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绞死西博妮娅手下的黑人,他们可是一点儿不磨蹭。次日,他们便搭起绞刑架。那年月,绞刑可是大阵仗,要奏起进行曲,出动军队,发表演说,连同其他一大套仪式。阿碧小姐有四名黑奴得上绞刑架,这笔巨额损失让她着实烦恼了一阵,干活儿的也顺便磨了磨洋工。然而这结局已经是无可改变了。大笔钱已经进了城。接下来的两天,生意兴隆得要命。我忙着给远道而来的看客们端茶送饭,忙得不亦乐乎。到处是蠢蠢欲动的气氛。同时,那些还占着黑奴的主子们全都偷偷带着人溜出了城,他们跟黑奴们一起跑得没影儿了,躲得远远的。这帮人可不想白白把钱打了水漂。
要行绞刑的消息一传开,也带来了别的麻烦,因为废奴分子们早就闻风而动,蜂拥南下。据说已经发生了几起抢劫事件。巡逻队也出动了。每个定居者都随身带着步枪。城里围得跟铁桶似的,除非你跟镇民说得上话,否则进出道路一律不准任何人通过。生意热火朝天,谣言此起彼伏,到处蠢蠢欲动,可过了差不多整整一个礼拜,好戏才真正开演。
然而那结局毕竟在一个阳光夺目的午后来临了,还没等人们聚集到广场上,还没等最后一个敌军就位,他们便拖着西博妮娅和其余几个人走了出来。他们走出监狱,排成一行,总共九个人,一边儿给一个,给造反分子和敌军拽着胳膊。前来目睹这一盛况的人群的可不是什么平头百姓,要是那帮黑人还妄想着废奴分子能在最后关头给他们搭救出去,他们只需要四下里瞧上一眼,就彻底死了心。绞刑架旁站了一圈武装到牙齿的造反分子,足有三百人,其中有一百名是身着制服的敌军,佩带着闪闪发亮的刺刀,套着红衬衫和神气活现的军裤,甚至还有一个正经八百的小鼓手。这一带的黑人全给带了来——男女老幼,一个不少。人家让他们在绞刑架正前方排成一队,好亲眼看着上刑。给他们瞧瞧企图造反是个什么下场。
从监牢出发,西博妮娅她们没走多远就到了绞刑架,然而我寻思着,对于其中有几个人来说,这段路不啻数公里之遥。要绞死给黑人看的,正是站在队伍末尾的西博妮娅。队伍一步步走到通向绞刑台的阶梯,人家引他们走上绞刑台时,排在西博妮娅前面的一个小伙子吓破了胆,倒在绞刑架台的阶梯底下。他脸着地摔下去,抽泣个不停。西博妮娅揪住他的衣领,推着他站起身来。“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她说。于是他振作起来,登上台阶。
所有人都走上去集合后,行刑人问他们谁先来。西博妮娅转向妹妹莉比说:“来吧,妹妹。”她又转向其他人说:“我们给你们做个示范,然后你们照我们的样子。”她走到绳套前,让人家把绳子套在脖颈上,莉比也依她的样子做了。
我多希望能给你们形容一下当时的气氛有多紧张。那绳子仿佛自动打了个结,套住晴空中射出的日光,好牢牢定住一枝一叶,谁的灵魂也别想逃脱,哪怕是一丝风也别想吹得动。人群中鸦雀无声。行刑人不慌不忙,彬彬有礼。他又跟西博妮娅姐妹说了几句话,问她们是否准备就绪。两人点点头。行刑人转身去拿头罩,好盖住两人的脑袋。他先动手套好西博妮娅的脑袋,随即她突然给高高吊起,然后从那绞刑台的眼子里重重跌落。
然而她却没掉到底。那结好的绳子长度不对,不够她完全摔下去,结果把她绊倒了。突然间,她那已经从眼子里掉下一半的身体抽搐起来。她的身子不住地扭动,双脚乱踢,本能地要往回够着刚才所站的绞刑台。妹妹莉比的脸本来面对着一众黑人,现在转向西博妮娅那边。她斜靠过去,抓住西博妮娅那扭动不停的身体,不让它碰到绞刑台,接着她转向其他人说:“咱们跟她一样死法。”随即,在战栗地**了几下之后,一切便都完结了。
上帝见证,我本来差点儿昏死过去,可事情的发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简直错得离了谱,甚至一下就演成了一场闹剧。人群中有几个造反分子开始嘟嘟囔囔地说他们看不惯这么办事儿的,其他人则说,一上来就绞死这九个人真是可耻,要知道黑人出卖别人简直跟你穿裤子一样容易,根本弄不清谁干了什么坏事,还不如干脆把黑人全都吊死算了。还有人说,黑鬼们其实什么都没做,这件事完全是一个弥天大谎,其实是那法官想要夺走阿碧小姐的买卖,其他人又说,整个蓄奴制已经闹了这么多乱子出来,早该好好清理清理了。更糟的是,旁观了整个事态发展的黑人眼睁睁看着西博妮娅的英勇表现之后纷纷义愤填膺,敌军们不得不冲上去让他们冷静下来,场面一下乱了套。这局面可没一个人想得到。
法官望着整件事情闹得愈发不可收拾,便绞死了其余几个被定了罪的黑鬼,过了几分钟,莉比和其他人就一道长眠在地下了。
事后,我偷偷溜开,想找人安慰安慰我。甜心没有目睹这一切,我估摸着她一定想知道详情。她已经在自己房间里躲了好几天了,皮肉生意嘛,白天晚上都有,而事实上出事这段时间还增加了不少。现在事情已经结束,我总算有幸回到她的怀抱里,因为她一向爱听各种小道消息,眼下这消息可真够劲爆。
但是她的态度却挺奇怪。我来到门口,敲敲门。她开了门,骂了我几句,让我到一边凉快凉快,然后当着我的面重重地甩上门。
开始我没多想,但是现在我得说,虽然我并不支持绞刑,我也不完全反对。事实上,绞刑不绞刑的我实在不怎么关心。我趁机搜刮了不少吃的,大大捞了一笔小费,因为这可是件大事。真不赖,然而结果毕竟是阿碧小姐损失惨重。即便是在暴动前,她就已经明里暗里说过,我可以用身子,而不是用两条腿赚钱。当然她现在忙着绞刑这件事,可现在风头过去,我也该寻思寻思她下一步要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了。说到底,我也犯不着为这些事儿烦心。什么绞刑,什么西博妮娅,什么妓院和躲过绞架的鲍勃,我全都无所谓。我的心只为甜心作痛。她根本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她不理我了。
开始我没觉得什么,那段时间杂七杂八的事情全都混在了一起,毕竟是个多事之秋,不管是对黑人还是白人。他们一下子绞死了九个黑人,真不少了——即便是黑人也是不少人了。蓄奴那阵子,黑人等于一条贱狗,只不过是条值钱的贱狗。有几个奴隶主子的人给绞死了,就闹个不休,毕竟谁干了什么,谁策划了什么,西博妮娅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谁告发了谁——全都成了谜。只有一片空虚的恐慌和迷惘。那些给绞死的黑鬼中有几个本来招了,死到临头却又翻了供,可他们的说辞互相对不上,于是谁也闹不清该信谁的话,反正罪魁已永无对证了。西博妮娅和妹妹莉比并未说出真相,真相比她们活着的时候还要扑朔迷离,我估摸着,这也许正是她们的用意所在。后果是,来了好几个黑奴贩子,行刑后又做成了几笔交易,但是也没做多少,毕竟人们纷纷唾弃这种人,就连蓄奴派都不给他们好脸色,黑奴贩子用别人的血肉赚钱,根本不能算靠双手劳动吃饭的,毋宁说他们是贼,是人贩子,最早那批迷信的拓荒者们根本瞧不上他们。再说,真正干着大买卖的黑奴贩子忙着哪,根本不愿意大老远跑到密苏里州地界来,就为了买一个惹是生非的黑奴,然后再大老远运到南方腹地卖掉。黑奴那么爱惹事,既然可以在这里造反,也就有可能在深入南方腹地的新奥尔良造反,这坏消息一传回来,黑奴贩子的名声可怎么得了。派克斯维尔镇的黑人们身上已经给打上了“次等货”的标签。他们的身价直线下降,没有人知道他们当中哪一个造过反、哪一个没参与。我估摸着那正是西博妮娅送给他们的礼物。若非如此,他们个个都得给卖到南方去。而现在呢,他们不用挪地方,谁也不想要他们,于是黑奴贩子也就走了。
可是这件事情的恶果可谓阴魂不散。尤其是对于甜心来说。她一直想看绞刑来着,可是事到临头却好像给吓坏了。她使了什么坏我心知肚明,或者说,我怀疑是她向法官告发了造反的事,可说实话,我却不怪她。那年月,黑人们总是互相告发,跟白人一个德性。有什么区别呢?都是背叛,说不上哪个罪过更大些。黑鬼用嘴巴作恶。可那也毕竟同样是罪恶。肯定是窝棚里的某个人对甜心说,西博妮娅正在谋划着逃走,甜心便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的,告诉了法官,可等一桌子菜做熟了,端出来一看,妈呀,这可不是造反,这是出了人命了。这可成了两码事了。要我看哪,甜心是捅破了粪篓子,自己还不明白已经来不及补救了。我寻思着,想当初福格特法官有私心。他自己没有黑奴,可是倒想要几个。阿碧小姐一破产,他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嘛,我后来曾听他说,他自己也想开一家沙龙,像城里所有的男人一样,他对阿碧小姐是又妒又恨。损失的几个黑奴,她得花上好久才能弥补损失。
我并不觉得甜心想到了那么多。她想远走高飞。我寻思着法官可能跟她做过某种承诺,说可以帮她逃出去,我是这么想的,可从没说出口。她也从来没说过,可如果你身上戴着锁链,寻思着往外跑也会这么干。你会跟人家做交易,有什么招儿就使什么招儿,该背叛谁就背叛谁。要是到了手的大肥鱼蹦出来砸在你身上,又蹦回了湖里,那可糟糕了。甜心床底下藏着一罐子钱,还跟我学认字,西博妮娅那伙儿人本来就嫉妒她,因为她没那么黑,还长得俏,于是她就出卖了她们。我不怪罪她。我自己不也扮成娘们儿满世界现眼嘛。黑人为了活命,什么招儿都得用,但是蓄奴制这一张大网真是铺天盖地啊。这一天折腾完了之后,谁也别想逃脱干系。这张大网在我可怜的甜心身上甩了不少脏东西。
她吓傻了。她叫我进去洗洗涮涮、端水倒便盆什么的。可我一干完,她就把我撵出来了。一句话也不跟我多说。她好像丢了魂儿,又仿佛一杯水给倒在了地上。她的窗户俯瞰着黑奴窝棚的院子——只看得见院子边上,院子里渐渐又挤满黑奴——不止一个午后,我走到她身边,发现她正瞪着下面,嘴里骂骂咧咧。“他们全搞砸了。”她说,“这些该死的黑鬼。”她说全怪绞刑,把她的生意弄没了,可她门口仍然排着好长一队客人。她站在窗前,骂着这该死的行当,然后不是把我撵走,就是让我睡在过道里。她的大门老是关得死死的。我要进去教她认字,她也没多大兴趣。她闭门不出,咬牙苦熬着,让小伙子们出了火气了事,有几个人甚至抱怨起来,说她干着干着那活儿居然睡着了,这可不像话。
我糊涂了。而且——我必须澄清——我苦苦地恋上了她,甚至想过不要再扮成姑娘了。我再也不想这么下去。西博妮娅那一幕使我有所改变。我回想着她在绞刑架前扶起那小伙子,说:“男子汉大丈夫。”哎呀,这句话真是如鲠在喉。她死了我倒并不惋惜。她原本就要逃离那种生活,只是选择了自己的方式。然而我想到,西博妮娅一介女流,却如男子汉一般顶天立地,义无反顾,天哪,上帝见证。虽然我看着不像,可明明也能顶天立地做个男子汉大丈夫,对我心爱的女人示爱。这该死的倒霉事在我脑子里面转来转去,可除此之外,也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困难。阿碧小姐损失了四个黑奴——莉比、西博妮娅、两名男黑奴内特和杰斐逊。虽然她一直暗示我该躺下干活儿了,可是我却觉得她还能打发另外一两个人去顶替给绞死的那些。我觉得我挺合格。十二岁的我还不算是个男人,而且我的身材也算不上高大,可我毕竟是个男人,眼下她既然损失了一大笔钱,阿碧小姐也许能考虑考虑我,把我当个男人用,不管怎么说,我干活总是很卖力的。我觉着自己可以下决心,不再装扮成姑娘了。
从男孩长成男人,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脑袋变傻了。我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我冒着被卖到南方的危险,冒着一无所有的危险,因为一心想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甜心。我爱她。我希望她明白我的心。我希望她接受我。接受我抛弃伪装、面对自己的勇气。我想让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想男扮女装,为此,我巴望着她也能爱上我。即便她在我看来并非完美无缺,但她也不会把我出卖了。她从未说过:“别回来。”她总是让我进去洗洗涮涮什么的,我认为不拒绝我就等同于鼓励我。
一天下午,我的脑袋里装满了这种念头,决心跟这种装模作样的生活一刀两断。我上楼来到她的房间,说出了酝酿已久的一番话。我打开门,然后紧紧地关上,因为我知道她的椅子就放在更衣间的屏风后面,旁边就是窗户,她向外张望,坐在那儿就能看见黑奴窝棚,还有比巷子更远的地方,她特别喜欢坐在那张椅子上眺望着巷子。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在门口没看见她,却知道她就在里面。我没有十足的勇气面对她,然而我决心已定,便对屏风倾诉衷肠。“甜心。”我说,“不管怎么说,我都得面对。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要告诉阿碧小姐、告诉酒馆里的每一个人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要对大家坦白一切。”
屋里静悄悄的,我往屏风后看了看。没人。这可有点儿反常。甜心可是足不出户,尤其是她的床底下还藏着钱呢。
我又看了看壁橱、后楼梯、床底下。她不在。
我扭头跑回厨房,可她也不在那里。我又去沙龙、外头的棚子。都没有。我跑回黑奴窝棚,也找不到她。到处都空空如也,因为关在那里的少数几个黑奴大多数时候都租借给别人,或者到别处干活去了。我又打量了黑奴窝棚一圈,连个鬼影也无。我正要转身回到旅馆,却听到刀哥的棚子里传来什么声音,那是在巷子另一头,正对着黑奴窝棚。那声音似乎是什么人在扭打争斗,于是我以为自己听到的是甜心在痛苦地呻吟。我扭头一阵风似的跑过去。
我正加紧脚步跑着,听到刀哥的叫骂声和皮肤相撞的声音,接下来是一声短促的尖叫。我冲到门口。
门从里面插上了,然而还是能推开一条缝,往里面看。我窥视着里面的情景,终身难以忘记。
借着破破烂烂的百叶窗透出的银色光辉,我看见甜心躺在地板上的一张稻草**,身上给剥得精光,她手脚着地趴在地上,身后的刀哥手里拿着一根约摸十五厘米长的树棍,正在对她做些下流的勾当,一边对她为所欲为,一边用那木棍抽打她。她的头向后仰着,刀哥骑在她身上,管她叫“半黑不黄的婊子”,还说她是“出卖了所有黑人、泄露了计划的叛徒”,而甜心则不住地号叫。他用那树棍抽打她,嘴里叫遍了所有能想到的称呼。她则哀号着,说抱歉,说她没法儿不说给什么人听。
我在裙子里藏了一把两连发的“胡椒盒子”左轮手枪,子弹也上了膛。我本该拔出抢来,把两颗子弹全灌进他的脑袋,然而她似乎十分陶醉,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