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老家伙干的大多数事情一样,计划一天,实际上却拖了一个礼拜。计划是两天,却能拖上两个礼拜。计划是两个礼拜的事情,就会拖到四个礼拜,或者干脆一两个月也完不成。这次果然也不例外。老家伙本打算六月离开艾奥瓦州,可一直到了九月中旬也没做好准备跟大家告别。到那时候我可早就离开了。老家伙派遣我直接参加战斗。
我并不想打仗,可总算比被迫穿上裙子或者留在草原上来得舒服些。老家伙决定派个人,也就是库克先生,直接前去哈珀斯费里刺探军情,并在黑人中间散布消息。七月里的一天,他对凯基上校宣布这个决定,那时候我正在茅屋里伺候他们两个人吃早饭。
凯基对这个主意却不感冒。“库克是个话匣子。”他说,“他像只公鸡似的。再说,他还离不开女人。他会给他那一帮子女友写信,说自己马上就得去执行秘密任务,再也见不着她们了。他会当着一大堆人的面儿擦枪,说他在堪萨斯州一口气宰了五条人命。塔布尔镇有女人跟他纠缠不清,以为他要死在这次秘密行动上了。他会把我们的计划嚷嚷得让整个弗吉尼亚州都知道。”
老家伙想了想。“他的确挺烦人,嘴巴也大。”他说,“但是他也能说会道,潜入敌人中间,日常工作也能做。不管他说咱们什么,都不会影响上帝给咱们安排好的计划,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像他那样的吹牛大王。我会要求他,要求他的眼睛嘴巴,只能为我们的计划服务,不许派别的用场。要不这么着,他可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咱们还得去稍微抢点武器和钱,他当不了兵。我们得把大伙儿的长处都利用起来。库克最大的武器就是他的那张嘴。”
“要是你想集合黑人,干吗不派个黑人跟他去弗吉尼亚?”凯基说。
“我想过叫安德森先生去,”老家伙说,“但是他对整个计划都战战兢兢的,可能坚持不下来。他也许会临阵脱逃。”
“我不是说他。我说的是洋葱头。”凯基说,“她可以扮作库克的随身黑奴。这样,她可以盯着点儿库克,还能帮着发动黑人。她是个大孩子了,这事儿可以交给她。”
他们俩商议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而且我说不上反对这个主意。我巴不得在老家伙丢了老命之前赶紧离开西部。艾奥瓦州这鬼地方环境太恶劣,美国骑兵又死死地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已经被迫在皮迪河和塔布尔镇之间辗转好几次,好躲过他们的追捕,一想到得坐着马车在草原上没完没了地流浪,一想到每十分钟就得停下来让老家伙做祷告,一想到前后联邦骑兵队的追赶,后面蓄奴分子也不依不饶,我可怎么也提不起劲头了。再说句实话吧,我开始喜欢上尉了。我已经离不开他了。要是他给人弄死,或者给人灭了,最好别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我过上一阵子才会知道他的死讯。我知道他疯疯癫癫的,要是他想要反抗蓄奴制度,我举双手赞成。但是我自己一点儿边都不想沾。跟着库克去东部的弗吉尼亚州可以让我离自由的费城更近些,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要容易些,因为库克从来不会让他那张大嘴巴闲下来,也不会对别人的事儿爱理不理的。于是我大着胆子,对老家伙和凯基先生说,让我跟着凯基先生是个绝妙的主意,等待跟大部队会合期间,我会竭尽全力发动我的黑人同胞。
老家伙仔细打量着我。上尉的特点就是,他永远不会直接给你下命令,当然,如果是枪林弹雨之中就另当别论了。平常他大多数时候只是说:“我要这么着跟蓄奴制斗争。”于是人们便说:“哎呀,那我们也这样吧。”大伙儿就一道行动起来。他就是这么个人。后来报纸上说年轻的战士们唯他马首是瞻,那全是胡扯。那些骂骂咧咧的家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支得动的,因为虽然他们都是些粗人,却特别热衷于干大事,谁能带他们往前冲他们就特别服谁。值两百美元的骡子也没法儿把他们从老家伙身边拽走。他们之所以跟着老家伙,那是因为他们个个想往前冲,老家伙又从来不约束他们。在宗教问题上,老家伙对自己苛刻得不得了,可如果你也信教,却跟他信法不同,他呀,就会稍微说你两句,然后任由你去好了。只要你不说脏话,不喝酒、不嚼烟叶子,只要你也反蓄奴,他就是你的坚强后盾。队伍里有些人,在我看来属于彻头彻尾的地痞流氓。史蒂文斯自然是火暴性子,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难相处的家伙,成天叨咕着灵魂之类的话题,跟凯基他们争论宗教。白人查尔斯·蒂徳和黑人丹杰菲尔德——这两个都是后来入伙的——绝对是危险分子,我可看不出他们两个身上有半点虔诚的影子。就连欧文,按照他老爹的标准看来,也不完全敬畏上帝。但是只要你反对蓄奴,你就爱干吗就干吗。虽然老家伙自己也是一副臭脾气,却总是拿人家当好人,结果次次吃亏上当。现在回头想想,派库克去当间谍真是个馊主意,可让我充当友好使节去发动黑人,让黑蜂归巢,就更蠢了,我们俩一心想当秀才,谁也不想操心别的任何事情。天底下没有比我们两个更糟的人选了。
老家伙欣然同意。
“妙极了,凯基上校。”他说,“我的洋葱头绝对可靠。要是库克说漏了嘴,我们也能得个信儿。”
说完,老家伙出门从一个蓄奴派那儿偷了一辆像模像样的马车,让人从后院收拾好铁锨、锄头和挖用的家伙装在马车上,还扔进去几个木箱子,上面写着“采矿用具”。
“小心这几只箱子。”我们一边装车,老家伙一边对库克说,朝着标有“采矿用具”的木箱努努嘴。“到了小路上别走得太急。路太颠,等你见到神圣守护者的时候,也许都给炸成碎片了。还有,管好你的嘴。谁要是不能保守秘密,谁要是非把秘密告诉别人,那他就是个大傻瓜。”他对我说,“洋葱头,我会想念你的,因为你是那么忠诚,咱们的上帝鸟也在你的身边。但是你还是别参加我们的东进行军了,敌人就在附近,前面是一场硬仗,还得去找给养,抢些财物。毫无疑问,你会成为库克先生的得力助手,有你在身边,他可有了左膀右臂。”说完,我和库克就上了那辆大马车,出发前往弗吉尼亚了,我离自由又进了一步。
哈珀斯费里是个挺神气的小镇,人见人爱。坐落在两条河交汇处。波多马河沿着马里兰州那边流过来。谢南多厄河沿着弗吉尼亚一侧。两河就在城外头撞头,镇子旁有个山头,相当于瞭望所,站在那儿可以俯瞰两河七扭八歪地对撞在一起。河水相撞后向后撤退。这正是约翰·布朗老头儿相中的绝佳地点,因为他跟这两条河一样颠三倒四的不靠谱。镇子两侧是美丽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山脉边缘建有两条铁路线,一条沿着波多马河,直通华盛顿和巴尔的摩,另一条在谢南多厄河一侧,直奔弗吉尼亚西部。
我和库克没用多久就来到这里,我们坐着马车,大晴天好走路,轻轻松松就抵达了目的地。库克真是个话匣子。虽说这小痞子两面三刀,长得倒怪俊俏的,一双蓝眼睛,漂亮的金色卷发顺着脸颊披散下来。他把头发拢在脸颊旁边,跟个娘们一样,跟谁都能搭上茬儿,就跟把糖浆泼在饼干上一般自然。怪不得老家伙要派他去,这家伙有种魔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人家嘴里套出话来,当然,他最喜欢谈论的话题还是离不开他本人。我们俩挺合得来。
我们一到费里就马上去镇旁,给老家伙的队伍找一座房子,老家伙安排要运来的所有的武器之类都要送到那个地方。老家伙交代得清清楚楚:“别张扬,悄悄租个房子。”
可库克就是没法儿不张扬。他找遍全镇,打听不出消息就直接来到镇里最大的酒馆,自称是个财大气粗的矿主,我是他的黑奴,现在他要给挖矿工人租个房子,工人马上就到。“钱不是问题。”他说,老家伙给他带了满满一口袋钞票。他还没离开那地方,他的大名就在酒馆里无人不晓了。可还真有一个蓄奴分子凑过来,跟库克说他知道附近有个地方可能要出租。“是老肯尼迪家的农场,”他说,“离费里有点儿远,可也许正好符合你的要求,那地方够大。”于是我们俩骑着马到了那个地方,库克考察了一番。
那地方离费里果然很远,足有十公里,价格也不便宜——月租金三十五美元——库克可以肯定老家伙一定会嘟嘟囔囔。农场主已经去世,那寡妇也不在乎价格。楼下有两个房间,楼上一个小房间、一个地下室,外面还有一座小棚子可以用来存放武器,路对面是一间旧谷仓。谷仓离开大道约三百米,这一点倒是正好,可离左右邻居却太近。要是老家伙在场,肯定不会同意,因为任何人从邻居家往外看都能一点不漏地看个够。老家伙说得很清楚,他需要一座四边不靠的房子,旁边不能有别的房屋,因为好多人都要在那里藏身,不停地进进出出运送武器,集结人马。可库克刚骑着马到那地方,就跟路那头正在晾衣服的一个白人胖娘们儿勾搭上了,他一见她,立刻使出浑身解数。“就是这个地方。”他说完便把钱付给那寡妇,跟她说,他的老板艾萨克·史密斯先生过几个礼拜就来,于是我们就住了进去。
我们花了好几天工夫才安顿好,然后库克说,“我要进城去四处刺探一番,打听打听军械库和兵工厂是个什么样儿。你去鼓动黑人。”
“黑人在哪儿?”我问。
“只要是有黑人的地方,都得去。”说完他便走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没见到他。我先是傻坐了两天,抠着屁股眼儿,琢磨着我自己该怎么溜之大吉,可这地方我谁也不认识,也不知道四处走动是否安全。迈开脚步之前,我总得知道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底细吧,现在我一无所知,只得傻坐着。到了第三天,库克突然嘻嘻哈哈地闯进门来,跟他一起的还有我们那天看见正在洗衣服的金发胖妞儿,两个人亲亲热热,欲火中烧。他瞧见我坐在厨房里,便说:“不是叫你去鼓动黑人吗?”
这话就是在那女伴眼皮底下说的,我们的计划一下就走漏了风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脱口而出:“我不知道黑人在哪儿啊。”
他扭头看着女伴。“玛丽,这是我的黑奴。”哎哟,他居然这么耍我,可把我气坏了。先是走了风,又彻底交代了秘密,他坏了我们的大事。“我的黑人小兄弟要找几个同胞聚聚。黑人都在哪儿呢?”
“哎哟,到处都是啊,我的小蜜桃儿。”她说。
“住在个什么地方儿?”
“那还用说,”她发出一阵傻笑,“他们到处都是,这儿也是,那儿也是。”
“看吧,我告诉过你,我们执行的是秘密任务,我的宝贝儿。非常重要的人物。这件事儿你可谁都不能说,我告诉过你。”
“我知道啦。”她又是一通傻笑。
“所以我们得知道洋葱头到底上哪儿去找黑人兄弟。”
那娘们想了想。“这个嘛,镇子里老是有几个半黄不黑的自由黑人到处转悠。可他们还不如花生豆儿值钱哪。还有路易斯·华盛顿上校的种植园。他可是乔治·华盛顿的亲侄子。还有阿尔斯泰德和伯恩斯兄弟呢。”
库克看看我。“听见没有?你还愣着干什么?”
这话刺痛了我。装什么蒜。但是我还是打开大门。我决定先去种植园碰碰运气,因为我觉得找个满嘴脏话、盛气凌人的黑人给上尉也没什么用。我那时还不知道,这种人跟任何黑人一样可靠,都是打架的好手。可我这辈子只信任两个黑人——除了我那已经过世的爹爹——鲍勃和甜心,可这两人都是短命鬼。我从库克的女伴那里打听到华盛顿种植园的地址,先去了那个地方,因为那边在马里兰一侧的波多马河附近,离我们住的地方不算太远。
那房子建在山脉缓坡上一条宽阔的马路边。房子隐藏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宽阔大铁门后,在一条曲折漫长的车道尽头。就在大门外站着一位瘦高的黑人女仆,正在那儿照料菜园,清理枯枝败叶。我凑了过去。
“早上好啊。”我说。
她停下手里的锄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她突然说:“早上好。”
我突然发觉,她看出我是个男孩子了。有些黑娘们儿就是能一眼识穿我的小把戏。可那年月蓄奴制盛行。你要是个黑奴的话,说话的时候就不能随心所欲了。你根本注意不到旁边那个家伙穿的是什么衣服,你光顾着猜他脚上的鞋是多少码的了——如果他的确穿了鞋的话。因为你们两个现在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除非那家伙扔给你一条绳子拽你上岸,否则他也不会善待你。我琢磨着,就是因为这个,我很少遇到哪个黑娘们儿对我刨根问底的。她们自己的麻烦多着呢。反正我当时也没别的办法。我有任务在身。在我弄清楚这个地方哪儿是哪儿之前,我不能跑到别出去。我是在替老家伙当探子呢,我也是在给我自己当探子。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我说。
“你在哪儿,就是哪儿呗。”她说。
“我来打听一下这儿的地形。”
“你面前不就是嘛。”她说。
这么着可问不出来,于是我说:“你认不认识什么人想学识字的?”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她回头看看那座大宅子,并没停下手里的锄头。
“干吗要学那个?黑鬼念书又没有用。”
“有些人觉得有用。”我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说,锄头还是没有停。
“这个嘛,小姐,我是来找活儿干的。”
“学识字?那可不是找活儿。那是找麻烦。”
“我认得字。我想教别人认字。能挣钱。”
她再也懒得开金口了。她提起锄头,给我亮出了后脑勺。她就这么直接走开了。
我可没在那儿傻等。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我立即跳进树丛窝了起来,万一她回去跟监工告密怎么办,要是跟她的主子告密,岂不是更坏了事。我等了几分钟,刚要闪身出来,突然从房子后面转出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朝着大门飞奔而来。它越跑越近了。马车上高高坐着一位黑人,穿着华丽的外套,戴着高帽,套着白手套。马车冲出大门,就在门外我藏身的地方,那黑人一个急刹车,勒住了马。
他跳下车来,查看树丛。他一下就找准了我的位置。我知道他看不见我,那树丛的枝繁叶茂的,我的身子压得又很低。“有人吗?”他问。
“没有人,只有鸡。”我说。
“出来,”他厉声说,“我从窗户里就看见你了。”
我照做了。这家伙宽肩膀、厚身板,凑近了看,加上燕尾服和赶车人的装束,这家伙比远看还要更气派些。他的肩膀真是宽,虽然他个子不高,脸却十分俊朗,白手套在下午的太阳光下直晃眼。他盯着我,皱起眉头。“铁匠派你来的?”
“谁?”
“铁匠。”
“我不认识什么铁匠。”
“传了什么话?”
“这我可不知道。”
“那你唱什么歌儿?《我们一起吃顿饭》?是那首歌吧?”
“没什么歌儿。我只知道南方佬儿唱的什么《老家伙回乡》之类的。”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你有毛病吧?”
“没毛病。”
“你是传教士那伙儿的?”
“什么伙儿?”
“那就是铁路。”
“什么铁路?
他扭头看看那宅子。“你是逃出来的?你是逃奴?”
“不是。现在还不是。不算是。”
“这三个回答可不一样,孩子。”他厉声说,“你到底是不是逃奴?”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长官。”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快说你来干什么。你不经允许就躲在树丛里,偷看华盛顿将军门口的路。你可别磨蹭到他回来。我得在三十分钟后赶到城里去接他。”
“城里?就是哈珀斯费里?”
他指了指镇子那边的山。“你觉得那边像是费城,小不点儿?当然是哈珀斯费里。每天都要去,还能是哪儿呢。”
“这样啊,那我可得警告你。”我说,“那边可要出大事了。”
“总有什么地方出大事。”
“我说的是白人的大事。”
“白人总是出大事,各种事,人人都出事。一出事儿让他们赶上,说有事就有事。还有什么别的?对了,你是小妞儿?你这副样子挺别扭,小不点儿。”
我假装没听见,我还有正事要办呢。“要是我告诉你,要出大事了,”我说,“特别大的事,你愿意帮助我,让黑蜂都归巢吗?”
“归什么巢?”
“帮我,团结黑人,把黑人兄弟团结起来。”
“姑娘,你说这话,可是选了把烂锄头除草。如果你是我亲生的,单单因为你鼓动我老婆学什么识字,我就要抄起家伙,给你两发热气腾腾的小蛋糕,打发你走得远远的,爱怎么嘲笑,爱怎么发牢骚,都随你。你说那种话,是要把这地方的黑人都泡到开水里烫。我老婆跟你们不是一条船上的。”
“什么一条船?”
“就是‘福音火车’什么的,她不会支持你们的。她根本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儿。也不想明白。不可能明白。那玩意儿不可靠,没必要明白,你明白我要说什么了吧?”
“我根本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那你这蠢东西就滚得远远儿的。”
他爬上马车,准备好催动几匹马儿。
“我知道消息。非常重要的消息!”
“姜还是老的辣。嘴上没毛儿,办事不牢。说的就是你,小不点儿。你有麻烦了。”他抬起鞭子,预备策动那些马儿,“一切顺利。”
“约翰·布朗老头儿要来了。”我脱口而出。
这下把他吓呆了。吓得僵住了。整个密西西比河以东,没有哪个黑人不知道约翰·布朗老头儿的。他可真是个神仙哪。对黑人简直有魔法。
他从高处傻看着我,手里还举着缰绳。“你竟敢站在那儿瞪眼儿说瞎话,单为这个,我就该好好抡你一顿鞭子。信口雌黄,蛊惑人心。”
“我对上帝起誓,他真的要来了。”
赶车的瞥了一眼那宅子。他拨转车头,脸朝着马车,这样马车外侧那道车门就离开了那宅子的视线范围。“上车,趴在地上。要是你不经我允许就抬起脑袋,我就把你直接交给管家,说你是个小偷,让他办你。”
我照做了。他驾起马儿,我们继续前进。
十分钟后,马车停了下来,赶车的下了车。“出来。”他说。门已经半开了。他把我送到地方了。我爬出马车。那是一条山路,是一条小径的岔路,现在已被人废弃,坐落在茂盛的灌木从中,我们脚下就是哈珀斯费里。
他爬上马车,指指身后。“这条路通向钱伯斯堡,”他说,“还有三十二公里。沿着路走上去,找亨利·华生,是个理发匠,告诉他是赶车的派你去的。他会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做。别走大路,别离开灌木丛。”
“可我不是逃奴。”
“我不知道你是谁,小不点儿,滚吧。”赶车的说,“你本身就是个麻烦,你不知道打哪儿来,满嘴胡说着什么约翰·布朗老头儿啦,识字啦之类的鬼话。布朗老头儿已经死了。他算得上黑人在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朋友,可是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你根本不配提他的名字,小不点儿。”
“他没有死!”
“死在堪萨斯地界儿了。”赶车的说。他似乎非常笃定。“我们这儿有人看过报纸了。他给我们念报纸那天,我也在教堂里。我亲耳听到的。布朗老头儿在西边,敌军跟在后头穷追不舍,美国骑兵也要咬住他不放,跟他在一起的兄弟人人都不放。因为有悬赏金。他们说他冲出去了,的确是这么回事儿,但是他们过一阵子又捉住了他,把他溺死了。上帝保佑他。我的主人恨死了他。滚吧。”
“我能证明他没死。”
“怎么证明?”
“因为我见过他。我认识他。他来了以后,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赶车的冷笑着抓住了缰绳。“这么说,我要是你爹,就一脚踹到你屁股上,叫你抱着我的大脚指头喘粗气,叫你胡说八道!你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了,大言不惭,满嘴谎话?那伟大的约翰·布朗要你这小黑妞儿干什么?赶紧给我滚到路上去,否则我就给你吃两个小蛋糕!别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我今天听够了那该死的‘福音火车’!见到铁匠之后告诉他,别再给我寄邮包了。”
“邮报?”
“邮包。”他说,“没错!不准再寄了!”
“哪种邮包?”
“你是不是傻呀,小不点儿?滚开。”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看。“你是个鬼魂还是什么?”他问。
“什么鬼魂?”
我全糊涂了,他盯着我,眼睛几乎冒出火来。“赶紧顺着这条路上钱伯斯堡去,否则我就把你一脚踹飞!”
“我去不了。我住在肯尼迪家的农场呢。”
“看见没!”赶车的不屑地说,“又撒谎了。肯尼迪老爷子去年这个时候就咽气了。”
“布朗手下有人从寡妇手里租下了这个农场。我是跟他一起来这儿的。”
听了这话,他冷静了些。“你是说那个新来的白人,那个在城里到处乱窜的大嘴巴?那个跟玛丽小姐鬼混的家伙?就是那个住在路尽头的金发小妞儿。”
“就是他。”
“他是约翰·布朗老头儿的人?”
“是的,长官。”
“那他干吗跟她鬼混?上过那傻妞儿的人排成队比铁路还长。”
“我不知道。”
赶车的皱了皱眉。“我兄弟不让我跟逃奴混在一起,”他咕哝道,“跟他们在一起满嘴谎话,根本说不出真东西来,”他叹了口气,“我估摸着,我要是风餐露宿、东躲西藏的,也是满嘴胡话。”他又嘟囔了几句,然后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把硬币。“你需要多少钱,我这儿只有八美分。”他递过来,“拿着,然后滚开。现在就滚,带着钱滚,滚到钱伯斯堡去。”
这话还算有点儿贴心。“先生,我不是来要钱的。”我说,“我也不要去什么钱伯斯堡。我是来警告你,约翰·布朗老头儿要来了。带着病。他要夺取哈珀斯费里,要发动起义。他叫我来鼓动黑人。他说,‘洋葱头,你告诉黑人兄弟,我就要来了,你把他们都发动起来。让黑蜂归巢。’所以我就这么说了。我不能告诉别人,因为别人不值得我冒险。”
说完,我便转过身去,顺着山路朝哈珀斯费里方向走去,我们已经在城外了。
他叫住我:“钱伯斯堡在另一个方向。”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说。
他的马车也朝着山上钱伯斯堡的方向,与我相反。他勒住缰绳,顺山路往山顶走了好几分钟,才来到一条大路上得以转过弯来。毕竟他的车上套着四匹马呢。他来了个急转弯,驾着马儿们在我身后全速奔过来。赶上我之后,他把牲畜们死死拽住。来了个急刹车。他驾车的本事还真有一套。他盯着我看。
“我不认识你,”他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从哪儿来。可我知道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所以你的话一文不值。但是,我问你,要是我到肯尼迪老爷子的农场打听你,打听得着吗?”
“那儿现在只有一个人。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家伙。他的名字叫库克先生。老家伙派他进城探听消息,打前站,可老家伙不应该派他来的,他的嘴太碎。现在他说不定已经对城里所有的白人都讲过上尉的事情了。”
“上帝啊,你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赶车的说,他呆坐在那儿好一会儿。接着他朝四周望望,看路上是不是有人来。“我要考验考验你。”他说。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卷了边的纸。“你说你识字?”
“我识字。”
“那你念念这个。”他说。他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把那东西递给我。
我接过来,大声念起来,“上面说,‘亲爱的卢夫斯,请给从你的仓库里给我的赶车的取四柄长舀子,另外,千万不能让他再吃从商店里买的饼干了,这东西都记在我账上了。那黑鬼已经够胖的了。’”
我把那东西递回去。“上面签了名字,‘路易斯·F.华盛顿上校’,”我说,“你的主子?”
“那天杀的猪脸老浑蛋,”他喃喃道,“老不死的。从没干过一天活儿。给我吃的都是煮石头子儿和馊饼干。他还想怎么样?”
“怎么办?”
他把那张纸一把塞进口袋。“要是你说的是实话,可那也很难说。”他说,“伟大的约翰·布朗怎么会让一个娘们儿干男人的活儿?”
“等他来了,你自己问吧。”我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朝山下走去,他根本没法儿相信。
“等一等。”
“不等。我告诉过你了,也警告过你了。自己去肯尼迪家的农场,看看你能不能找到库克先生,正在那儿满嘴胡言乱语。”
“那玛丽小姐呢?她现在也是约翰·布朗老头儿的人了?”
“不是。他只是跟她勾勾搭搭。”
“呵,他就会这一套?那女人的脸简直能让钟表都转不动了。你那个库克先生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跟着她屁股后头转?”
“队伍里其他人都跟库克先生不一样,”我说,“他们是来开枪打仗的,不是来追女人的。那都是些亡命之徒。他们从艾奥瓦州大老远过来,带了那么多武器,你一辈子都没见过,他们装那长枪的时候,把枪栓都卸了,说要快。这都是实话,长官。”
这句话起作用,我头一次看见他脸上的疑云散开了点儿。“你那一套还挺唬人的,可听着还是不像真的。”他说,“就算这样,派个人到肯尼迪老爷的农场去也没什么坏处,要是跟你说的一样,就留你一条小命,我去看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在这期间,我琢磨着你还没傻到跟城里的任何人提起我,或者铁匠,或者亨利·华生。要是你真那么蠢,你就应该给挂在铁匠的冷却板上。那两个人也不是好惹的。要是你把他们的事说出去,他们会在让你脑袋开花,拿你喂猪。”
“要是那样,他们最好保证自己的后槽牙一个不少。”我说,“因为如果布朗上尉过来的话,我就告诉他你和你的朋友都捣过乱,你们就得对付他了。你们拿我当骗子,他会好好收拾你们。”
“你还想怎么样,要个金牌吗,小不点儿?我根本不认识你老兄是谁。你从地底下冒出来,小小年纪口气可不小。你的那些谎话对我说,算你走运,你没落到这附近别的黑人手里,那帮人会把你交给黑奴贩子,换个鹅毛枕头。我跟库克先生碰个头,看你说的对不对。不管你到底有没有撒谎。要是你不说实话,你可不好圆谎了。要是你没撒谎,你的胆子可不小,真是大逆不道。因为就算约翰·布朗老头儿还有口热乎气儿,他也不可能跑到这个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地方来,给黑人争取什么自由。他这是把脑袋塞到狮子嘴里啦。要是他还活着,他可够勇敢的,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傻蛋。”
“你根本不了解他。”我说。
可他没听见我说的话,他已经拉起缰绳,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