉斯先生根本不可能义无反顾地参加真正的战斗。他只会在客厅里发表演说。同样,我也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与一位真正的女子结为伴侣,更别提还是一位白人女子了。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原本就不正常,原本就没法儿遂人心愿,要靠我们的心对它念念不忘,把它当作回忆,当作对未来世界的承诺。一切的一切结束之后,我们会得到奖赏,然而,我们仍需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