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有个黑人老太婆推着一辆装着扫帚的独轮小推车,来到肯尼迪农场的门口,敲了敲门。库克睡得正香,他猛地惊醒,抓起步枪来到门口。他隔着门,手枪垂在一边,说:“谁?”
“我叫贝基,先生。我是卖扫帚的。”
“我们不要扫帚。”
“赶车的说你们需要。”
库克迷惑地看着我。“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人。”我说。他站在那儿眨了半天眼睛,好像还没睡醒。我告诉他那个赶车人的事情,可他还不如一条狗对自己的生日记得清楚呢。路尽头那个胖玛丽把他的气力都吸干了,昨天晚上他过了凌晨才回家。他衣冠不整,头发比鸡窝还乱,浑身酒气,又是笑又是吹口哨。
“好吧。慢慢进来。”
那女人走进来,动作慢而笃定,那只木桶就放在面前。她又老又瘦,深棕色的皮肤,一头蓬乱的白发,满脸皱纹,衣裙褴褛。她从木桶里拿出两把崭新的扫帚,每只手拿着一把。“这是我自己做的,”她说,“用的都是新割的稻草和刚砍下来的松枝。都是最好的南方松木。”
“我们不要扫帚。”库克先生说。
那女人朝四周看了一圈。她看见标着“采矿用品”和“工具”的箱子。那采矿用的锄头斧子干干净净的,连个泥点儿都没沾过。她立刻看看我,又眨了眨眼,然后看了看库克。“这位小姐,”——她冲我点点头——“肯定得需要一把扫帚跟着年轻的主子拾掇拾掇吧?”
库克睡眼惺忪,满脑子起床气。“我们有的是扫帚。”
“可如果你们挖矿的时候都给弄脏了,你们就会带进来一大堆脏东西,我可不想让主子身上沾上脏东西。”
“你听不见吗?”
“那抱歉了,赶车的说你们需要扫帚。”
“谁?”
“就是我告诉你的那家伙。”我又大声说了一遍。库克看看我,皱了皱眉头。他跟老家伙不一样。他不知道怎么对付我。我们俩在西部的小路上相处得还可以,那是因为当时周围没有人给我们添麻烦。可我俩一旦进入有人的地方,他就不知道自己是黑是白、是兵是匪、是精是傻了。自打我们俩进了费里城,他就没正眼瞧过我一眼。我就是个小兄弟。他光知道玩。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没拿老家伙的计划当回事儿,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信不信得过老家伙,因为库克还没参加过真刀真枪的战争,也从来没见过老家伙参加战争。“这娘们儿是不是你们那伙儿的?”他问。
“算是。”我说。
“那就让她归巢,”他说,“我来煮点儿咖啡。”他拿起一只水桶走了出去。离开后院一段路的地方有口水井,他拿着水桶一边揉眼睛一边脚步蹒跚地走过去。
贝基瞅瞅我。“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我说,“我估摸着赶车的告诉过你。”
“他说在路上遇见一个怪里怪气的小东西,穿一身挺奇怪的衣服,跟他说了不少倒霉消息,而且有可能都是在扯谎。”
“你们最好嘴里别不干不净的,我又没得罪你们。”
“要是你还这么横,我就要你的小命。你上蹿下跳,卖你的十全大补丸,吹得天花乱坠,等于找死。卖还卖错了人。赶车人的老婆不在‘福音火车’上干活儿。她那张嘴比瀑布还能说。你宣扬约翰·布朗老头儿那股架势,把好多人都推到火坑里了。”
“我已经从赶车人那儿听了一耳朵了,”我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福音火车’的事儿,那东西是圆是扁、是好是坏,一概不知道。我不是逃奴,跟逃奴也没关系。我是来召唤黑蜂归巢的。把黑人团结在一起,老家伙派我是来干这个的。”
“他干吗要派你来?”
“他的队伍里只有两个黑人。另一个他信不过。”
“怎么个信不过法儿?”
“怕他们没等完成任务就溜了。”
“那上尉是什么人?”
“我已经告诉你了。是约翰·布朗。”
“上尉让你来干什么?”
“来召唤黑蜂归巢,你没听见我说?”
库克捧着一罐水来到厨房,又去搬柴烧水。“你召唤她归巢没有?”他兴致勃勃地说。这是个傻蛋。我没见过比他还乐呵的人。早晚得付出代价。老这么傻呵呵的,会丢了性命的。
“她不肯相信。”我说。
“不相信哪部分?”
“哪部分都不相信。”
他站在那儿,清了清嗓子,心烦意乱的样子。“听着,波力阿姨,我们大老远从……”
“麻烦您,我叫贝基。”
“贝基。很快要有个大人物来解放你们黑人兄弟了。我刚从他那儿收到一封信。还有不到三个礼拜,他就来了。他得让黑蜂归巢,把你们全给解放了。”
“我听够了什么黑蜂归巢、什么解放。”贝基说,“这些归巢啦、解放啦之类的事要怎么办?”
“我也说不好。但是约翰·布朗老头儿是肯定要来的。从我们西部过来。你和你的同胞们已经离自由不太远儿了。洋葱头可没说谎。”
“洋葱头?”
“我们就这么叫她。”
“她?”我赶紧说话,“贝基小姐,如果你不愿意归巢,或者不愿意如约翰·布朗老头儿的队伍,你也用不着来。”
“我没那么说。”她说,“我想知道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由?在这儿?要是他以为自己能跑到这儿来一根汗毛都伤不着,他还不如对着死猪唱首歌儿呢。这儿可是有座该死的军火库。”
“他就是为这个来的。”库克说,“要拿下军火库。”
“怎么个拿法儿?”
“大伙儿一起上。”
“还有呢?”
“他一拿下那军火库,所有的黑人就都会加入我们的队伍。”
“老爷,你说疯话呢吧?”
库克这个牛皮大王,要是他跟谁说话,人家不信他或者胆敢定罪,他就跟给人拔了毛似的气急败坏。要是对方是黑人,就更厉害了。“我说疯话?”他说,“瞧瞧这个。”
他把贝基带到另一间房,那里摞着不少挖矿箱,上面都写着“挖掘工具”。他拿起一根撬棍,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十支干干净净、油光锃亮的夏普斯步枪,一支挨着一支。
我从来没看过箱子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一见里面摞得满满当当,我和贝基都给镇住了。贝基睁圆了眼睛。“壮观。”她说。
库克嗤之以鼻,又吹嘘开了。“这样的箱子我们有十四个呢。轮船还会运来更多的箱子。上尉的武器够武装两千人的。”
“哈珀斯费里不过有九十个黑奴,先生。”
库克一下没词儿了。他的脸上没了笑容。
“我以为这儿有一千两百个黑人呢。邮局的人昨天说的。”
“没错。大多数都是自由黑人。”
“这差得也太多了。”他喃喃道。
“差不太多。”贝基小姐说,“自由黑人差一步也就给戴上枷锁了。很多人的老婆丈夫都是当黑奴的。我是自由人,可我丈夫是个奴隶。大多数自由黑人的亲戚都是当黑奴的。他们不会支持蓄奴制的。相信我。”
“好!那他们也会跟我们并肩作战。”
“这话我可没说,”贝基坐下来,揉着脑袋,“赶车的这下把我弄得进退两难。”她嘟嘟囔囔地说。接着她突然激动起来:“这简直就他妈的是个骗局!”
“简直难以置信!”库克乐呵呵地说,“你就告诉你的朋友们,三个礼拜之后,约翰·布朗老头儿就要来了。我们在十月二十三日发动袭击。他写信把日子告诉我了。把这个消息带出去。”
现在我只是个穿裙子的小男孩,蠢头蠢脑的,不管是谁犯了错我都拦不住,可不管怎么说,我的内心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而且就算是当时的我也比他们聪明点儿。我突然想到要是哪个黑鬼想从主子那儿讨得一罐桃子或一个水灵灵的小西瓜什么的,这件事一下子就完蛋了,搞砸了,大家全都得玩儿完。
“库克先生,”我说,“咱们也不知道能不能信任这个女人。”
“她是你请来的。”库克说。
“要是她说出去怎么办?”
贝基小姐皱皱眉头。“看把你们吓的,”她说,“你们闯到车夫的地盘上,差点儿让他告发了他那大嘴巴老婆,现在你们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可不可信。你们才不可信。你们这一套说不定全是骗人的,小不点。你们最好把谎话编得严实点儿。要不然的话,铁匠一下就能弄死你们,这事儿就没戏了。巷子里什么地方死了个黑小孩,城里谁也不会为这事上心。”
“我怎么惹他了?”
“你威胁到他的铁路线了。”
“他还有铁路线?”
“秘密铁路,小不点儿。”
“等等,”库克说,“你们那位铁匠不会弄死任何人的。我们洋葱头就像是老家伙的闺女一样。他最宠她。”
“那是。我还是乔治·华盛顿呢。”
库克火了。“别跟我胡扯。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不是你们救我。我们洋葱头是上尉从奴隶主手里解救出来的。她就跟他的家人一样亲。所以,你们别总跟铁匠谋划着伤害她,或者伤害任何人。你们那铁匠要是敢给上尉的计划捣乱,他也活不长。要是跟布朗上尉作对,可得小心点儿。”
贝基用手捧着脑袋。“我真不知道自己该信什么,”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跟赶车的说。”
“那管事的黑人在这附近?”库克问。
“有一个。最大的头儿是‘列车员’。”
“他在什么地方?”
“你说呢?在铁路上呗。”
“地下铁路?”
“不是,是真正的铁路。巴尔的摩到俄亥俄这一条线。就是哐啷哐啷响的那条线。我估计他今天在巴尔的摩或者华盛顿特区。”
“太棒了!他可以在那边儿召唤黑蜂。我怎么联系他?”
她站起身来。“我得走了。我跟你说得已经太多了,先生。我看下来,你有可能是新奥尔良来的黑奴贩子,来这儿偷运黑奴,再把他们卖到河下游。你可以自己挑一把扫帚。给你们的礼物。用它把你们的谎话扫出去。要是你们不想把镇长招惹来,就对隔壁那女人长个心眼儿。她鼻子可尖了,名字叫作赫夫马斯特太太。她既不喜欢黑人,也不喜欢黑奴贩子,也不喜欢废奴分子。”
她朝门口走去时,我突然说:“你应该跟你的人也商量商量。找你那个‘列车员’。”
“我谁也不商量。这是个骗局。”
“那你滚蛋吧。走着瞧。我们也不需要你。”她扬长而去,可走到门口衣帽钩那边时,她注意到了挂在上面那件将军在加拿大送给我的破披肩。那是哈丽雅特·塔布曼太太本人的披肩。
“这件披肩哪儿弄来的?”她问。
“人家送的礼物。”我说。
“谁送的?”
“上尉的一个朋友送我的。说这东西有用。我带着它,是因为……坐马车的时候得用它盖东西。”
“你现在……”她说。她轻轻地把披肩从挂钩上解下,在灯光下看了看,又放在桌子上,用棕色的手指将它摊平。她仔细打量着披肩的样式。我可没注意过这些。那标志不过就是箱子里的一只土狗,四只脚分别指着箱子盖上的四个角。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动了她。她摇摇头。
“简直不敢相信。你是在哪儿遇到那个……送你礼物的人的?”
“我不能说,因为我也不认识你。”
“哦,你可以告诉她。”库克说,他真是个大嘴巴。
可我闭紧我的嘴巴。贝基小姐盯着那披肩,双眼陡然瞪圆了,射出明亮的目光。“小不点儿,要是你不说谎,真是万事大吉。送你这东西的人,没说别的?”
“没有。不过……她说不要改变时间,因为她会亲自来。带着她的人。就是这么说的。对上尉说的。不是跟我说的。”
贝基小姐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仿佛头上降临了一道魔咒,又好像我刚刚塞了一百万美元给她。她脸上的皱纹展平了,嘴唇也做出了微笑的形状,额头纹也好像没了。她拿起披肩,离远了瞧了瞧。“我能拿走吗?”她问。
“要是你觉得有用就拿走。”我说。
“有用,”她说,“能派大用场。哦,我主上帝专门管祝福别人的,是不是?他今天准是祝福我来着。”说完,她又显出行色匆匆的样子,把披肩往肩上一围,收好她的笤帚,扔进独轮车,我和库克在一旁瞧着她。
“你去哪儿?”库克说。
贝基小姐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抓住门把手,紧紧攥着,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紧盯着那门把手。刚才的愉快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板着脸,一句闲话也不说。“等几天,”她说,“等着就行。别出声。别对任何人多说一句话,甭管他是白人黑人。要是黑人到这儿来打听你们的上尉,小心点儿。要是他们上来没有先说到铁匠或者‘列车员’,就给他们戳上一刀,斩草除根,要不我们全得完蛋。你们不久就知道信儿了。”
说完,她打开门,推起独轮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