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史诗(弗吉尼亚州) 17 汇入历史大潮(1 / 1)

我们动身离开派克斯维尔镇,三人骑马,其他人坐车,有暴风雨自头顶袭来。大雪整整下了一天,覆在小径上。目力所及之处,积雪足有三十厘米深。次日晴暖,雪有点儿化了,紧接着是结结实实的霜冻天气。树上挂了五厘米长的冰。到了早晨,壶里的水全冻上了。我们躺在帆布帐篷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雪片吹打在我们脸上,不远处传来狼嚎。老家伙的这支队伍是新兵,规模不小,男人们轮流照看着篝火,却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老家伙当然从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他如同老农一般敏感地察觉到天气的变化,他走在死寂的黑夜里,穿过幽暗的树林而无须点燃火把,穿过暴风骤雨,如入无人之境。我却不然,在踏上小径之前,我刚刚度过两年舒适、干燥的生活,整日只知往下灌酒。第二天我便发起可怕的疟疾。不幸之中的万幸是,老家伙也得上了疟疾,因此第三天中午再次降下暴雪时,他宣布:“伙计们,上天给我消息,密苏里这地界儿附近有一两个黑奴需要咱们解救。咱们去弗农县。”

这么糟的天气,谁也不跟他争辩。自打两年前我认识他开始,老家伙变化挺大。他现在看起来怪怕人的。现在他的脸跟个核桃似的布满了皱纹。那双疙里疙瘩的大手跟熊爪没有两样。那张脸板得跟一块大石头差不多,一双眼睛好似灰色的花岗岩。他说话的方式也有了不少改变。据他自己说,他独自一人走进树林,去研读一个名叫克伦威尔的人的著作,我寻思着这些书对他的影响应该是挺大的,他现在满嘴都是“汝等”“尔等”,还有“彼处”这类词儿。他端坐在马上,雪片纷纷落在他那污渍斑斑的外套上,粘在他的大胡子上,这时的老家伙酷似年迈的摩西。“我应该当个将军。”一天早晨我们在弗农镇冰冷的树林间艰难地穿行时,老家伙说,“然而我们的三圣救赎者,风霜雪雨的大管家,世间万物的主宰者,却要我侍奉在他的脚边。洋葱头啊,我在野外闯**已近一年,肚子生活在树林中,推演作战计划,与我们伟大的万王之王心灵沟通,我渐渐明白,我既要追随主的意愿,就是要当一名上尉,那便是他老人家指派给我的头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神圣的了。”

“上帝的上尉干吗不带我们去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呢?”欧文没好气儿地说。

老家伙不屑地哼了一声:“上帝会在冬天保护我们,欧文。这个国家里一个蓄奴分子也看不见,除非到青草再次泛绿之时。这样咱们就有时间干活儿了。”

他说得对,没有哪个脑筋正常的活物会冒险闯进那冰天雪地之中。我们在密苏里州西南部地区艰难行进,一口气走了四天四夜,浑身都冻僵了也没找到半个需要解救的奴隶,最后,老家伙说:“弗农县已经消灭了蓄奴制度。我们现在往东走,通过陆路去艾奥瓦州。”

“干吗不坐船?”欧文问道,“往东走陆路是最远的一条路。”

上尉冷笑一声:“船都是蓄奴的家伙们管着,小子。他们可不让扬基佬儿坐。”

欧文挥了挥手里的长剑和手枪,冲着我们身后的那三个骑马的和其余坐车的武装部队点点头:“他们会让我们坐船的。”

老家伙冷笑一声:“耶稣顺杰里科大道,走下海拔两千四百三十八米的高度,可有乘坐马车吗?摩西绕着群山,手里拿着写满十诫的经卷时,可曾骑马吗?还是他老人家用自己的双脚爬上那高坡?我们要像骑兵那样行进到艾奥瓦,如同古时的大卫王。”然而,老家伙不愿乘船的真正原因是他正给人通缉着呢。我流落在派克斯维尔镇这两年,悬赏老家伙人头的奖金大大提高了。欧文告诉我,密苏里州和堪萨斯州给老家伙的脑袋标价还不一样,东边那些家伙现在听说老家伙的所作所为之后,一个个蠢蠢欲动,老家伙已经让道尔之流脑袋搬了家,更不用说所到之处,黑奴们纷纷重获自由。每个礼拜,老家伙都会派一个手下人到附近的卡迪维尔镇取回东部那边的报纸,上面全都是各种各样这对奴隶起义的辩论,当然也有形形色色的猜测,说密苏里州、堪萨斯州、华盛顿特区这些地方的纠察队给老家伙的脑袋开出了什么价格。更糟的是,一支联邦政府的军队在内布拉斯加城外追上了我们,追着我们一路北上,使我们坐不上船。他们冒着大暴雪对我们紧追不舍,想甩开他们吧,可他们却总在我们身后几公里处看不见的地方紧紧咬住。每次我们以为已经甩掉了他们,老家伙都会停下脚步,用望远镜向来路眺望,发现他们就在几公里处,冒着大雪拼命追赶我们。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数天之久。

“他们干吗不干脆上来,痛痛快快打上一仗?”欧文嘟囔。

“他们才不会这么干。”上尉说,“基甸告诫人民:‘我不统治你们,我的儿子也不统治你们。主会统治你们。’我们的救世主不会让他们上来进攻我们的。”

又是三天大雪弥漫,天寒地冻,联邦军队终于失去了追逐的耐心。他们派了一个骑兵进了我们的营地,手里拿着一杆白旗,说要见老家伙。那是个又高又瘦的家伙,军裤整齐利索地塞进长靴,一张脸冻得通红。“我是比尔斯中尉。”他朗声说,“我给我们司令海伍德上尉传话。他说如果你们安安静静的,如果你们不作无谓挣扎,我们就带你们去劳伦斯接受正义的审判,就不来进攻你们。”

老家伙嗤之以鼻。“叫你们海伍德上尉来抓我好了。”

“他将不得不把你绳之以法。”

“凭什么?”

“我不很清楚具体罪行,上尉。”中尉说,“但是堪萨斯州州长悬赏三千美元要抓你。布坎南总统在此之上又加了两千五百美元。与其脑袋上顶着这么多悬赏金在这种地方乱走,还不如投奔我们更安全。”

老家伙端坐马上,迎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片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是我所见过最奇异的。他的笑没有声音,却使他的脸皱成一团,憋在他的一口气里。他的双肩耸起,向内吸气,绷着脸,额头上的皱纹塌在眼眶旁边,越变越细,最后脸上最显眼的就是那一口大黄牙,好像脸上的五窍——眼睛、耳朵、嘴——都马上要喷出气来。要是你头一回见到,那张脸的整体效果还是相当恐怖的。中尉一看之下,顿时毛骨悚然。巧的是正在那时,老家伙突然打了个喷嚏,他的身体在马鞍子上栽了栽,那破大氅的后摆翻了起来,露出左右两边别在腰里的七连发大手枪的枪把子来。

“太侮辱人了。”老家伙打完喷嚏最后嗤之以鼻地说,“我以我们的神圣救赎者的名义而战斗,他老人家只要轻轻咳嗽一声,就能让任何国家的语言灰飞烟灭。我不在他的统治之下。《申命记》三十二节和三十五节里说:‘时候一到,他们自然会滑倒。’”

他转身对手下人说:“我特此向我军中任何士兵为布坎南总统的脑袋悬赏两美元五十美分。他操纵着一个野蛮的制度,不配坐在这极神圣的战士的王座之上。”

那士兵转过身去,急匆匆打马回到自己的军中。一天后,联邦军队跑了,在狂风暴雪的肆虐中艰难地离开了。“够聪明。”老家伙在望远镜里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喃喃地说,“他们知道我在天界有朋友。”

“在哪儿有朋友?”欧文嗤之以鼻。

“我们至高无上的神,小子,你得特别注意留神他的召唤。”

欧文耸了耸肩,不理他。欧文兄弟们习惯了老头儿的高谈阔论。大部分孩子连老家伙一半虔诚都赶不上。说实在的,只要老家伙听不见,儿子们就大谈特谈,说他们不想再参加什么为黑奴而战的游戏,还说要回到家乡去。有几个儿子,比如贾森和约翰,已经说到做到了:在我离开两年之后,他们就过够了草原上的生活,当了逃兵,回家了。他们返回了北方的纽约州,从堪萨斯一道参军的老朋友们不是当了逃兵就是送了命。然而老家伙还有四个儿子在身边,沃特森、奥利弗、萨蒙和欧文。再说,他一路上也收编了不少新兵,这些家伙跟他最初那帮堪萨斯农民、自耕农和印第安人战友大不相同。这些新兵都是血气方刚的枪手、野性十足的冒险家,还有教书匠、学者,都是干大事的,个个都是神枪手。其中最厉害的是凯基,那是个脸上连胡子都没一根的神枪手,从内布拉斯加城跟着欧文来到派克斯维尔镇。凯基跟着老家伙参加过黑杰克战役,可我当时没看见他,都怪我那时光顾着把脑袋钻到地底下了。他的老本行是在学校里当教书匠,口袋里总是揣着卷了边儿的演讲稿和书本,动不动就引经据典一番。别看他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可实际上特库姆塞正通缉他呢,他曾拔出柯尔特枪朝一个蓄奴派法官狂射枪子儿,把他的脸打个满脸花,送他上了西天。那法官咽气之前还给凯基的心口来了一枪。凯基说那法官的枪子儿刺穿他的心脏之前,给他藏在胸前口袋里的一本小册子挡了一下。打那儿以后,他一辈子都揣着那本小破书,可惜他也没有挨过多久。站在他身边的是约翰·库克、理查德·辛顿、理查德·里尔夫,还有一个叫作理查德·理查森的黑人,还有亚伦·史蒂文斯。这史蒂文斯是个膀阔腰圆的痞子,脾气坏得要命,身高足有六掌,做的是刀头舐血的勾当,时刻准备跟谁拼命。这家伙对天父最大不敬。这些亡命徒跟老家伙最初那帮为保卫自己土地揭竿而起的农夫们不是一路人。他们不抽烟、不饮酒,也不嚼烟叶子。他们差不多个个爱读书,喜欢为了政治啦,信仰啦之类的话题争论不休。老家伙用“某某先生”称呼他们,还想把他们都感化得信《圣经》。只要逮到机会,老家伙就拖他们下水,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什么先生,你行魔鬼的道,却照亮了上帝的救赎之路”,可人家却越来越不把这类事儿当真。他们关心的是黑奴问题。他们满脑子装的都是这些,而且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们如同羊羔般追随者老家伙。纵使他们个个心灵手巧,却无一敢于挑战老家伙的命令,甚至也无人了解自己终日奔波,究竟是要去向何方。老家伙的嘴闭得像铁门闩,不肯透露自己的计划,而这些人也甘愿听命。老家伙只肯说一句:“小子们,咱们往东去。我们要到东边去,为反抗蓄奴制战斗。”

东边?东边可大了去了。黑奴问题也大了去了。抗击蓄奴制度,到东边去战斗,一路打到非洲什么的这种话,说起来倒是容易。可冒着冰天雪地一天一天地骑着马赶路,就另当别论了。

我们朝艾奥瓦州塔布尔镇方向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地行了二百四十公里——花去两个月时间——一路走,一路解放黑人。那时候塔布尔镇已经废了奴了,可时值冬天,我们冒着严寒,举步维艰地行进在盖着十五厘米厚的冰盖的小径上,不管大家烤松鼠还是烤玉米饼的时候,老家伙都争分夺秒地抓紧时间祈祷。我们挺走运,从派克斯维尔镇和几个奴隶主子手里盗走了一大批行李辎重:我们有枪支弹药、煎锅、两辆宽轮大篷车、四匹马、两匹骡子、一头公牛、铺盖卷儿、罐子、几条裤子、几顶帽子、外套,甚至还有一台缝纫机和一只装苹果的大桶。尽管如此,草原上的冬天还是物资奇缺,我们的食物很快就见了底儿,于是一行人不管沿途碰到什么人,都跟人家交换东西,就这样一路撑到了最后。在那种情形下,我还是设法给自己偷偷藏下一条裤子、一顶帽子,还有内衣什么的,谁也没发现我的小动作,不过那是因为天气冷的谁也顾不上注意别人身上穿的什么行头。我们终于抵达艾奥瓦州的塔布尔镇时,已经是饥寒交迫——上尉不在此列,每天早晨他都欢实得跟小鸟儿似的,跃跃欲试。看上去他根本用不着睡觉,吃的也完全吸引不了他,尤其是里面放了黄油的东西,一点儿都不行。假使我们在猎物里放上黄油,他就一口都不吃。生活中的任何一点儿精致之处也会让他大发雷霆。可要是乌龟汤啦,或者烤熊肉什么的,天啦,老家伙也顾不上严寒,只穿着一条裤衩子,从他的猪窝蹿出来,就为了吃上一口那种肉。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一只彻头彻尾的野生动物。

我们抵达镇子的时候,老家伙简直兴奋透顶,我们艰难地走到镇广场的时候,那地方静得出奇。他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深深吸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咱们到了废奴派的地盘上了,”他端坐在马背上大呼小叫,瞪大了眼睛四处瞧着,“就连空气也比别处清新!自由在这里生根发芽了,伙计们。咱们到家了。咱们就在这儿过冬。”

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个小时,那镇子始终安静得像个老鼠洞。每扇门都关得死死的。百叶窗全都纹丝不动。镇民们全都跟惊弓之鸟差不多。他们丝毫不想跟我们扯上任何关系。过了一阵子,我们冻得受不了,便敲门求人家收留,然而没有一户人家愿意,就连酒馆都不让我们进门。“杀人犯!”一个妇人尖声说着,重重地关上了门。“疯老头!”另一个女人说:“滚远点儿。”一个男人告诉他:“我反对蓄奴制,上尉,可我也反对杀人。你们这些人别待在这儿。”全镇都是这种态度。那年月的塔布尔镇已经脱离了蓄奴制,老家伙在密苏里州以东的每一个废奴分子心目中都是鼎鼎大名,可他们就是被这事儿吓得胆战心惊。当然老家伙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他脑袋还值得上一笔赏金呢。这地界儿的每一家报纸都津津乐道于老家伙在堪萨斯州地界儿削了多少人的脑袋下来,我猜,他们那么抹不开面儿,跟这也有关系。

我们挨家挨户地上门,整队人马几乎冻僵了,人是破衣烂衫,骡子东倒西歪,马儿饥肠辘辘,等到最后一扇门也重重地摔在老家伙的面前时,他虽然心烦意乱,却也不至于沮丧透顶。“说教,说教,说教,”他说,“基督徒就只会说教。伙计们,”他站在一片肃杀的镇子中央,一边从大氅上往下抖落着雪片子一边说,“那是我们真正能有所作为的天地。你们的黑奴兄弟需要的是自由,不是说教。两百年来,黑人们听够了道貌岸然的劝导。咱们可不能再坐视不理。当年,杜桑·卢维杜尔可在海地坐等法国人吗?斯巴达克斯可曾坐等罗马政府吗?加里波第可曾坐等日内瓦人吗?”

欧文说:“我敢肯定,你说的这几位都是好人,老爹。可咱们这儿实在是太冷了。”

“咱们得拿出古时候大卫王的精神来。”老家伙不满意地说,“咱们得从万王之王的光辉中寻求力量,他老人家给予我们所需要和想要的一切。我本人感觉不到寒冷。可为了你们的缘故,我在这个世界上还倒是真有几位朋友。”他命令大伙儿纵马前行,来到皮迪河附近的几户农家,他们终于同意收留我们了——前提是老家伙卖给他们几匹马和几辆马车,还得同意帮着剥玉米粒,在冬天剩下的几个月里帮着照料庄子。大伙儿有所抱怨,但总算有吃有住,已经是万幸了。

一切刚刚料理妥当,老家伙便宣布:“我之所以卖掉马车和行李,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得买张火车票回到东边去。我就把你们留在这儿,伙计们,这里相对还算暖和,还算安全,我这就单枪匹马去波士顿,以我们伟大的救赎者的名义筹措些钱。咱们吃喝战斗都需要钱,东边有的是钱,我去找几个支持者,拉些钱来。”大伙儿纷纷同意,毕竟金窝银窝比不上睡觉的暖被窝儿,我们一点儿劲头都没了,老家伙却精神抖擞,跟得州的大骡子差不多。

老家伙打点行装准备东进,手下人让他随身带上几样东西:家信、礼品还有御寒的毯子。他把东西收拾好,随后说:“凯基,你是我的副官,你负责给大伙儿练练兵什么的,到时候废奴战争一打起来,咱们可需要这个。”

凯基点头同意。接着上尉便将目光投向了看官们忠实的叙述者。“小洋葱头,你跟我一起走。”

欧文一脸惊愕。“干吗带着她?”他问道。

“洋葱头是我的幸运符。她让我想起你那长眠于此地的弗雷德里克哥哥,此外,她还有一副能感化野兽和人类的好心肠。为了我们的事业,现在得动用一切力量,因此,现在时机已到,应该让黑人加入到解放自己的事业中来。我需要她帮助我解放黑奴。不光是黑奴,还有支持咱们的白人,一看见她那张纯真的小脸蛋儿,就会说:‘哎呀,孩子,你这天父的宠儿呀,我们要接管这国度了。他老人家为我们留下了这些,我们也要齐心协力为子孙后代的事业而战斗!’这么一来,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加入我们!”他乐得拍手点头。一说到自由解放这个话题,他那股兴奋劲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打心眼儿里说,我并不反对。我恨不得一步就跨出这平原。只要他看不见我,我就想脚底抹油。可还有鲍勃呢,自从在派克斯维尔镇给欧文掳去,被人家一路拖着东进,他还得继续跟着这架冷冰冰的马车跨过平原,日日夜夜,永永远远。跟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一样,鲍勃一直夹着尾巴,等待着逃跑的时机,这当口,他一见老家伙要往东去到那解放了黑奴的地方,便站出来开腔了。

“我能帮你找到些黑人士兵。”他说,“黑人更愿意听黑男人的话,而不是听个黑妞说的话。”

我还没来得及争辩,老家伙便嗤之以鼻了。“上帝并不将男女区别看待,好心的鲍勃。倘若一个男人满足不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那样的话,他就只能算是半个男人。你就跟其他人待在这里,因为几千个黑人将要涌入我们的家园,他们需要你来安抚,需要你阻止他们打草惊蛇,直到战争爆发,他们肯定迫不及待要投入其中。我和洋葱头去打基础,然后,先生你,将作为使节欢迎他们成为我们队伍中的一员。”

鲍勃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缩回身子,又不吭声了,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他保持低调的时间并不太长,我们回到东部去自后仅仅过了两个礼拜,便收到一封信,说鲍勃当了逃兵。

我们登上火车,从芝加哥来到了波士顿,老家伙所说的“计划”就是这次行动。火车头轰隆隆冒着蒸汽,我们在后头咣当咣当、乒乓乒乓地一路颠簸,可这里毕竟暖和,比草原上强得多。老家伙出门在外,一会儿叫“尼尔森·霍金斯”,一会儿叫“舒贝尔·摩根”,一会儿叫“史密斯先生”,到底叫什么名字,要看老家伙能记得多少,他老是忘记自己的假名字,总是要我提醒他现在用的是哪一个。好几次,他叫我给他梳理梳理胡子,可没有一次能梳理得好,但是有我这个默默无闻的黑人在一旁扮作随从,他可是谁都骗不了。过了好几个礼拜的草原生活,我已是衣不蔽体,比一根烂绳子强不了多少,而上尉的臭名比馊了的威士忌酒传得更远。车厢里的废奴分子一见他便撤了出去,在火车上,只要他索要吃喝,扬基佬儿们便随时倾囊奉上。而老家伙眼都不眨,悉数笑纳。“这些东西不是给咱们自己的,洋葱头,而是以伟大的造物主之名义,为了使咱们受奴役的兄弟姐妹重获自由的事业。”他只填饱肚子,一口也不肯多。老家伙身上最具讽刺意味的就是这一点了。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人偷的东西都多,马车、马匹、骡子、铁锹、刀子、枪支,还有爬犁,可除了自己所用之物以外却不取一物。不管他偷了什么,都是为了抗击蓄奴制度。要是偷来的东西没用上,哎呀,老家伙就跑回到失窃的那倒霉蛋家里,给人家还回去,碰上个难说话的,老家伙只好把人家弄死,或者将他绑在柱子上,口口声声对人家声讨万恶的蓄奴制。上尉最爱对着拿获的蓄奴分子声讨万恶的蓄奴制,有几个家伙实在受不了,说:“上尉啊,你还不如立马给我一拳头,我的耳朵一秒钟也不能忍受你的说教啦,你的唾沫星子都快淹死我了。简直要我的命啦。”有几个俘虏不约而同地拒绝配合,老家伙刚一开口,他们立即呼呼大睡起来,因为其中很多人早已酩酊大醉,好不容易清醒一点,却发现老家伙对着他们没完没了地讲道理,这简直比酷刑还难受,因为只要老家伙觉得有一个人听他说,就会无休无止地继续说下去。

上了火车,我才闹明白约翰·布朗其实是个穷鬼。即便以草原上的标准看来,那嗷嗷待哺的也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他跟两位妻子总共生养了二十二个孩子。第一个老婆死得早,第二个老婆现在还跟十二个没被疾病折磨死的孩子一道住在纽约州的艾尔巴,守在家里的孩子们要么是还没三块豆腐高的小不点儿,再不就是小姑娘,在开往波士顿的火车上,他不停地掏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和纪念品,预备送给孩子们,有五颜六色的纸片儿,还有车厢里人家扔在地上的线团儿,嘴里说着“这个给艾比”“我的小艾伦一定会喜欢这个”。我终于明白了两年前把我掳走时老家伙为啥对我爹那么愧疚。他在铺子里给自己的亲闺女买了一件裙子,却送给了我。老家伙可从来不会到铺子里掏钱买东西。那件买来的裙子那时候早就给穿烂了。老家伙在派克斯维尔镇找到我的时候,我便拿出了从甜心身上学到的出色的缝补技巧。可到了平原上,我的缝纫技术就没了用武之地,我穿上了裤子,衬裙、衬衫和帽子,当然这些东西都是偷来的,遇上大冷天儿,人家就让我穿上这些。老家伙见我喜欢那裙子大喜过望,他以前还以为我是个假小子呢,这下他乐不可支了。他那么个糙汉子,甭管遇到的什么孩子都是满怀柔情。我不止一次看见他整夜陪着肚子痛的黑孩子,那往往是他沿路解放黑奴的时候从某一群饥寒交迫的逃亡黑奴里找到的。那孩子疲惫不堪的父母睡着的时候,他便去给他找吃的,给他倒上些热牛奶,或者灌下热汤,唱着歌儿哄他睡觉。他思念自己的妻儿,然而他也认为与蓄奴制作斗争更加重要。

他把途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研读《圣经》、研究地图或者写信。你肯定没见过比约翰·布朗还爱写信的人。写信的对象有报纸、政治家、敌人、妻子、孩子们、他的老爹、他的兄弟,还有几位堂表亲。寄给他的信大部分来自妻子和几位资助人——绝大多数来自资助人,那年月,他是三天两头跑到银行借钱,可不管做什么生意,全都亏得底朝天,欠上一屁股债,接二连三,无一例外。有些信件来自逃亡的黑奴,甚至有向他求助的印第安人,因为老家伙也同情红种人。他的朋友遍布的镇子大部分都有火车停靠,还有愿意给他写信的镇民,十次里倒有八九次,火车一停站,一上来新旅客,就会有个孩子蹦上车,或者从窗户里递过来一卷来信。偶尔几封信里还夹着一点钱,那是东部的支持者寄来的。这也是老家伙如此重视这些信件的原因之一。不写信的时候,老家伙就在地图上涂涂抹抹,地图有几张小的,大的也有一幅。老家伙总是把它卷成一个纸筒带在身上,没事就展开来,用铅笔在上面勾画,标记数字或者画上几条道道,嘴里念叨着兵力啦,排兵布阵啦什么的。有时候他把地图放到一边,自己在车厢里踱着步子,心里默默盘算。别的乘客大多是衣冠楚楚的密苏里商人,全是蓄奴派,在这些人眼中,老家伙顺着过道来回踱步,破大衣里半掩着两管七连发手枪,强袋子里露出半截片儿刀,旁边还跟着一个身穿农家裤、头戴农家帽的黑孩子,这情形颇耐人寻味。除了几个扬基佬儿拿出一点吃的请老家伙和他的“小跟班”享用之外,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

去波士顿的路要走四天,可到了第三天,大家正摇摇晃晃地穿过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地界儿,火车突然停下来装水,这时老家伙宣布:“咱们在这儿下车,洋葱头。”

“咱们不是要去波士顿吗,上尉?”

“不直接去。”他说,“我怀疑艾奥瓦州咱们的人里有奸细。我可不想让联邦军队那帮人堵住我。”我们在匹兹堡跳上另一辆开往费城的列车,在费城待了一天等着下一班开往波士顿的列车,可那车得凌晨才发出,于是老家伙又决定徒步进城,他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实在不耐烦坐在车站温暖的火炉旁,闲着两只脚。城里的乐子真不少。到处热热闹闹、花红柳绿,在我眼前跟孔雀开屏似的,令我眼花缭乱。与费城最不起眼儿的街道相比,堪萨斯地界儿数一数二的大街就像挤满了老马和鸡鸭的破烂小巷子。穿着华丽的人们趾高气扬;住宅都是红砖砌成的,装饰着漂漂亮亮、板板正正的烟囱。每条街道上都有电话线、木地板和室内厕所。铺子里琳琅满目地陈列着新鲜禽肉、咸鱼、铜蜡烛、长柄、摇篮、长把儿的暖床器、热水袋、便桶、铜家伙,甚至还有喇叭。我简直看花了眼,觉得老家伙真是个大傻瓜,放着东边的花花世界不享受,非要跑到草原上去为黑人打抱不平。在费城,就连黑鬼们似乎都懒得关心那些当牛做马的同胞们。我见过几个人懒洋洋地闲逛着,跟白人一样兜售着怀表、拐杖、胸针、指环什么的,看上去神气活现。实际上他们比老家伙穿得好多了。

第二天,在火车站,老家伙跟票贩子打了一架,因为他的口袋里几乎没什么钱,又变卦不直接去波士顿了。现在他想先在纽约州的罗彻斯特停一停。这下子钱袋子见了底,老家伙为了换票,把最后一个子儿都翻了出来。“你可能会问,怎么还没到波士顿就花光了最后一分钱。”他说,“别发愁,洋葱头。五湖四海咱们都能弄到钱。这值得上十张去波士顿的车票,因为我们就要见到黑人同胞的领头人了。他是个伟大的人物,一位可亲的朋友。你可别不信,洋葱头,过几年在这个国家里会有好几代人膜拜他的丰功伟绩,你也能告诉你的子子孙孙,当年如何得见此人。他已经答应要与我们并肩战斗到底,这可不是小事,得让他拉一把才能完成咱们的事业,才能让黑蜂都归巢。咱们需要几千个黑人,有了他就不愁了。所以得对他好点儿,客气点儿。他已经答应跟咱们并肩战斗,直到最后。咱们一定得说服他,让他说到做到,帮咱们让黑蜂归巢。”

一大早,我们便抵达罗彻斯特火车站,列车进站时,月台上站着个黑人,跟我这辈子见过的任何黑人都不一样。他是个身体结实、面貌英俊的黑白混血种,一头黑发从中间分开。他的衬衫上了浆,干干净净,外套整齐挺拔,脚上的靴子一尘不染,脸刮得光溜溜。他纹丝不动地站着,雕像一般傲然矗立着,如同一位国王。

老家伙下了列车,两人握手,随后热烈拥抱。“洋葱头,”他说,“来见见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先生,咱们事业上的大贵人。弗雷德里克,这位是亨丽埃塔·沙克尔福德,我的小跟班,人家都称她洋葱头。”

“早上好啊,弗雷德。”我说。

道格拉斯先生漠然地望了望我。他低头瞅了我一眼,鼻子底下开了一道五厘米的口子。

“你多大了?”

“十二岁。”

“既然如此,你的教养哪儿去了,年轻的女士?一位年轻女士,叫个洋葱头像什么话?还有,你干吗要穿成这样?还有,你干吗叫我弗雷德?难道你不知道,你面前站着的不是杀猪的,而是一位举足轻重、至死不渝的美国黑人逃亡者?”

“长官?”

“我是道格拉斯先生。”

“哎哟,好家伙,长官哪。我跑这儿来要帮着黑蜂归巢呢。”

“让她爱怎么帮就怎么帮。”老家伙快活地说。我还没见过他对别人这么巴结呢。

道格拉斯先生凑近我,仔细瞧瞧。“这身破烂衣服下面是不是藏着一块肥滋滋的小肉呀,布朗先生。”他说,“咱们得先教她点儿规矩,才配得上这小脸蛋儿。欢迎来到罗彻斯特,年轻的女士。”

“谢谢你,弗雷德先生。”我说。

“道格拉斯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

“她可是个小开心果,道格拉斯。”老家伙得意地说,“这么多仗打下来,看得出她是个有胆子的,不是个孬种。我寻思着,她这辈子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是前来拜见您——这位即将拯救同胞脱离枷锁、脱离水深火热的大人物。洋葱头。”他拍着道格拉斯先生的后背说,“这辈子让我后悔让我失望的事可不止一件两件了。可是这位先生,老上尉总能指望得上。”

道格拉斯先生微微一笑。那口好牙真是无可挑剔。这两个人神采奕奕、得意洋洋地站在月台上,一黑一白。那情景真美好啊,要是我有一台那时候刚刚问世的照相用的家伙,一定得把整个过程保存下来。可事实上,跟老家伙一贯的遭遇一样,这个计划也是事与愿违。这一回,他可是把道格拉斯先生大大地看走了眼。要是我能未卜先知,肯定会掏出裤兜里那把从派克斯维尔镇弄到的大口径手枪,朝着道格拉斯先生的脚丫子轰过去,至少也得用枪托收拾他一顿,在这个最需要别人帮助的节骨眼儿上,他可把老家伙坑苦了。老家伙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远远不止一张去往罗彻斯特的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