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列车员”(1 / 1)

没过多久,库克在费里的韦杰之家找了个活儿,那地方是个小客栈,也是火车站的仓库,恰好在军械库旁边,正好可以跟当地人打成一片。库克的工作时间很长,一直到半夜,与此同时,我就待在农场,扮成他的跟班儿,打扫卫生、做饭,尽可能地把那些柳条箱藏好。一个礼拜之后,库克的工作有了点眉目,一天晚上,库克回家后说:“有人想见见你。”

“谁要见我?”

“铁路那边的一个黑人。”

“把他们带过来可以吗?”

“说他不想过来。太危险。”

“他干吗不让你传话?”

“他说得很明白。他想跟你谈。”

“他提没提铁匠?”

库克耸耸肩。“那我可不知道。他就说想跟你谈谈。”我于是准备出门了。反正我在这房子快要憋死了。

“现在不能去。”库克说,“今夜,凌晨。凌晨一点,他说的……安安生生坐着,该睡觉睡觉。我回酒馆。时间到了我会叫你。”

用不着他叫,我就自己起床了。我等了整整一晚上,心急火燎的,到了半夜,库克总算回来了。我们从肯尼迪农场一路步行下山,来到了费里。下山的路上天黑漆漆的,还下着毛毛雨。我们过了波多马河一侧的那座桥,过桥时看见火车已经到了,巴尔的摩至俄亥俄的那辆巨大的火车正停在费里的军火库外头。火车头呼呼冒着黑烟趴在河上。车厢里空无一人。

库克领着我走过整列火车绕到车站背面。我们来到最末一节车厢时,他分开树丛,朝波多马河方向走过来,来到河边。波多马河就在铁道线底下流过。那地方很黑,借着月色只看得见打着漩涡的河水。库克指了指河岸。“他想跟你在那边谈。单独谈。”他说,“这些黑人一点儿也不信任别人。”

他在河岸上等,而我则下到波多马河的河岸。我坐在那儿等着。

过了几分钟,河岸远处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硬汉,穿着铁路搬运工那种整齐的制服。他并没有直接冲我过来,而是现在铁路货架的阴影里等了一会儿,再向我身边走过来,其间他一直盯着河水。在我们头顶上,火车突然发出尖厉的喷气声,接着,所有的火车阀门也都噼里啪啦地打开,纷纷放出蒸汽。我给吓得跳了起来,于是他瞥见我,然后又将目光移开,去看着那河水。

“把蒸汽放掉要一个小时,”他说,“也许需要两个小时。我只有这点儿时间。”

“你就是‘列车员’?”

“我是谁不重要。问题是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捎信的。”

“耶稣也是捎信的。你见过他老人家穿着裙子和灯笼裤满街跑吗?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干吗每个人都婆婆妈妈,关心我是男是女,”我说,“我就是一个带信儿的。”

“你就是个惹祸的。一旦有人起了疑心,你就报销了。”

“我错在哪儿了?”

“我明白,你要买车把式的笤帚。我们要把它们送到巴尔的摩和再远点儿的地方。”他说。

“谁说的?”

“铁匠说的。”

“铁匠到底是谁?”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盯着河对岸。借着月光,我看见他那张脸的轮廓。这家伙面相倒挺和善,可那张脸紧绷绷的。他的心情可不怎么愉快。

“现在我再问一次。”他说。他扭头瞥了一眼正俯瞰着我们的库克,有转回来看着河水。“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想要干什么?”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我已经说了两遍了。”

“你跟那车把式的老婆一样满嘴里跑火车,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扯什么暴动的时候,你最好先说清楚自己是谁。”

“我没有瞎说。我就告诉她我识字。”

“一回事。在这个地方,你最好别提那档子事儿。要不然,你就得对付铁匠了。”

“我大老远跑过来,不是听你威胁我的。我是代表上尉来跟你谈话的。我本人跟这件事无关。”

“跟哪件事无关?”

“你知道是哪件事。”

“我不知道,跟我说说。”

“怎么这地方的黑人个个喜欢兜圈子说话?”

“因为只有白人才直来直去——他们的子弹都是直着打出来的,小不点。尤其如果黑人蠢到要暴动的话!”

“又不是我出的主意。”

“我不管谁出的主意,现在你跑不了了。要是你的主子——如果他就是你说的那个身份的话——要是你的主子正要鼓动黑人,他就来错地方了。这儿最多有一百个黑人能跟着他干。”

“怎么会呢?”

“这儿只有一千两百个黑人,大部分还是女人和小孩。剩下的宁愿坐在大树底下带着他们的小崽子喂猪,也不愿意跟白人作对。该死。要是约翰·布朗老头儿想要黑人给他打仗,他得往东一百公里到巴尔的摩,或者华盛顿,或者……或者再往东走到马里兰州的海岸线上去。那些黑人都识字。他们有船有枪。有些人还是水手。人们可以互相鼓动。那他可就挖到宝藏了。甚至也可以到南部的弗吉尼亚州棉花地那边儿去。那里的种植园里挤满了黑人,要是能跑出来他们什么都乐意干。可是这地方?”他摇摇头,扭头看看费里,“他来错地方了。我们人数太少。每个县都是白多黑少。”

“这里有枪。”我说,“他就是为这个来的。他想从军火库里弄枪给黑人武装上。”

“算了吧。这儿的黑人连步枪和烧火棍都分不清。他们哪儿会摆弄步枪啊。他们根本不让黑人靠近那些枪。”

“他还有长矛和片儿刀。好多好多。好几千把。”

“列车员”嗤之以鼻。“没用。他刚开第一枪,就会给白人烧死。”

“你没见过他打仗吧?”

“见过也没用。人家会把他的脑袋揪下来,揪完了之后,方圆一百六十公里之内的黑人都会给撵走,就为了让他们忘记我们在这些地方见过约翰老头儿。他们恨死他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不过我估计他已经死了。”

“那你继续说吧。我懒得解释,懒得证明他还活着。等他来了你一看就明白。我见过他的作战计划。他有好多地图,五颜六色,上面画了好多标记。黑人就会从那些地方过来。他说什么地方都有:纽约、费城、匹兹堡。他全计划妥当了,要发动奇袭。”

“列车员”摆摆手,一脸厌恶。“这儿不可能有什么奇袭。”他说。

“你以前知道他会来?”

“自打我一听说这个主意,我就烦,没想到他居然蠢到硬要试试看。”

这时我第一次听到不是老家伙身边的人提到这个作战计划。“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从将军那里,所以我才来的。”

我的心跳加速了。“她要来?”

“我不希望她来,她的脑袋会搬家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他第一次转向我,咂了咂嘴。“你的那位上尉,上帝保佑他吧,等他们料理完他,他就得分成三截回家。不管哪个黑人蠢到要跟着他干,都得给碎尸万段。这该死的。”

“你发什么火儿呀?他又没得罪你。”

“我老婆和三个孩子都在这儿,”他没好气地说,“这些白人先杀了约翰·布朗老头儿,接着就会用围捕大象的法子,把最后一颗子弹都招呼到黑人身上。不把每一个黑人死死戳在地底下决不罢休。他们会把这里长得稍微黑一点儿的人全变成黑奴。他们会顺着这条河跑到新奥尔良去,该死的。我还没攒够钱把我的孩子们赎回来呢,只够赎一个的。我现在得拿主意了,就今天,要是他来……”

他闭上嘴。这件事深深地折磨着他。把他的心都扯碎了,他扭头看着别处。我看出他有心事,就说:“你用不着担心。我亲眼见到很多很多黑人也都答应来。在加拿大开过一场大会。他们整天演讲。他们都气势汹汹的。很多很多人。都是些大人物,识文断字的,都是些文人。他们答应要来……”

“哦,扯淡!”他嗤之以鼻,“那些高高在上、说话不带换气儿的黑鬼,好多人骨头轻得很,磨碎了连个该死的指环都填不满!”

他生气了,头扭到一边,接着指了指我们头顶上的货架。“上面那辆火车,”他说,“那是巴尔的摩到俄亥俄州的火车。那火车每天从华盛顿特区和巴尔的摩开出来。往北走一点点,每周有两次跟从费城和纽约开出来的列车对接。过去的九年来,每一个坐过那辆火车的黑人我都见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半的黑人领袖,兜里的钱还不够坐火车走出十米远。可他们却能为了向白人讨一杯牛奶,把自己老婆的脑袋轰下来。”

他愤怒地叹了口气,鼻子里直冒火。“哦,他们说得漂亮,为废奴派的报纸写写故事什么的。但是在报纸上写写故事、发表演说跟真刀真枪可不一样,离危险只有一步之遥。离前线只有一步。离自由也只有一步。他们真能长篇大论,衬衫撑得滚圆,人模狗样,喝着茶,咂吧着好吃的,穿着丝绸衬衫跑遍了新英格兰,让白人揩揩眼泪什么的。货车布朗,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狗屎!我在钱伯斯堡认识一个黑人,抵得上二十个这路货色。”

“亨利·华生?”

“别管他叫什么了。你问题太多,知道的也太他妈多了,上帝怎么不诅咒你。”

“你不应该白使唤上帝的名号。尤其是在上尉要来的时候。”

“我不是看他不顺眼。我已经为‘福音火车’工作了很多年了。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打我一开始做这个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字。我喜欢上尉。我爱他。我常常在夜晚为他祷告。现在他……”他生气起来,又说了几句脏话,“他死了,黄花菜都凉了。他队伍里有多少人?”

“这个嘛,上回我数了数……差不多十六个人。”

“列车员”哈哈大笑。“那还不够玩掷色子的呢。老家伙的脑子看来是出了问题。起码说明我不是唯一一个疯子。”他坐在河边,往河水里丢了一颗石子。一个小小的水花。月亮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他看上去悲伤到了极点。“全告诉我。”他说。

“什么全告诉你?”

“作战计划。”

我把大大小小的细节都给他讲了,他听得十分专注。我说要拿下前门和后门的值夜哨兵,然后逃进山里。他点点头,表情平静些了。“这个嘛,费里拿得下来,上尉这一点没错。不过只有两个守门的。我不明白的是第二部分。他觉得黑人都是打哪儿来投奔他来着?从非洲吗?”

“这都计划好了。”我说,可我觉得自己跟小羊羔儿似的,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他摇摇头。“约翰·布朗是个大人物。上帝保佑他。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缺乏勇气。但是这一回上帝的智慧并没有降临在他身上。我没法儿说他该怎么干,可他想错了。”

“他说他已经研究了好多年了。”

“他不是第一个策划暴动的人。黑人已经计划了一百年了。他的计划行不通,不现实。”

“那你能把它弄得现实些吗?你是‘福音火车’的大总管。你知道那些黑人会跟着干,是不是?”

“我做不到让两百个黑人从巴尔的摩和华盛顿特区冲出来,到这里。他至少需要这么多人,才能突破军火库,拿走东西之后再躲进山里。可他从哪儿弄那么多人呢?他得让这些人从巴尔的摩北上到底特律,还得另一些人南下到亚拉巴马。”

“那不是归你管吗?”

“让一两个人通过过境进入费城是一回事。把两百人从特区和巴尔的摩弄过来是另一回事。根本不可能做到。消息得四面八方都传到了才行,得一路传到亚拉巴马,才能保证到他鼓动起那么多人来。‘福音火车’传话快些,可也没那么快。三个礼拜来不及。”

“你是说,做不到?”

“我说的是,三个礼拜之内做不到。从这里寄一封信到匹兹堡,得花上足足一个礼拜,有时候小道消息比寄信来得还快……”

他停下来想了想。

“你是说,三个礼拜之内,他就要把铁拳头伸出去了?”

“十月二十三日,还有三个礼拜。”

“时间确实不够了。真他妈的烦。真是作孽。除非……”他用手指头摸摸下巴,琢磨了一会儿,“你们知道吗?告诉你们。就这么说——你让他自己决定。要我说,要是有人问我,我用上帝的语言起誓,一定说实话,可我真不想这么说。我是本镇镇长的好朋友,镇长是方丹·贝克汉姆。他跟黑人关系挺好,对我也挺好。要是他问起来,我得说得出这句话:‘镇长先生,这件事儿我可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是不能对他说谎的。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

“把下面这句话传给老家伙:巴尔的摩和华盛顿特区有几百个黑人,等不及要跟蓄奴制拼命。可他们没接到电报,也没收到信。”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好几千个人既没收到电报,也没接到信,怎么才能一下子把话传给他们呢?从A点到B点,最快的路线是什么?”

“我不知道。”

“铁路,小不点儿。你可以直接进城。但是那时候,你就得直接面对黑人。我知道怎么做到这一点。听着。我认识巴尔的摩的几个开赌场的家伙。他们每天都从当黑奴的和自由黑人那儿要赌债。他们得给赢钱的人付款。每天都有好几百人玩色子。我自己也玩色子。要是你能让老家伙给我些钱上下打点,这些要赌债的就能把消息一下子传出去。一两天之内,就全知道了,因为这种人连法律都不怕。他们在乎的就是能不能弄到一两个小钱。”

“需要多少钱?”

“差不多两百五十美元。一个人二十五美元。有些人在华盛顿,有些在巴尔的摩。我能想到十个人。”

“两百五十美元!老家伙连五美元都拿不出来。”

“那他就得自己想办法了。给我弄到这笔钱,我就能在巴尔的摩和华盛顿特区传话。要是他再投入二百五十块,我就能弄到一架马车专门负责这件事,让大伙儿想跟着他干——我估计还会有女人进来,很多女人,她们得坐马车过来,得花上一天工夫呢。”

“多少架马车?”

“五辆车差不多了。”

“马车走哪条路?”

“沿着铁路走。铁路从巴尔的摩到这儿差不多走的是直线。沿着铁路线有一条土路。有几段路坏掉了——我会叫黑人去修修,可那条路能走得了。火车每小时不过能前进三四十公里。每十五分钟就得停下来上下旅客,或者加水。马车应该赶得上,不会落后太多。”

他眼望着河水犹豫了一会儿,点头,思索,一边搔着脑袋一边说:“我乘火车过来。从巴尔的摩,乘坐巴尔的摩到俄亥俄州的专线(以下简称BO线)每天凌晨一点二十五分到达。记住这个时间。一点二十五分。BO线。我就在车上。你和老家伙的队伍一发信号,我就通知路上的马车,到时候咱们就进城。”

“听上去有些不保险哪,‘列车员’先生。”

“你还有高招儿吗?”

“那倒没有。”

“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告诉上尉,他得在一点二十五分截住火车,赶在它穿过BO大桥之前。稍后我会告诉你们接下去怎么做。我得走了。告诉老家伙,给我送来五百美元。我坐下一趟车,两天后到。一点二十五分,一分也别差。还是到时候就在这儿见我。见过面之后,永远别再提起我。”

他转身离开。我跑上山来到库克身边,他还站在河岸上呢。库克目送着他离开。

“怎么样?”

“他说我们需要五百美元才能召唤黑蜂归巢。”

“五百美元?没心肝的卑鄙小人。要是他拿着钱跑路了怎么办。我们是来解放他们的。你觉得怎么样?老家伙绝对不会拿这笔钱。”

然而老家伙却果真拿出了这笔钱,而且远远比这个多。真是太不幸了,这次他的损失太惨重了,而拿出钱来的时候,这件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根本不可能回头了。我多希望老家伙还能挽回,因为正是因为我犯下的几个错误,让每一个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包括那位“列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