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出逃(1 / 1)

直到第二天,我才有机会溜到窝棚外面。有人已经传出话来,说废奴分子要来了,一听这消息,白人可忙坏了,把黑鬼盯得也更紧了,镇子里再次人满为患。说真的,他们也未必真的被西博妮娅的绞刑吓怕了,现在,废奴分子当真要来,风声又紧了。沙龙的酒吧间里挤着里中外三层武装着的造反分子和敌军。他们谋划好了,要封锁进城的街道。这回,他们在道路两旁都布置了加农炮,炮口朝外。他们还在道路首尾两端和山顶上都安置了哨兵。他们知道,这次不是闹着玩儿的。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给打发出去提水,于是我走出去,来到院子那边。我发现鲍勃正跟往常一样独个儿在窝棚边上傻坐着。他弓着背,腰压得低得不能再低,好像等着被处决似的。我寻思着,他也该给人处决了。我溜到门口,布罗德耐克斯他们看见我,便离开自己的位置,他们原本正在喂猪什么的,现在跑到我这边来了。布罗德耐克斯把脑袋挤在栅栏格里。

“我有消息。”我说。

还没等我说出这句话,巷子另一头一座小房子的后门便开了,刀哥溜了出来。那大个子黑鬼跑得飞快。一见刀哥,黑奴们都散了开去,只有布罗德耐克斯除外,他一个人站在门口。

刀哥跺着脚走到大门,朝窝棚里闪眼看着。“滚到栅栏后头去,布罗德耐克斯,我好点名。”

布罗德耐克斯的脸离开栅栏格,站直了身体,他的脸对着刀哥。

“滚过去。”刀哥说。

“你脸上那烂洞一打开,我就得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蹦起来吗?”布罗德耐克斯说。

“你说什么?”

“你明明听见了。”

刀哥一言不发,解下头巾,抽出鞭子,走过去打开大门,除去栅栏上的锁头,走了进去。

我简直看不下去了。就在一步之遥的沙龙里挤满了造反分子。他们俩要是打起来,阿碧小姐和二十五个荷枪实弹的红衬衫就会从后门冲出来,把外头这些黑人全撂倒,也包括他们俩。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毕竟自由只有一步之遥。欧文说他就要来了,他一向说话算话。

我走到刀哥面前说:“哎哟,刀哥,您来了我真高兴。我出来看看我的鲍勃,上帝呀,这些黑鬼真是臭嘴。您这么善心,这么勇敢,管着这帮子黑鬼,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好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感激您。”

这话搔到痒处了。他咯咯一笑说:“哦,我倒是想得出不少办法让你答谢我,黄黑种,我马上就来。”他“啪”的一声关上门。

他一关门,我立马倒在地上。我直接晕倒在泥地里,学着以前见过的白种女人的样子。

他妈的,还真管用。他立刻朝我冲过来,俯下身子,一只手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提得离了地。他的脸紧紧地贴着我的。我可不喜欢这样,于是从昏迷中醒过来说:“老天爷呀,别那样。甜心可能从窗户里瞧着呢。”

一听这话,他立刻把我像个烫手的山芋似的摔在地上,我在泥地里弹了几下,又挺起尸来。他摇晃了我几下子,可我这次没能醒过来。我竭尽全力跟一只负鼠似的又假死了几秒钟。最后我醒过来说:“哦,老天呀,我可不是病了嘛。您这位侠义的绅士能给我取杯水来吗?您这么好心、无微不至地保护着我,我可感激不尽啦。”

这话有用,简直把他迷晕了。“在这儿等着,小可爱。”他粗声粗气地说,“刀哥好好照顾你。”

他立刻起身朝旅馆巷子走去,在巷子边上有一只厨房的大水桶。他刚一蹿开,我就立即把脑袋从泥地里拔出来,好对布罗德耐克斯训话,而他站在那儿听得清清楚楚。

“做好准备。”我说。

我只有说这几个字的工夫,刀哥拿着一只瓢急急奔了过来。他拉起我的脑袋,把一勺脏兮兮的臭水灌倒我的肚子里,而我假装病得厉害。那水真恶心,我简直以为他给我下了毒。突然间,我听到“砰”的一声,水瓢撞在了栅栏柱子上,就在我的脑袋边上。那玩意儿撞得太厉害,我以为那黑鬼发现了我的伎俩,把它甩过来,只是没打中。接着我又听到“砰”的一声,那栅栏柱几乎被撞翻了,我于是明白了,撞上木栅栏的可不是什么水瓢,而是钢铁。我听到更多的啪啪声。那可是子弹。旅馆后门突然给撞开了,里面有人朝外面大吼:“刀哥,快来!”

前边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得紧。

他丢下我,冲进旅馆。我从泥地上爬起来跟了上去。

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我刚到厨房门口,就有两个印第安人厨子从后门冲出来把我撞倒在地。我爬起来,朝餐厅奔去,跑到沙龙时正赶上前窗户从里面哗啦一声给冲得粉碎,玻璃碴儿瀑布似的淋在几个造反分子身上。几个废奴分子追着玻璃碴儿呼啦啦蹿进屋内。在他们身后的破窗子上,还至少看得见一打骑着马的,一边顺着大街疾驰,一边扫射。正门口也有差不多同样数目的人破门而入。

他们急急闯入,说干就干,他们踹翻了桌子,哪个造反的笨蛋敢上来夺他的枪,他就往对方身上扫射,就连那自动缴了械的,也给打得咽了气,简直是枪林弹雨。有几个造反分子离餐厅后头比较近,还想翻起一只餐桌挡一挡,好借此回击敌人,他们朝我藏身的门口撤了回来。扯到我身边时,我一动不动,我想酝酿更多的勇气,朝餐厅的楼梯口冲过去,好看看甜心的情况,我听得见销魂阁里传来姑娘们的尖叫声,透过窗子也看得见几个造反分子站在马背上,从外面爬上了二楼的屋顶。我想从楼梯上去,可却提不起勇气。战斗太激烈了。我们寡不敌众。

我蜷缩在原地,足够清清楚楚地看见沙龙里的造反分子稍稍组织了一次反击,刀哥在别处分不开身,跟条野狗似的蹿回沙龙。他把一只啤酒瓶子在一个废奴分子脸上砸得粉碎,又把另一个掷出窗外,他冒着枪林弹雨却毫发未伤。他手脚麻利地从后楼梯来到销魂阁。对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那倒没什么关系,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没多久,从前门又冲进一股废奴分子,壮大了正在收拾沙龙里残余敌人的力量,而你们这位忠实的叙述者还躲在餐厅旁边的角落里,两个房间的情况都看得清清楚楚。

餐厅里的造反分子奋起反抗,可在沙龙里的兵力却跟敌人力量悬殊,差不多已经沦陷了。沙龙里的造反分子非死即伤。说实在的,有几个废奴分子已经放弃了餐厅的战斗,跑到酒吧间里抢东西,他们一把夺过酒瓶子,大口猛灌。正喝着,一个头戴宽边帽的手长脚长的高个子一脚踏进沙龙的破门,宣布:“我是废奴军的詹姆斯·雷恩上尉,你们现在都是我的俘虏了!”

他说这话时,沙龙里其实根本没几个人算得上俘虏,蓄奴派差不多全都撤走了,要不就是正忙着撤走,只有两三个家伙还在地板上蠕动,最后蹬几下腿儿。可是撤进餐厅的造反分子经过喘息,现在又打了起来。那房间的大小对他们挺有利,餐厅里太狭窄,扬基军发挥不了人海战术,他们想射击残余的蓄奴分子,却一败涂地。大伙显然全都乱了阵脚,有几个相距还不到三米的家伙居然没有打中对方。尽管如此,好多废奴分子在一通狂欢式的乱射中还是吃了枪子儿,同伙们一见,纷纷显出怯色,他们进攻的速度放缓了下来。突袭已经结束,现在只是打个热闹罢了。人们开始谩骂,甚至调笑,有个蓄奴分子喊道:“操他妈的有人射中了我的靴子。”人们便哄笑起来。然而造反分子们已经成功地将扬基佬儿赶出了餐厅,我一见可以安全跑到后门,去后巷的黑奴窝棚,便撒丫子跑了起来。我没有冲上楼梯去解救甜心。至于她的新情人儿刀哥有没有在那儿英雄救美我就不得而知了。她现在还是好自为之吧。这两个人,我这辈子都再没见过。

我冲出后门,没命地跑。我匆匆来到黑奴窝棚,那帮黑鬼们正一通忙乱,要弄开从外面上紧的锁头。我迅速打开锁,开了门。布罗德耐克斯和其他人好像脚底下着了火似的冲了出来,甚至懒得再看我一眼。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跑得无影无踪,屁滚尿流地顺着后巷子逃命去也。

可鲍勃还站在他往常待的角落里,一动不动,跟个白痴似的张着大嘴,拼命喘气。

“鲍勃,咱们跑路。”

“我再也不想跟你一路了。”他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又是你的鬼主意。”

“不是鬼主意。快走!”

我身后的巷子尽头,远远地跑过来一队造反的镇民,都骑着高头大马,朝角落围拢过来,冲向巷子,嘴里不住地叫骂。他们的子弹从我们的头顶呼呼飞过,朝着往巷子另一头奔去逃命的黑人扫射过去。那巷子是个丁字形的死胡同。你得往左右两边跑才能抵达大路。黑鬼们拼了命地往那路口钻。

我可没时间磨蹭,我向他们身后追去。我记得鲍勃望着我的身后,叛军的子弹呼呼地飞过他的头顶,鲍勃一激灵,跟只兔子似的一蹦,随即也跟了上来。

从庭院逃跑的黑鬼们领先我仅二十五米。他们跑到巷子尽头,一见是死路一条就往左右分开,有些奔了左边,有些奔了右边,眨眼便踪迹不见。我和鲍勃也朝着那个方向,可还没跑到一半,一个骑着马的叛军便在大街尽头的角落里闪出身影,有几个黑鬼方才就是跑到那里没了踪影的。那人顺着巷子朝我们两人狂奔过来。他手里握着一只康纳猎枪,见我和鲍勃朝他的方向跑过去,就冲我们狂奔过来,举枪射击。

我俩只得停下脚步,蔫巴巴的,这下给人家抓住啦。红衬衫拉住马,小步跑到我们身边,他拉住缰绳说:“别动。”说这话的时候——他离我们还不到一米五——有个家伙从巷子里的某个门洞冲出来,用一把大片儿刀把那造反分子一刀砍翻在马下,砍得干脆利索。那叛军扑通一声,倒地身亡。

我和鲍勃忙不迭从那人身边绕过去。可那刚打倒红衬衫的家伙等我靠近,一抬脚便干脆利索地给我绊了个狗吃屎。

我一个翻身想站起来,却发觉眼前是一柄七连发手枪的枪管子,看着挺眼熟,枪那头是老家伙,看上去脸色颇不善哪。

“洋葱头。”他说,“欧文说你是个酒鬼,抽上烟了,还满嘴脏话。有这么回事儿没有?”

从老家伙身后的巷子里,他的儿子们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欧文、沃特森、萨蒙、奥利弗、新来的凯基,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家伙。他们迈出那门洞的脚步并不匆忙,却也无半点踌躇,老家伙的军队一如既往,训练得沉着冷静,又狠又稳。他们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巷子另一头朝我们开火的造反分子,队形立刻变换为便于射击的人墙,预备,开火。

几个叛军应声倒下。其余的察觉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朝他们开枪,便纷纷下马,躲在黑奴窝棚后头,伺机还击。

巷子里子弹来来回回穿梭,老家伙却站在我身边俯瞰着我,如入无人之境。他瞪着眼睛,一脸烦躁,看我怎么回答。既然他等着我说,我就没法儿说谎。

“上尉,”我说,“有这么回事儿。我恋爱了,被人家伤了心。”

“你可是未婚与人有身体**?”

“没有,老爷。我还是干净身子,那方面清白得跟娘胎里下来时一样。”

他没好气地点点头,扫了一眼巷子里朝他嗖嗖飞来,却啪啪击中身旁房瓦的子弹,木头渣子纷纷落在巷子里。就这么站着挨打,跟个傻子一样。他身后的人们都矮下身子,苦着脸躲避叛军的火力,可老家伙却好像站在教堂里排练圣歌。他跟往常一样站着不说话,显然在苦苦思索。他的脸从来没年轻过,现在看起来可更老了。一脸结结实实的皱纹。蓬乱的白胡子疯长着,垂到了胸口上,简直可以给老鹰絮窝了。他不知从哪儿搞到一套新衣服,却还不如原来那一身呢:黑色裤子,黑色马甲,斗篷外套,硬衣领,皱巴巴、乱糟糟,边上全都开了线。没见过比他脚上更破的靴子,跟一团破纸似的圈在他的脚指头上。换个说法吧,他比以前好不了多少,那身衣服好像上辈子是渴死鬼,他本人也随时准备因为丑陋而羞愧至死。

“那是好事,洋葱头,”他说,“《圣经》里,《以西结书》第十六章第八节里说:‘我经过你身边,我从你旁边经过看见你,看哪,正是你渴慕爱情的时候,我就用我衣服的边搭在你身上,遮盖你的赤体。’你可曾遮盖你的赤体?”

“尽量盖上了,上尉。”

“《圣经》可一直在读?”

“没怎么读,上尉。可我的思想遵循着《圣经》哪。”

“这个嘛,这是最起码的。”他说,“如果你循着上帝的意愿,他便伴你左右。我可给你讲过所罗门王的故事,还有二母一子的故事?我得给你说说那故事,你应该知道。”

我多盼着他赶紧挪到一边去,眼下枪声可是更密集了。子弹从头顶上吱吱地飞过,落在他的靴子、我的脸蛋儿旁边,可他又足足站了五分钟,大谈特谈他对所罗门王的看法,还责备我不读《圣经》。同时,就在他身后巷子尽头他看不见的地方,布罗德耐克斯那伙人从黑奴窝棚杀回来了。他们不知怎么的夺过了放在镇子边上的叛军大炮,把那东西一股脑儿推回到巷子尽头,将通红的炮口对准了造反分子。那乌黑的炮管正架在老家伙的肩膀上。当然,老家伙是不知道啦,他正说得起劲儿呢。他接着叨咕书上的金句,叨咕着所罗门王,那二母一子显然让他放心不下。他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而布罗德耐克斯手下的一个黑鬼点起火,燃着了大炮的引信。

老家伙丝毫没察觉。他还在咆哮,还在说着所罗门王和那两个当妈的,这时欧文突然吼道:“爹!咱们得走啦!雷思的骑兵出城,要跟咱们分开了。”

老家伙朝巷尾望望,子弹仍旧嗖嗖地从他脑袋旁边飞过,点燃的大炮还架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他又看了看巷尾那些一边开枪一边开骂的叛军,现在他们又挤在窝棚后头,酝酿着下一轮攻击的勇气。老家伙身后,布罗德耐克斯的大炮引信已经点燃,正冒出浓烟,迅速钻进炮膛。黑鬼们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去,瞧着那燃烧的引信。老家伙看着他们,怒发冲冠,却是为了人家不肯跟他正面交锋,他要的是光荣之战。

他走到外头空地上,站在巷子正中间朝着正从黑奴窝棚朝他射击的叛军喊话:“我是约翰·布朗上尉!我现在以伟大的救赎者之名,以万王之王之名,以三位一体的神之名,命令你们滚开。以我主上帝的神圣之名滚开!滚开!我主上帝总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到底是老家伙肩膀上冒着浓烟的大炮呢,还是叛军看见老家伙本人有血有肉地站在空地上,任凭子弹嗖嗖飞过却刀枪不入,都给吓破了胆呢,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他们一转身,远走高飞了,活生生给吓跑了。那大炮的引信还着着,正咝咝地往炮膛里钻,而老家伙就站在大炮跟前,眼睁睁看着那引信烧没了、烧断了,没有触发那机关,大炮哑了。

现在回头想想,我的脑子里还会浮现出炮引子烧没了的情景。可那大炮没炸,这下子老家伙更死心塌地地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了,他这一辈子都没怀疑过这一点。他看着那咝咝地烧没了的引信说:“上帝。我主恩赐,永恒不灭,神启再次出现。神的意志出现在我身边,毫厘不爽,我主上帝亲自与我交谈。”

他转身对欧文说:“我再也不想跟着吉姆·雷恩了。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寻找小洋葱头,她是我的幸运符,是咱们这支队伍的幸运符,也让咱们别忘记了亲爱的弗雷德里克,他永远地长眠在这个地方。既然我已经达到了目的,我们的救赎者再刮了一阵狂风暴雨,训导我为他的芸芸众生子民寻找自由,就如同咱们的小洋葱头一样。我这段时间寻思了好几个各种各样的计划,有了上帝的扶持,咱们先尽情享受上帝赐予的礼物,比如这些异教徒黑奴贩子开的武器铺子和干活铺子什么的,然后咱们振奋精神,向着更高的目标出发。堪萨斯州再也不需要我了,我们有伟大的事业,向东去!出发!”

说完,老家伙便扶我上马,我们顺着巷子疾驰下去,经过那大炮,走出派克斯维尔镇,去成就一场传奇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