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克很快写信给老家伙本人,说了“列车员”的要求,还不到一个礼拜,便有一个黑人乘着马车从钱伯斯堡轰隆轰隆地来敲农场的门,他带给库克一个箱子,上面写着“采矿用具”。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盒子里面是几样工具、一点儿吃喝的东西,还有一个小袋子里装着五百美元,加上一封老家伙写来的信,上面说队伍一个礼拜之内就到。老家伙说他的人结成两三人一组,半夜进城,好减少怀疑。
库克把钱塞进一只午餐桶,再放上些吃的,递给我,我便急匆匆地赶往费里,等着一点二十五分从巴尔的摩开出来的BO列车。所有的乘客和工作人员都下了车之后,“列车员”才最后一个下车。我打了个招呼,递给他午餐袋,大声说,这是为了给他回巴尔的摩的路上吃的午饭——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有人偷听。他一句话都没说便离开了。
两个礼拜之后,老家伙单枪匹马地来了,跟往常一样气呼呼地没个笑模样。他在农场里转悠了几分钟,检查粮食储存得怎么样、道路怎么走什么的,然后他坐了下来,让库克给他拿地形图。
“我猜你没好意思提咱们这趟买卖吧?”他对库克说。
“跟只耗子一样,一句话也没敢说。”库克说。
“很好,我的队伍马上就要开过来了。”
那天稍晚,第一个人来了——没想到,居然是她。
来人是个姑娘,一个十六岁的白人少女,黑漆漆的头发,坚定的棕色眼睛背后好像藏着无数个出其不意的好消息,好像随时随地会发出欢笑。她把头发挽到脑后,结成发髻,脖子上绕着黄色丝带,身穿一件朴素的农家少女衣裙。她叫安妮,在老家伙的几个女儿之中,她算是其中年龄较大的一个。老家伙的孩子们一共活下来十二个,可我估摸着安妮应该是女孩子那群里最出色的一位。她要多漂亮有多漂亮,生性沉静谦虚、温良柔和,并且跟老家伙一样虔诚。当然,我那个世界里的女人,如果不是低贱肮脏、酩酊大醉、手里摔着扑克牌的烟鬼,我就没法儿跟她接触,可安妮属于另一个世界,她是那么好看,她的突然来到让我无比舒适。她安安静静地带着十六岁的玛莎——老家伙的二儿子奥利弗的老婆——来到这里,奥利弗也从艾奥瓦州老家伙的队伍里跟其他人一道赶来,心急火燎地要跟我们一起干。
老家伙把我介绍给姑娘们:“我知道你怎么会干家务活儿,洋葱头,说你是个做饭的,不如说你是扛枪的。可现在你得开始学着有点儿女人样了。这两个帮你整理家务。你们三个要照顾好男人的吃喝用度,让邻居看着咱们农场有模有样的。”
这主意不错,老家伙知道我干不来妇道人家的活儿,连锅开水都烧不好,可当他安排大家谁跟谁睡一间房的时候,我就蔫儿了。我们三个姑娘得一起睡在楼下的房子里,男人们睡楼上。我自然没意见,可他一蹿上楼,安妮就跑到厨房去烧洗澡水,还脱了衣服钻进浴缸,我蹦出厨房,在身后摔上门,站在化妆室里,背过身去。
“哦,你真是个害羞的小东西。”她在门后说。
“我就是呀,安妮。”我在另一头说,“你能理解我真好。我不敢在人前脱衣服,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什么,我满脑子只想着要马上解救我的同胞。跟黑人在一块儿住得太久了,我还不知道白人是怎么个规矩呢。”
“可父亲说你是我亲爱的兄弟弗雷德里克的朋友!”安妮从门后的浴缸里喊着说,“你跟爹他们一起过了差不多整整三年。”
“没错,可那都是在路上。”我从我这边喊回去,“我需要时间来适应在屋子里生活,适应自由的生活,因为我的同胞还不知道怎么去过文明人的日子,他们一直都当黑奴来着。所以,你能来这里我觉得很高兴,正好给我看看按照上帝的意愿,我这下半辈子该怎么当个有教养的自由人。”
天哪,我真是个恶棍,因为她全当真了。“哦,你真好。”她说。我听见她撩水、搓身体的声音,最后出了浴缸。“我很高兴。咱们可以一起念《圣经》,一起愉快地学习分享上帝的言语和智慧,还有我主上帝的勇气和善行!”
这全是扯谎,我对《圣经》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还不如一头野猪对节日的兴趣多。我知道他们的安排行不通,所以决定待在房子外头。虽然比起我在西部混过的那种慢悠悠的底层生活,她显得稍稍有点儿邋遢——实际上,当她头戴软帽走进来的时候,身上的确是灰扑扑的,毕竟她刚从纽约的家中往南赶了好几天路——但她钻进浴缸的时候,我还是偷偷瞄见了她身体的好多地方,上帝呀,这就够了,那身子又丰满又成熟,我身上立马燃起熊熊大火。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当时已经有十四岁了,还未经人道,而我有限的所知已经让我满脑子都是恐怖、欲望和迷惑,这都得感谢甜心。我得让自己想点儿别的,否则我可就露出“马脚”了。我骨子里就不是正经人,这是上帝给我安排的本性,于是我决心离她远远的,干脆尽量躲到房子外头去“招黑蜂”算了。
这件事一看就不容易,因为我们的任务是照看老家伙这支队伍,姑娘们来了之后,他们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地也来了。幸运的是,老家伙让我跟班,帮他整理地图和文件,当天下午他就命我从厨房出去,直接到他的起居室去帮他画草图、做计划。安妮和玛莎在厨房里焦头烂额地做着堆积如山的家务活儿时,老家伙从箱子里拽出几卷大帆布片儿说:“我们要加大筹码。战争一触即发。洋葱头,帮我把这些地图铺在地板上。”
他的地图、文件和来信又增加了一些。在堪萨斯那会儿,曾经给他卷着塞进褡包里的一小袋文件、新闻夹、账单、信件和地图,现在已经成了跟《圣经》一样高的两摞纸。他的地图画在巨大的帆布片儿上,展开来跟我差不多高。我帮他把地图铺在地板上,帮他削好铅笔,伺候他喝茶,而老家伙则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的图纸,时而涂抹些标记、做些计划,姑娘们给我们两个准备饭食。老家伙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能吃过。他通常生吃洋葱,像啃苹果似的一口一口咬着吃,然后就着黑咖啡吞下肚,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老家伙嘴里那股气味儿冲得简直能把衬衫上的皱纹都熨平了,而后还能给浆得笔直。有时他也灌点玉米糊糊,权作零食,可不管他吃什么我都得给他打扫剩饭,因为老家伙走到哪里,哪里的吃食就不富余。人们接二连三地来到,我早已学会尽量抓住每一个机会滋润肠胃,这样,为有朝一日完全无食可吃做些准备,我觉得那一天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
我们就这么着干了一两天,直到一天下午,老家伙一边盯着地图沉思,一边对我说:“你们俩在这儿的时候,库克先生管住他的嘴巴了吗?”
我没法儿扯谎,可又不想让他失望,边说:“多多少少管住了一点儿吧,上尉。可是也没完全管住。”
老家伙点点头,眼珠儿仍然不停地上上下下扫视地图。“果然不出所料。没有关系。我们的军队一个礼拜之内就集结完毕了。一旦他们来了我们就可以拿起长矛,开到军火库。我在这附近路面的时候用艾萨克·史密斯的名字活动,洋葱头,可别忘了。要是有人问,就说我是个开矿的,这也不是说谎,我为开采人们的心智,开采国家的良心,要在这荒谬的制度里开出黄金!好了,现在给我报告一下黑人的情况,你和库克肯定已经探了虚实,挖了消息,召集了黑人。”
我把好听的那部分讲了,说我联系上了“列车员”。我没说车把式老婆的事儿,也没说她说不定已经漏了风。“你干得漂亮,洋葱头,”他说,“召集黑蜂归巢是我们这套战术的重中之重。他们会来的,毫无疑问,成千上万地会来,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好了,你的工作不再是锅碗瓢盆、洗洗涮涮,我要让你继续干你的活儿。继续召集,我的孩子。在你的同胞之中散布消息。你出色极了!”
他欣喜若狂到了极点,我却没胆量告诉他这不过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我把那笔钱给了“列车员”之后,他一个字儿都没说,那笔钱可是要打点要账人,让他们去传话用的。车把式躲着我呢。有一天下午,我在镇子里见到贝基,她就跟见了鬼似的,忙不迭顺着木板路一阵风似的跑了。我估摸着他们觉得我简直是个瘟神。我已经给诅咒了,镇子里的黑人见到我扭头就跑。我在家里给安妮跑腿打杂,忙得不可开交,而她觉得我需要她给我上上宗教课,于是每隔几天等男人们都出去便裸了身子,通的一声钻进浴缸,逼得我只得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躲到外边去。有一次她说我的头发起毛打绺,非得给我洗洗。我通常把头发用破布包着,或者塞在软帽里,几个礼拜都不洗,可安妮一天下午发现了我的秘密,非洗不可。我不肯,她就说要给我找一顶假发,还趁着夜色跑到费里去,还从镇图书馆带回一本《伦敦卷发大全》。她给我念出一串适合我的假发:“将军头、桅杆头、五彩羽毛头、菜花头、台阶头,最喜欢哪个?”她问。
“洋葱头。”我说。
她哈哈大笑起来,不了了之了。她的笑声会让男人心头小鹿乱撞,这对我来说真是危险,因为我有点儿喜欢围着她转了,于是我便把自己弄得面目狰狞些。我硬是找了个理由,黑夜里睡在火炉旁边,离她和玛莎远远儿的,我想方设法做到晚上最后一个睡,早晨第一个起。
我就这么着一天天过着日子,召集黑蜂归巢的任务也没多大进展。哈珀斯费里的黑人都住在波多马河一侧的铁路线最远处。我跟他们混了几天,到处找黑人搭讪。当然,他们都躲着我,跟躲避瘟疫一样。老家伙的计划已经传开了。我从来没有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传开的,可是黑人根本不想跟这件事,或者跟我沾上一丁点儿关系,他们一见我就脚底抹油。一天早晨,这种失望的情绪到了极点,那时候老家伙让我去木材作坊跑腿。我找不到路,便跑到街上的一位黑人妇女身边打听路怎么走,可我还没开口她就说:“小痞子,一边儿去!我跟你们这种人没瓜葛!你们要害死我们了!”说着她便跑开了。
这下我灰心丧气极了。可也不全是坏消息。凯基来了之后,自己跟“列车员”接上了头,我估摸着他那股冷静劲儿让“列车员”稍稍放下了心,根据凯基的汇报,他们将要从东边和各处地方将黑人会集到费里镇,有好几条方案呢,“列车员”好像也进展顺利,答应帮我们运人。老家伙一听乐开了花。他对大伙儿说:“咱们真走运!洋葱头也在卖力地召唤黑蜂呢。”
我不敢苟同,除了四处闲逛之外,我其实什么也没干。说实话,老家伙说什么我都无所谓,我为自己操心还来不及呢。日子一天天过去,安妮在我心中的分量也越来越重。当然,我不想也没想发生这样的事,可情况就是这样,就算我得在外头东奔西跑,老家伙的大部队一开到,我们三个人——加上安妮和玛莎——就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我们手忙脚乱,一刻不得闲,我原本那个逃亡到费城的计划也在忙忙碌碌中不了了之了。根本没时间想别的。总是有新人来到,开始是两三个人的零星部队半夜摸进来,之后到来的规模稍大也更有规律。起先来的都是老朋友:凯基、史蒂文斯、蒂徳、O.P.安德森。后来有了新面孔——弗朗西斯·梅里亚姆,脾气暴躁、疯疯癫癫;斯图尔德·泰勒,脾气暴躁;剩下的就是汤普森弟兄和考普克家的小子,那两个贵格教徒,神枪手。最后来了两个黑人,路易斯·利里、约翰·科普兰,都是意志坚强、面目英俊的壮小伙儿,来自俄亥俄州的欧柏林。他们俩的到来大大增强了老家伙对黑人的信心,他们俩都是读书人,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就不知从哪儿的黑人堆儿里钻了出来,也要为自由决一死战。老家伙一见这两个人也入了伙儿,精神大振,一天晚上,老家伙一边查看地图,一边问我在费里附近召唤黑蜂的工作进展如何。
“十分顺利,上尉。他们会来得很起劲儿呢。”
我还能怎么说啊?当时老家伙亢奋得快得精神病了。他几乎不吃饭、不睡觉,整天盯着地图和各种统计数据,在信纸上奋笔疾书,来信多得让人没法儿相信收信的是正常人。有些信里鼓鼓囊囊塞得都是钱,被老家伙交给姑娘们去买粮食和其他日常用品。有些来信力劝他离开弗吉尼亚。那一阵子我心乱如麻,不知自己何去何从。根本没时间细想。那座小房子就跟个火车站兼军营似的:准备枪支,清点弹药,统计兵力。他们到处都布置了人手,有的在家,有的在费里,有的在山谷各处,有的在附近。人们筹备辎重,清点人数,打探军火库的情报,报告费里的军火库有多少扇窗户,人们从杂货铺里带回报纸,从里面的信息计算人数等情况。老家伙和凯基开始半夜往返于费里和二十四公里之外的宾州钱伯斯堡,坐马车去接收其他武器,老家伙将它们发往钱伯斯堡的几个秘密地址。工作实在是太多了。安妮和玛莎专门负责做饭洗衣,负责给大家解闷儿,因为男人们整天都得躲在楼上下棋读书,因此,我们三个人跑上跑下准备吃食之外,两位姑娘还得让大伙儿开开心心、乐乐呵呵的。
大约六个礼拜就这么过去了。忙乱中,唯一的慰藉就是召唤黑蜂,这工作可以让我出个门,或者隔三岔五跟安妮晚上在门口坐坐。这也是安妮的工作,放哨,负责让这个家看上去普普通通,让一楼的模样看得过去,防止万一有人闲逛过来,发现箱子里堆着成百条步枪和长矛。有好多个夜晚,她要我陪她一起坐在门口,因为男人们不准露面,另外,安妮还觉得自己有责任给我讲解《圣经》,并教导我过上基督徒式的生活。暮色苍茫之中,我们花上几个小时一起读《圣经》,讨论其中的篇章。我开始喜欢这种谈话,虽然我已经过惯了整天撒谎的日子——我得装成女儿身——却渐渐领悟到了这个道理:不管怎么说,只要你是黑人,你就得撒谎。没有人真正了解你。不管你是什么肤色,你只能靠外表判断。黑白混血儿、有色人种、黑人,没什么区别。人家就把你看成是个黑鬼了。可是不知怎么的,坐在门口的长凳上陪安妮聊天,望着那夕阳渐渐沉入费里上空的群山之中,会让我忘记自己身上的假面,忘记老家伙正带着我们往搅碎机里头钻。我开始渐渐明白,也许更重要的是人的心灵,而不是世人所以为的外表,无论黑白男女。
“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一天傍晚安妮问我,我们正坐在门口看日落。
“什么意思?”
“等一切结束之后。”
“等什么结束之后?”
“打完仗之后。等黑人都自由了的时候。”
“这个嘛,我可能会当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根本没想过这件事还能成功。往北跑到自由州还容易些,可我当时并没有什么十足的把握,坐在她身边的每一分钟都让我觉得无比愉悦,时间过得那么快,使我对未来的打算渐渐模糊了,变得无所谓了。于是我说:“我可能会买一把小提琴,下半辈子就唱歌。我喜欢音乐。”
“亨丽埃塔!”她俏皮地责备我,“你可从来没露过这一手。”
“怎么啦,你也没要求我呀。”
“那么,就给我唱个曲儿吧。”
我给她唱了《南方牛仔》和《雄赳赳气昂昂,黑人要回乡》。
我们坐在屋顶上垂下来的一条秋千上,那是老家伙装的,我坐在安妮身边,对她歌唱。她的脸越来越柔,整个身体软得像棉花糖似的坐在那秋千上听着。“你唱得真美。”她说,“可我不喜欢这种造反的曲儿。唱个宗教歌曲吧。献给上帝的那种。”
于是我唱了《珍惜他赐予的面包》和《靠近你,我的主》。
这下可投其所好了。这些曲儿简直把她高兴坏了。她坐在那儿前后摇晃着身体,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身子软得像面团,目光里**漾着柔情蜜意。她朝我身边蹭了蹭。
“老天,真美。”她说,“哦,我多么热爱上帝呀。再唱一个。”
于是我唱了《爱是启明星》和《萨利的蛋糕毛烘烘》——这是堪萨斯老家的一首古老**词小调儿,可我把“蛋糕毛烘烘”改成了“玉米糕”,这首曲子就入了她的耳。她简直给迷晕了。她听得喜滋滋的,那双棕色的眼睛——上帝呀,那眼睛像星星一样漂亮,跟硬币差不多大——盯着我,用胳膊搂住我,那双大眼睛望着我,好像把我吞了似的。她说:“哎呀,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的小曲儿了。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如果你是个男孩子该多好,亨丽埃塔。那样的话呀,我就嫁给你!”说着在我脸蛋儿上亲了一口。
这下我可毁了,她那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痛下决心,绝不再靠近她一步,因为我已经成了不可救药的傻瓜,傻到了家,而且我很清楚,我对她的爱不会有好下场的。
老家伙把安妮布置在门口放哨是件好事,因为门口的大路走到底,就有一个招祸的母夜叉,要不是安妮,我们肯定立刻就被戳穿了。而实际上呢,这一起子事儿全搞砸了。没什么新鲜的,又是为了女人。
她叫赫夫马斯特太太,就是贝基嘴巴里的那位“有点儿烦”的女人。她是个白种女人,成天不声不响,到处打听,邋里邋遢,三个娃娃趾高气扬地跟在她身后,嘴里嚼着饼干,脑袋昂得像天鹅似的,她什么都要打听,单单不操心自家的事。这女人每天都在我们房前的马路上**来**去,没过多久便不请自来地闯到了大门口。
安妮通常会透过窗户看见她,然后一个箭步赶在赫夫马斯特太太走上门廊之前迎上去。安妮告诉哈弗玛斯特太太和邻居们说,她爹和库克在巷子另一头开矿,当初租下这座破旧农场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可这老货听了还不死心,她那股打听人家隐私的劲头儿简直是贪得无厌。一天早晨,赫夫马斯特太太趁安妮不注意溜到大门口。安妮眼睁睁地看见她敲敲门,正要破门而入。安妮赶在最后一秒钟从窗口瞄见赫夫马斯特太太的脚正踏上大门口的台阶,便用身体一靠,碰上了大门。真及时,蒂徳和凯基当时正为整整一箱夏普斯步枪和引信卸货呢,要是赫夫马斯特太太闯进来,一定会一跤跌在门口地板上的步枪和子弹上,那一大堆武器足够装备一整支美国骑兵了。安妮一直顶着门,而赫夫马斯特太太使劲往里推,而我、凯基和蒂徳慌慌张张地把步枪又堆回箱子里。
“是你吗,安妮?”那老货问道。
“我还没穿好衣服呢,赫夫马斯特太太,”安妮白着一张脸说。
“这门出什么毛病了?”
“我马上就来。”安妮大声说。
令人抓狂的几分钟过去之后,我们把东西都摆好了,安妮拉开门,还拉着我一道把那女人拦在门口。
“赫夫马斯特太太,我们还没准备好迎接客人呢,”安妮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衣服,一边拉着我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您想先来点柠檬水吗?我很愿意给您拿来。”
“我不渴。”赫夫马斯特太太说,那张脸上的表情跟马儿吃饱了草料一模一样。她四下里打量着,想从窗户往里看,她觉出苗头不对。
楼上挤着十五个男人,大气儿也不敢出。他们白天不敢出门,只敢半夜活动,安妮跟那老货东拉西扯的时候,他们都屏住呼吸傻坐着。可那女人还是觉出情况不对,打那天起,她就成天找机会在门口转悠。她就住在马路尽头,而且到处放风,说库克已经跟邻居家的姑娘们打情骂俏,而那些姑娘都是他弟弟的意中人。她把这类消息当作丑事到处宣扬,每天三番五次过来转悠,带着那几个破衣烂衫、脏兮兮的赤脚娃娃们,活像老母鸡带着小鸡崽似的,东闻闻西嗅嗅,净挑安妮的不是。这女人粗俗无礼,不像东部人,倒像是我们堪萨斯地界儿来的。她老找安妮的碴儿,而安妮像一只剥了皮的洋葱似的,又得体,又文雅,又贴心。安妮知道自己绝不能触怒了那老太婆,就不温不火地打起了持久战。
每天下午都是如此,有时候赫夫马斯特太太跺着脚走上我和安妮坐着的门厅,像狗似的吼道:“你们今天干啥呢?”或者:“我的派怎么还不拿来?”简直欺负到头上来了。一天早晨她跺着脚又来了:“你们在屋子后头怎么晾了那么多衬衫!”
“没错,夫人,”安妮说,“我爹和我兄弟有好多衬衫呢。他们每个礼拜要换两次,有时候还不止。我每天都忙着给他们洗。你说可怕不可怕?”
“千真万确,我那老头子,一件衬衫能穿两三个礼拜呢。你怎么弄到这么多衬衫的?”
“哦,就是今天一件、明天一件呗。都是我爹买的。”
“他是干吗的来着?”
“哎呀,他是开矿的呀,赫夫马斯特太太,他还有几个工人也住在这里给他干活。你是知道的。”
“对了,你爹和那些工人在哪儿开矿来着?”
“哦,我不管他们的事。”安妮说。
“你的库克先生对姑娘们可是很有一套,她跟最远处那家的玛丽打得火热。他也在矿里干活吗?”
“我估摸是这样。”
“那为什么他还跑到费里的酒馆里干活呢?”
“我不管他的事,赫夫马斯特太太。可他说起话来真是好听。”安妮说,“也许他打两份工吧。一份说话的工,一份挖矿的工。”
她们就这样说呀说呀。赫夫马斯特太太有时不请自来地走进家门,安妮就会挡住她说:“哦,我还没做完饭呢。”要不就指着我:“哦,亨丽埃塔马上要洗澡。”诸如此类。但是那女人越来越神出鬼没。过一会儿她又假惺惺地路过门口,换一副口气又问一遍:“这黑鬼是谁呀?”某天下午她走到我和安妮身边,当时我们正在边读《圣经》边聊天呢。
“哎呀,那是亨丽埃塔呀,赫夫马斯特太太。她跟我们是一家人。”
“是黑奴还是自由人?”
“哎呀,她是个……”安妮不知道怎么说好,于是我接口道:“我呀,我还是黑奴呢,夫人。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你找不到比我更快活的人啦。”
她盯着我问:“我可没问你快不快活。”
“是,夫人。”
“可如果你还是黑奴,为什么老在费里那边的铁道上转悠,鼓动黑人造反呢?镇子里都在传你的事情。”她说。
我吓坏了。“我没干这种事。”我扯谎。
“你是在扯谎吧,小黑鬼?”
我吓坏了。安妮则沉着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可我看见血涌上她的脸颊,平常那副快活的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动声色的怒火——布朗家的人全都是一个样。他们布朗家的人只要给惹急了,只要热血沸腾起来,就变得安静而沉着,接下来就吉凶难料了。
“哦,赫夫马斯特太太,”她说,“亨丽埃塔是我亲爱的好朋友,也是我们一家人。我不喜欢你用这么不友善的口气对她说话。”
赫夫马斯特太太耸耸肩。“你对你自己的黑奴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可你最好先把你自己的谎话扯圆了。我丈夫在酒馆里听见库克说你爹既不是开矿的,也不养黑奴,而是个废奴派。黑鬼们正打算大干一场呢。而你这儿的黑鬼却说你们全是养黑奴的。库克说你们不养黑奴。到底怎么回事?”
“我估摸着你不是在打听我们怎么过日子吧。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安妮说。
“你小小年纪,倒有一张巧嘴。”
那女人真不该用那种态度对布朗家的人说话。布朗家的人不管男女,一旦给别人绊住了后腿,可就咬住不撒口啦。安妮还年轻,可那脾气也是一点就着,她的眼睛里冒出火花,一瞬间你就明白她是什么人了,外表冷若冰霜,心里主意又正,性子又野;布朗一家子根子上就是这种人。不同寻常。适合纯粹的野外生活。他们跟一般人想的都不一样。他们的思想更接近动物,他们的想法不掺杂一丝杂念,怎么想就怎么做。我估摸着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认为黑人与白人应该平等相处。那自然是她爹的本性,而她也自然具有了同样的想法。
“要是您离开我的门厅,那就多谢了。”她说,“快点儿,要不我扶着您走。”
她把手套一抖,我估摸着她这是要发脾气了。那女人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我们望着她仓皇离开,那女人跨过泥泞的道路,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外时,安妮脱口而出:“我爹要跟我发脾气了。”说完迸出了泪花。
我当时别无选择,只得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搂住她,我对她的感情是多么深邃、多么厚重。她坚强而有力,她是一位真正的女人,如此和善,品行如此端庄,不愧是老家伙的血脉。可我却不能肆意流露自己的感情。如果我将她揽进怀里,如果我用双臂揽住她,她必将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她会感觉到我的心脏怦怦跳动,她会感觉到我的爱肆意流淌——她会知道,我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