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老家伙回到艾奥瓦州,情绪已十分高涨,真是不幸。他离开美国,带着十二个人来到加拿大,盘算着也许沿途能扩充到几百人的规模。结果回到美国的时候身边跟着十三个人,多出来的那个是当场加入队伍的O.P.安德森,照例还有几个白人流浪汉在队伍里混了几天,发现解放黑奴等于让人家用斧子把脑袋劈开或者被人大卸八块什么的,就没了影子。我们在加拿大碰见的黑人最终也还是纷纷回到各自的美国老家,倒是答应随叫随到来着。看起来,老家伙倒不在乎他们能不能遵守诺言,因为他一回到艾奥瓦州,那股兴奋劲儿就别提了。他可算有了靠山,那就是塔布曼太太。
他高兴得几乎失去理智了,成天美滋滋的。想以十三人的兵力宣战,敌人又是个组织,而是不是单枪匹马的什么人,这个主意其实不怎么样。当时我突然想到,老家伙说不定会逃跑,我也应该一回家就开溜,就别等着他犯傻到难以自拔的程度了,因为老家伙当时已经不怎么正常。可那工夫,我忙着把煮鸡蛋啦,烤秋葵啦,煮鹌鹑啦,往肚子里塞,根本舍不得动脑子细想任何事儿。再者说,老家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走运的人,他准是好人缘的家伙。他在帐篷里一蹲就是好几个小时,做祷告,看地图,看指南针,记下一串串数字。老家伙写字的样子酷似精神病患者,可现在他比以前写的字多三倍,结果兄弟们到了塔布尔镇,头几个礼拜光忙乎给他收发信件都忙不过来。他派人到皮迪河、斯普林代尔和约翰斯顿城,从安全屋、酒馆、朋友们家里等地方收信,然后往波士顿、费城、纽约这些地方寄信。光是读这些来信就得花上好几个小时,而与此同时,兄弟们用木剑和手枪练兵。夹着钞票的信件都是东部老家的废奴运动支持者们寄来的。老家伙在新英格兰有个六人死党,给他寄来大笔大笔的现金。甚至他的朋友道格拉斯先生也时常寄来一两个先令什么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大部分信件的作者都算不上他的忠实拥护者,信里夹着的也不是一卷卷钞票,而是一串串问题。东部老家的白人兄弟们是在要求——而不是祈求——老家伙讲讲他到底打算怎么做。
“瞧瞧这个,洋葱头,”他粗声大气地喊着,手里举着一封信,“他们就知道问问题。除了空谈,还是空谈。都是些嘴把式。这种制度作恶多端,别人拆了他们的房舍,可他们却袖手旁观。倒说我是疯子!他们干吗不干脆寄些钱来?要打仗,他们只能信任我,可干吗问东问西,让我动不了手呢?根本用不着问‘怎么干’,洋葱头。你必须‘动手干’,就跟克伦威尔一样。到处都是密探。我要是把这些顶级机密告诉他们,那才是大傻瓜呢!”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有几个支持者公然说,如果不告诉他们具体的计划,他们一个子儿也不出,这可把老家伙气得够呛。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我觉着他会说出来的。他其实很想说。问题是,我觉着老家伙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具体计划。
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可说到具体细节——我知道好多人在研究这些东西,一会儿冒出这个想法,一会儿又冒出那个点子——约翰·布朗老头儿并不具体知道到底该拿蓄奴问题怎么办。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怎么做。他不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沉下去。他不想跟蓄奴分子坐下来开会,喋喋不休、讨价还价,喝着潘趣酒和柠檬汁,玩什么咬苹果的肉麻游戏。他要的是大干一场。可干怎么样的一场,他还在等着上帝给他训导呢,我反正是这么觉得,而我主上帝根本没有说,至少我们在塔布尔镇的头一年没说。于是我们租了一间客房,开始坐等,弟兄们用木剑练兵,争论灵性问题,给老家伙收信,拌嘴吵架,等着老家伙晴天一声吼,喊出个所以然来。我染上了疟疾,整整一个月爬不起来,结果我刚痊愈没多久,老家伙也病倒了。这场病伤了他的元气,他起不了床,整整一个礼拜都没动弹一下,然后是两个礼拜、一个月,三个月、四个月相继过去了。我时不时觉得他就要永远地离开我们了。老家伙躺在那儿,嘴里念叨着什么:“拿破仑利用过伊比利亚的山脉!我都还没用上呢!”要不就是,“约瑟夫斯,有本事你把我抓走!”话音未落便再度昏迷。有时候他坐起身,发着高烧,瞪着天花板大吼大叫:“弗雷德里克。查尔斯!阿梅莉亚。把那鸟儿抓来!”说完便昏死过去,跟真死了似的。两个儿子贾森和小约翰早已宣布退出解放黑奴战争,并且当真一走了之了,可老家伙却仍然高喊着他们的名字:“约翰!过来跟贾森一起!”而这两个人其实都在千里之外。又有几个弟兄离开了我们,他们答应回来,却无影无踪。然而总有其他人顶替他们的位置。军队的主力——凯基、史蒂文斯、库克、辛顿、O.P.安德森——还留在队伍里,用木剑练兵。“我们答应过,要跟老家伙战斗到最后一口气,”凯基说,“就算是他的最后一口气也行。”
我在那件客栈里住了四个月,耳朵里灌满了老家伙的奇思妙想,因为他当时发着高烧,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了。我这才知道,他简直是一事无成。干过好几样营生,全失败了:养牛、制革、地产投机,全赔个精光。从过去的合作伙伴那里寄来还不清的账单,还有打不完的官司,走到哪儿都甩不脱。老家伙直到死都在给他的一大群债主们写信,时不时地给人家奉上一两块美元。他跟两任妻子——第一任是比他短命的戴安西,第二任是比他长命的玛丽——生了二十二个孩子。其中三个还很小的时候就在俄亥俄州的里奇菲尔德接连死去,那时候老家伙在当地做制革生意;其中一个孩子阿梅莉亚在一次事故中给烫死了。丧子不可能不痛,可弗雷德里克的死——老家伙总说那是被谋杀—— 一直是他心里最大的伤痛。
顺便交代一下,我们抓住了杀死弗雷德里克的凶手马丁牧师。六个月之前的一个秋日,在堪萨斯州的奥萨沃托米,一场肆虐整个西部地区的感冒把那家伙弄得卧床不起。我们到他家的时候,他正躲在吊床里呼呼大睡。正是马丁牧师本人,这下好办了。
老家伙**一匹偷来的马,盯着马丁牧师看了很久。
欧文和凯基左右赶上来。
“就是牧师。”欧文说。
“就是他。”老家伙说。
凯基不动声色:“咱们过去跟他谈谈。”
老家伙从山梁上俯瞰良久。然后,他摇了摇头。“不行,上校。咱们往前走。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可不想过去复仇。‘复仇这件事’,我主曾经说过,‘就交给我’。我为了反抗这万恶的制度而奔走。”说完,他跨上马,掉转马头,我们继续前进。
老家伙的高烧持续到了五月然后是六月。这期间我一直照料着他。我给他端来汤,却发现他已经睡着,醒来的时候常是大汗淋漓。有时候他又恢复了神志,便又苦读起兵书来,或者在地图、草图上指指戳戳,用铅笔圈出各个城镇和山脉的位置。每到这时候,他似乎马上就要康复了,可突然间却又病得死去活来。如果老家伙觉得舒服点,就能醒过来祈祷,那副模样凶神恶煞的,跟恶鬼差不多,一做起祷告来就是两三个小时甚至四五个小时,之后便再次酣然入梦。再发起烧来,就又跟我们的造物主说开胡话了。那时候,他跟我主上帝真是形影不离,时而千方百计与之辩论,时而促膝谈心,时而相谈甚欢,好像身边真的站着个活生生的人似的。有时候,老家伙突然丢出玉米饼或者麦片之类的,好像他跟身边的造物主是小两口儿闹别扭,在厨房里扔东西撒气似的。“你以为我是什么?”他会说,“我是摇钱树吗?是印钞机吗?你这样要求本身就不公平!”要不他就是突然间坐起来哇哇大叫:“弗雷德里克!继续前进!孩子,你得继续前进!”说完一头倒下睡死过去,几个小时后才醒来,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他的脑子只能说时而明白时而糊涂,东边一榔头、西边一棒槌,乱成了一锅粥,到了六月,老家伙开始嚷嚷着要散伙。与此同时,他不许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走进房间照料他,给他喂吃的,在身边侍候。到了最后,我一走出小茅屋,他的手下就会聚拢过来说:“他还活着吗,洋葱头?”
“是的,还活着呢,睡着了。”
“他不会死吧?”
“不会死。他做祷告、念书,还能稍微吃点儿东西。”
“他做好计划了吗?”
“一个字都没说。”
人们就那么等待着他,不去打扰,跟着凯基叮叮咣咣地舞刀弄棒,阅读福布斯上校撰写的战争手册——老家伙从那个骗子手里弄到的只有这个玩意——倒也忙得不可开交。大家跟一只名叫露露的流浪猫玩儿到了一起,还帮着附近农民做些摘玉米之类的零活儿。大家就这么慢慢混熟了,凯基渐渐树立了威信,当上了领头的。因为长天大日地闲着的工夫里,大家下棋、用木剑练兵时,免不了有些争执斗嘴之类的,要不就是在灵性问题上意见不一,毕竟有些人什么宗教也不信。凯基这家伙爱动脑筋,坚定沉着,能把大家团结在一处。他能把那些念叨着要散伙、回东部当教书先生或者找份零工的人们劝回来,还能让其余的人更死心塌地。他从来不对人家口出不逊,即使对史蒂文斯也是一样,那个小痞子可不好惹,人家斜眼瞅他一眼,就能惹来一顿暴打。凯基也镇得住他。六月底的一天晚上,我端着一碗鳖汤走进上尉的小茅屋,这玩意儿总能让老家伙有些起色,老家伙已经在**坐起来,看上去精神焕发。膝盖上放着他最爱不释手的巨型地图,还有一捆来信。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长胡子垂到衬衫上,自打染上疟疾那天,他就懒得去刮它了。他看上去气色不坏,声音也洪亮、高亢,底气十足,好像正在指挥千军万马似的。“我跟上帝谈过了,他老人家训导过我了,洋葱头,”他说,“集合。我要跟大伙儿说说我的计划。”
我把大家叫到一起,人们聚集在他的房间外头。不大一会儿,他走了出来,把门上的帆布帘子往后一推,带着一贯的严肃表情走到大伙儿面前。老家伙没穿外套,还是那么高大,没撑手杖,也没靠着门框。他就是要他们知道自己不再病怏怏的,不再弱不禁风了。天快黑了,人们面前燃起篝火,草原上到处尘土飞扬,卷着树叶子和风滚草。小茅屋前头那道长长的山梁上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声。老家伙枯树枝子一样的干手里握着一卷纸,他打开地图,还有一个指南针。
“我已经跟上帝沟通过,”他说,“我已经有了一套作战计划,跟大伙儿说说。我知道你们都想听。但是首先,我想先感谢我们伟大的救赎者,他曾在高高在上的神圣十字架上洒下热血。”
他将双手叠在胸前,喋喋不休地做了长达十五分钟的祷告。他手下几个不信教的家伙等得不耐烦,就向后转,溜达到一边去了。凯基来到旁边一棵树,坐在下面,手里摆弄着一把小刀。史蒂文斯转身骂骂咧咧地走开了。一个叫作里尔夫的家伙掏出纸笔,涂涂抹抹地写诗。其余的人,不管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耐心地静候上尉对着上帝声色俱厉地控诉,大风扑在他的脸上,随着他的祈祷发出高低呜咽的声音,他左一遍右一遍,祈求上帝给他训导、给他启发,他谈起书写《柯林斯书》时的圣徒保罗,说他不够良善,解不开耶稣的鞋带子,当老家伙总算发出了掷地有声的“阿门!”时,那些跑开去读信、逗马的家伙一见他总算说完了,赶紧各就各位。
“这个嘛,”他说,“我方才讲过,我已与伟大的救赎者,那位慷慨洒下热血的天父谈过了。我们从头到尾,巨细靡遗地讨论过整个计划。他与我心灵相通,如同棉铃虫钻在它的茧子里似的。我聆听过他的思想,听过之后,我必须承认,在我们救赎者伟大的思想大厦面前,我充其量只能算蜷缩在窗角里的一颗小花生。然而,几年来,与他老人家一道制订计划,询问了几次如何对付仍然存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万恶的蓄奴制度之后,我已经十分肯定,他老人家选中了我,要假我之手来实施其意志。当然,我早已知晓这一点,正如克伦威尔和先知以斯拉老人一样,他们也是一样,作为上帝实施其意志的工具,特别是以斯拉先知,他祷告,他备受折磨,与我的经历别无二致,当以斯拉和他的人民陷入困境之时,我主上帝一分钟也没耽搁就不动声色地安排他们脱离险境,不受伤害。因此,不要恐惧,弟兄们!上帝绝不辜负人类!《圣经》里说得清清楚楚,《耶利米书》说得好:‘因为复仇的日子已经来到,将会有……’”
“爹!”欧文截住话头,“别说了!”
“哼,”老家伙嗤之以鼻,“耶稣经过无止境的漫长等待,前来解放你们走出人类疾苦的魔咒,而今他近在眼前,对你们简直是对牛弹琴。但是——”说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我仔细想过,我来告诉你们需要知道的事情。我们要去给以色列找点麻烦。我们要推翻磨坊。他们定不会小看我们的力量和行动。”
说完,他转身掀开茅屋的门帘,推门走了进去。凯基拦住了他。
“等等!”凯基说,“我们大老远跑到这个地方来,给人家干杂活,又拿着木剑操练了这么长时间。我们难道不是男子汉吗?当然,洋葱头除外。再说,就算是她,也都跟我们一样,是自觉自愿来的。我们有权知道更多,而不是你刚才那样随随便便一说,上尉,否则我们就要出走,这场战争我们自己打。”
“没有我的计划,你们成功不了的。”老家伙咕哝着说。
“也许吧,”凯基说,“可这件事当然有危险。如果要我为了任何计划搭上我的生命,我可得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不如现在就说。要不然我就宣布自己的计划。我已经有个计划了。我觉得大家都想听听。”
这下可把老家伙气坏了。他最受不了这个,他决不让别人拿主意,受不了别人的主意比自己的高明。大家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老家伙板起脸,突然吼道:“好吧。我们两天后出发。”
“去哪儿?”欧文问。
上尉丢下一直举在手里的门帘子,那帘子像个巨人似的在茅屋门口晃了晃,好像一条晾在外头的脏床单。老家伙两只手揣在口袋里,瞪眼看着帘子,他的下巴往外努着,失望沮丧到了极点。他竟被人用这种口气质问,真是忍无可忍,老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向来不跟任何人服软。可他现在竟无计可施。
“我们要直奔这万恶制度的心窝子,”他说,“我们去攻打政府。”
几个家伙嗤嗤傻笑起来,而凯基和欧文却没有笑。他们比别人更了解老家伙,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我的心脏突地一跳,可凯基却平静地说:“你是说,去华盛顿?我们没法儿打华盛顿,上尉。靠十三个人加上洋葱头,没法儿打。”
老家伙嗤之以鼻。“我又不用你的骡子耕田,上校。华盛顿才是人们谈论的对象。这可是战争。战争是真刀真枪,不是吃喝享受。打仗就要深入敌人的心脏。你得直捣对方的给养,就像当年杜桑·卢维杜尔在塔西提附近诸岛攻打法军一样。你得用掎角切断对方的粮草供应线,就像当年切尔克斯的将军谢里姆抗击俄国人一样!你得打他的大后方,就像当年欧洲的汉尼拔对付罗马人一样!你得缴了他的械,就像斯巴达人一样!你得端了他的老窝,给他来个迎头痛击!你得瓦解他的力量,让他粉身碎骨!”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欧文说。
“我们去弗吉尼亚。”
“什么?”
“哈珀斯费里在弗吉尼亚。那里有一座联邦军队的弹药库,也造枪。那儿有数以万计的来复枪、毛瑟枪。我们就从那里突破,有了那些武器我们就可以把黑奴们武装起来,就可以让黑人解放他们自己。”
多年以后,我爱上了一位牧师的妻子,那女人到处跟人睡觉,为那位担任神职的丈夫打点关系,我还因此参加了一个五旬节教会的唱诗班。我给她当了几个礼拜的跟班,直到一天早晨,那位牧师作了一通慷慨陈词的布道,他说真相是如何能为你带来自由,这时候一个家伙从人群里站出来,突然说:“牧师!我心里装着耶稣哪!我现在要忏悔!这里有三个男人都上过你老婆啦!”
哎呀呀,那可怜虫此言一出,全场静默,可仍然比不上老家伙丢下一颗炸弹之后,这些乡巴佬儿们那种死一般的安静。
有句话得交代清楚,那个时候我倒不害怕。事实上,我还觉得很舒服,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知道这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知道,老家伙这次没占到上风。
最后,约翰·库克终于说得出话来了。库克是个碎嘴的家伙,老家伙好几次说过他是个危险分子,因为库克是个大嘴巴。可纵然他那么爱说闲话,库克也还得假装咳嗽两声,哼哧几下,清清嗓子,才能找到说话的调儿。
“上尉,弗吉尼亚的哈珀斯费里,离这儿还有一千公里呢。还有,在华盛顿特区外八十公里的地方就开始有重兵把守了。数以千计的美国政府军队就驻扎在那里。四周都是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的敌军。我猜,那里也许有一万荷枪实弹的士兵等着对付咱们呢。不超过五分钟,咱们就得给人家灭个干净。”
“我主上帝会保护我们。”
“他老人家能有什么办法,能把人家的来复枪给堵死?”欧文问。
老家伙望着欧文摇摇头。“孩子,你并没有按我教你的样子,将上帝安放在你的心底,我很伤心。可是,你也知道,我允许你有自己的信仰——也正是因为这个,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死脑筋。《圣经》里说,不肯追随救赎者所想的,便不会知道在我主上帝身边是多么安全。可我追随他的所想,我了解他老人家做事的方式。三十年过去了,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一切,我主上帝和我本人。在我所说的这个地方,我对每一片土地都了如指掌。蓝山斜插过弗吉尼亚和马里兰,一直纵深进入宾夕法尼亚,抵达亚拉巴马。找遍这个世界,都没有什么人比我更了解这些山脉。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走过这条路。年轻时,我又为欧柏林学院调查过它们。早在那时我便在思考蓄奴问题。我甚至远赴欧洲大陆旅行,在考察欧洲的绵羊养殖场之后,我自己办起了制革厂。可是我真正的目的是要考察这些泥土构造的天然堡垒。它们是由那座伟大大陆上反抗统治者的黑奴们建筑起来的。”
“说得真好,上尉。”凯基说,“我毫不怀疑你说的话和你的研究。可我们的目的是要帮助黑奴偷跑出来,要搞些破坏,好让我们国家看到这个万恶制度是多么愚蠢。”
“沧海一粟,上校。我们再也不去帮黑奴逃跑了。我们要把他们集合起来战斗。”
“如果攻打联邦政府,为什么不去打堪萨斯州的罗勒密堡?”凯基说,“我们就能控制整个堪萨斯州的战局。咱们在那儿有朋友。”
老家伙抬起手。“我们出现在这里的草原上,无异于恶魔,上校。这就意味着我们要把敌人彻底翻车。战斗不应该发生在西部地区。堪萨斯州是这头野兽的尾巴。如果你要杀死一头雄狮,割掉它的尾巴又有什么用处呢?弗吉尼亚是蓄奴州的头子。我们端掉整个蜂巢,就得直接对抗蜂王。”
说到这里,大家已经喘匀了气,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人们提出各种疑问。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嚷嚷起来,提出反对意见。就连凯基这个一贯冷静的家伙,这个老家伙手下最稳重的弟兄也不同意。“根本不可能。”他说。
“凯基上校,你让我失望。”老家伙说,“我已经非常细致地思考过整个计划。我研究过西班牙作为罗马帝国一地时,西班牙军事领袖反抗成功的经验。区区一万人,分割成小股部队,却各自为战,同时行动,顶住了罗马帝国军团持续数年的全面打击。我研究过切尔克斯的将军谢里姆成功抗击俄国人的经验。我反复阅读杜桑·卢维杜尔18世纪90年代在塔希提群岛上的战争。你们以为我就没有考虑过这方方面面吗?地形!弟兄们,地形!地形就是堡垒!在山里,一小股军队,一小股训练有素的士兵,利用拖延战术、伏击战术、撤退战术、奇袭战术就可以牵制住一支军队长达数年之久。他们可以牵制住数千人的军队。以前有人这么干过,还不止一次。”
这话可没有镇住弟兄们。刚才那些沸沸扬扬的议论越来越犀利,人们嗓门渐渐大了,差不多变成了叫喊。无论老家伙说什么,人们都听不进去。有几个人说要一走了之,还有一个叫理查森的——刚加入队伍几个礼拜的黑人——这家伙动不动就大吼大叫地说着他等不及要去反抗蓄奴制度啦,却突然想起来自己在附近一个农场还有工作,几头奶牛等着他去挤奶。他跳上一匹马,骑着那畜牲飞奔起来,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老家伙望着他的背影。
“谁想走都可以学他的样儿。”他说。
没人逃跑,可是人们还是不服不忿地嚷了足足三个小时。老家伙一一听着,站在茅屋的门口,两只手插在兜里,那条脏兮兮的门帘子在他背后随着微风敲在门框上啪啪作响,为老家伙驱散大家的恐惧的话语添上了某种特殊的节奏。这番话已在他脑海里盘旋多年了,他说,不管什么样的担忧,他都有所准备。
“那可是弹药库。有士兵看着门呢!”
“晚上只有两个把门的。”
“我们怎么能偷偷运出十万条枪?用货车吗?我们需要十辆货车!”
“我们用不着全偷出来。五千支足矣。”
“我们怎么脱身?”
“我们不用脱身。咱们就藏到附近的山区。黑奴们一旦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就会赶过来跟我们会合。他们会和我们并肩作战。”
“我们不认得路!那边有河流吗?道路呢?小路呢?”
“我了解地形,”老家伙说,“我已经给你们画出来了。进来瞧瞧。”
人们不大情愿地跟着他挤进小茅屋,老家伙在桌子上展开一面巨大的帆布,从我遇见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将这东西藏在外套里,在上面涂涂画画,现在都已经卷了边。地图上标记着哈珀斯费里的地方画着几十条线,这就是种植园旁边的弹药库,还有大路、小道、山路,甚至连附近种植园里的黑奴数量都标记得一清二楚。老家伙可没闲着,人们连连赞赏。
他在地图上方举着蜡烛,让人们看得清楚些,大家看了一会儿地图后,老家伙指了指图,开口说起来。
“这里,”他用铅笔指点着说,“这里是费里。左右两侧一边只有一个值夜班的。出其不意就能轻易把他们拿下。一旦拿下他们两个,我们就割断这里的电报线,接着,拿下这里的哨所就容易了。咱们守着铁路线和兵工厂,一直把武器上了车。就是这么容易。一切都可以在午夜完成,三个小时就可以干完逃走。我们把武器集中起来,然后偷偷溜到这条线代表的山脉。”他指了指地图,“中间的地区这些山脉穿过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纵深进入田纳西州和亚拉巴马州。这些山口非常狭窄,连大炮都运不进去。大股部队也过不去。”
老家伙放下蜡烛。
“这些地方我已经调查过好几次了。了如指掌。我已经研究了很多年,你们很多人还没出娘胎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们一旦在这些山口扎下根,就能轻易抵抗敌军的任何一次围剿。大批黑奴从这儿进入我们的基地,然后我们在山上设立哨卡,从两侧夹击平原上的种植园。”
“他们干吗要跟我们一起干?”凯基问。
老家伙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好像他刚刚拔掉了自己的牙齿似的。
“原因跟这个小女孩一样!”他指了指我,“她冒着生命危险成为我们的一员,在平原上生活,跟男子汉一样英勇战斗。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上校?要是一个小女孩都能办到,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也能办到。他们会加入进来,因为我们给他们的,他们的主子给不了:我们给他们自由。他们渴望一个为之血战到底的机会。他们宁可一死也要自由。他们要让妻子自由,要让孩子们自由。一个人的勇气会带动另一个人。咱们先武装五千人,然后向南部纵深,等更多的黑人兄弟加入进来,就用一路上被我们击溃的蓄奴分子的财物和武器武装他们。我们越往南走,种植园主们越无力抵抗,黑奴们纷纷逃走。他们将失去一切。他们怕黑奴加入北方大军怕得睡不着觉。他们将会永远放弃这万恶的制度。”
老家伙放下铅笔。
“说到底,”他说,“计划就是这样。”
不得不说,一个半疯的人,居然如此振振有词,使人们脸上的疑云渐渐消退,一见这情景我又吓得胆战了,因为我知道老家伙的蓝图永远没法儿按计划实现,可无论如何,老家伙是志在必得。
凯基揉了揉下巴。“漏洞百出。”
“这个制度一开始有漏洞,上校。蓄奴制自相矛盾、野蛮残忍,在上帝面前无可辩护……”
“收起你那套说教吧,爹,”欧文大声说,“我们又不是靠骂人来造反。”欧文十分紧张,这可真让人不安,因为欧文一向冷静,他爹无论提出什么蠢办法他都毫无怨言。
“你是说,我们应该等着用说教的方式来终结蓄奴制度吗,我的儿?”
“我觉得应该避免自己成为某个人家后院里埋着的骨灰。”
茅屋里唇枪舌剑,老家伙抓起一根圆木放在即将熄灭的篝火上。他望着篝火,开了口。“在场的各位,你们都没有退路了,”他说,“每个人,包括洋葱头在内,”他指了指我说,“一个单纯的黑人小姑娘。你们应该看得出什么是勇气,你们还是男子汉呢。但是如果在场的各位觉得这个计划行不通,大可以离开。谁要是这样做了,我也毫无怨言,凯基上校说得对。我提出的计划的确危险。一旦奇袭成功,敌人将疯狂反扑。这一点毫无疑问。”
他向四周看看。人们一声不吭。于是老家伙放低声音,用安抚的声音继续说:“别担心。我已经想得很周全了。我们得事先让周围的这些奋起抵抗的黑人兄弟都知道全盘计划,这样他们就会蜂拥而来。一旦那样,我们就能以更大的兵力投入夺取弹药库的战斗。几分钟之内我们就能拿下它,再坚守一段时间把武器搬上车,偷偷溜进山里,等敌军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咱们早就远走高飞了。我已经得到可靠消息,这附近的几个县和种植园都会有大批黑奴蜂拥而至。”
“从谁那儿得到的可靠消息?”
“反正就是可靠消息。”他说,“费里有一千二百名黑人。要是算上华盛顿特区、巴尔的摩和弗吉尼亚的话,整个费里周围方圆八十公里还住着三万黑人。他们一听说我们的计划就会涌过来,要求我们发给武器。黑人是主力军。他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着一个机会。我们只需要为他们发动一场战争。”
“黑人都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欧文说,“他们不会使用武器。”
“为自己的自由战斗是不需要训练的,孩子。我已为最大的不测做好了准备。我已订购了两千只长矛和木剑,不论男女,都能随时抄起来抵抗敌人。这些东西都藏在各地的仓库和安全屋里,我们沿途可以取出来。剩下的一部分我们也会让人送到马里兰州。这就是我让约翰和贾森离开军队的原因。他们回家之前,要为我们准备这些武器。”
“你说得像吃燕麦一样简单。”库克说,“可我不敢说我赞成你的计划。”
“假若上帝愿意让你退出,而其他人奋勇前进,创造历史,我也并不反对。”
库克吼起来:“我可没说我要退出。”
“我要求你退出,库克先生。我为你所做的一切提供充分的报酬,而且丝毫不怨恨你。然而假若你留下,我竭尽全力保卫你的生命,如同保卫我自己的生命一样。而且对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我都将如此。”
这番话使得人们多少平静了些,他总算还是过去的那个约翰·布朗老头儿,仍然有一定的威慑力。老家伙一个接一个平息了他们的疑虑。他已经全盘考虑好了。他一口咬定费里的防守不那么严密。那里不是堡垒,只是一家军工厂。只要放倒两个守夜的就能进去。要是计划失败了,那地方正好位于波多马河和谢南多厄河的交汇处。而这两条河流都是迅速撤离的绝佳地点。这里离镇子还有很远,又是在山里,乡民还不到两千五白人——而且都是做工的,而非军人。我们割断电报线,没有了电报,咱们攻进去的消息就别想外传。穿过此处的两条铁路线上,在我们发动攻击期间恰好有一班火车。我们截住火车,把它扣住,一旦中了什么埋伏,也可以用它撤离。黑人兄弟会给我们帮忙的。他们有不少人呢。关于黑人的数量,老家伙有成箱成箱的官方资料。城里有黑人。种植园附近也有黑人。他们已经听到风声了。几千人将涌入我们的基地。只要三个小时,事情就办妥了。只要二十四小时,我们就能安全地躲进山里。一进一出。易如反掌。
只要老家伙愿意,他完全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最顶级的推销员,经过他的一番极力劝说,你会以为哈珀斯费里军械库只是一群臭虫,只要抬起他脚上那双没了指头的大破靴子,一捻就碎;整个计划听上去只是举手之劳,跟摘个苹果似的。可事实上呢,这个计划胆大包天、蠢得吓人,对于老家伙手下那些满脑子干一番大事业的血气方刚的小伙们来说,他们等的就是这样的冒险。老家伙越说,他们越是蠢蠢欲动。他彻底灭了他们的风头,最后老家伙打了个哈欠说:“我要睡一会儿。我们两天后出发。如果到时候你们还在,咱们就一起前进。要不然我也理解。”
少数几个人,包括凯基在内,似乎动心了。剩下的几个相反。凯基嘟嘟囔囔地说:“我们琢磨琢磨,上尉。”
老家伙看着他们,这些小伙子围拢在老家伙身边,坐在篝火旁,这些高大威武、聪明伶俐的小子们站在他的身边,热切地瞧着他,好像他是先知摩西,老家伙的胡子垂在胸前,灰眼睛坚定而沉着。“现在去睡一觉。如果明天早晨一醒来又生了怀疑,就带着我的祝福,退出吧。对于那些离开的人,我只要求你们管好自己的嘴。忘记你们在这儿听到的一切。忘掉我们。记住,要是你们非得乱说话,我们可不会放过你。”
他瞧瞧四周的人们。篝火本来快要燃尽,现在又烧旺了,老家伙那张脸硬得跟花岗岩一样,两只拳头从口袋里抽出来,瘦弱憔悴的身体上盖着肮脏的煤灰,脚上的靴子没了脚指头,却站得笔直。“我还有好多事情得考虑,我们明天宣布作战计划。晚安吧。”他说。
人们溜达到一边去了。我望着他们一个个离开,走得看不见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站在那里。最后一个离开的是O.P.安德森——队伍里只有他不是白人。安德森是个弱不禁风的小个子,一个思想敏锐的印刷工人,体格不如老家伙队伍里的其他人那样健壮。上尉手下多数是肌肉发达的蛮汉,要不就是类似史蒂文斯这样骂骂咧咧的西部汉子,他们左右各操一条六连发步枪,谁敢靠近就跟人家拼命。安德森跟史蒂文斯和其他人完全不同。他只是个好心肠的黑汉子罢了。他根本算不得真正的战士或士兵,可他并没离开,从他的一脸愁容可以看出,他被什么特别荒唐的事儿给惊着了。
等他终于走出茅屋,慢慢放下那扇帆布帘子,溜达到一棵树旁坐下来的时候,我磨蹭过去坐在他身边。从我们两个的位置上,可以从那扇窗子窥见茅屋里面。我们看见老家伙站在桌旁,仍旧埋头在成堆的文件和地图中,他的动作很慢,一边将它们折好,一边在几处地方做了标记。
“你觉得怎么样,安德森先生?”我问。我希望安德森的想法跟我一样,我希望他也觉得老家伙发了疯,这样我们俩就可以一起,马上开溜。
“我不太明白。”他干巴巴地说。
“明白什么?”
“明白我干吗要来这儿,”他嘟囔道,仿佛在自言自语。
“就是说,你要离开这儿?”我问。我心里充满希望。
安德森坐在树根上,抬起头,盯着老家伙,看他在茅屋里忙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弄着地图。
“干吗要离开?”他说,“我跟他一样,都发了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