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礼拜,院子里一个叫诺斯的黑姑娘溜进沙龙,她拿着一卷火媒子,放在火炉旁,经过我身边时轻声说:“今晚,黑奴窝棚里有《圣经》讨论会。”当晚,我留出后门找到了鲍勃。他就站在庭院的大门口旁,一个人靠着栅栏站着。他看上去给折磨惨了,衣服简直成了破布条,但那的确是他,还活着。
“你到哪里去了?”我问。
“在磨坊。他们简直要把我弄死了。”他瞥了我一眼,“我瞧着你过得不赖。”
“你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这地方我说了又不算。”
他紧张地撇了整个窝棚一眼。“我倒希望他们给我关在磨坊里。这些黑鬼简直让我活不成了。”
“别说疯话。”我说。
“没人跟我聊天。他们根本不跟我说话。一个字也不说。”他冲后面角落里的西博妮娅点点头,西博妮娅正坐在她的木头箱子上唧唧咕咕。黑人们围着她,用耙子、铁锹在地上刨挖,在她身边竖起了一堵无声的墙壁,他们推出脏土,石块和野草打着旋儿飞出来。鲍勃对西博妮娅点点头。“那边那个,她是个巫婆。她中魔咒,疯了。”
“她没疯。我能见到你,全是欠她人情。”
“你欠的是魔鬼的人情。”
“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兄弟。”
“别管我叫兄弟。你为我做的那点还不如狗屎值钱。看看我拜你所赐得了什么下场。我简直没法儿看你。看看你吧。”他不屑地哼了一声,“穿绸裹缎,装模作样,有吃有喝的住在里头。我在这儿凄风苦雨的。你还在要显摆你那条花花绿绿的新裙子。”
“往这边来是个好主意,这是你说的!”我讽刺道。
“我没说要让人杀了我!”
从鲍勃身后的院子另一头,突然传来“嘘!”的一声。耙子和镐头动得更快了,一个个人头贴在地面上,好像在卖力干活似的。有人略带惊慌地轻声呼喊:“刀哥!”鲍勃忙不迭跑到院子另一头去了。他在西博妮娅身边,跟其他人一道假装忙着干活,拔菜园子里的野草。
黑奴窝棚另一头的小棚子后门开了,出来一位膀大腰圆的黑汉子。他比弗雷德里克略矮,然而一样膀阔腰圆。厚实的胸膛,宽阔的肩膀,两条粗壮、结实的手臂。他的嘴唇跟麻绳的颜色一样,一双极小的眼睛紧紧地挤在一起,要我说,干脆用铲子拨到一个眼窝里算了。那傻汉子模样真是奇丑无比,好像上帝把他拼成人形的时候闭着眼胡乱捏了几下就完工了。可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处,他的力是蛮力,他的个头好像能拔起一座房子。他动作敏捷,一眨眼的工夫就溜到窝棚边上,立即站定,往里窥视一番,巨大的鼻孔喷出一股气息,然后便沿着窝棚蹿到我站的地方。
他过来时我向后退了一步,可当他走进时,脱下了帽子。
“晚上好啊,俊俏的小狗,”他说,“你来我这窝棚做什么?”
“甜心打发我来的。”我撒谎道。我寻思着抬出阿碧小姐的名头未必有用,万一他对她说起来可如何是好。虽然我从没见过他走进沙龙,可他毕竟管这院子,也就是说,他跟她说得上话。我不应该跑到那儿去,我觉得他也知道这一点。
他舔舔嘴唇。“别跟我提那婊子,咱们高攀不起。你来干什么?”
“我和我这位朋友,”我指指鲍勃,“说两句话。”
“你对鲍勃有意思,小妞儿?”
“我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从里到外都没意思。我来就是看看他。”
他冷冷一笑。“这是我的院子,”他说,“我管着这里。但是如果小姐这么说,没问题,没问题。如果她没说过这话,你就得走路了。你去瞧瞧她,然后再回来。除非——”他笑了,露出一排大白牙,“除非你跟刀哥做朋友。给刀哥帮个甜蜜的小忙,给他舔个棒棒糖。你也到年龄了。”
要我碰那庞然巨物一般的黑鬼,我宁可躲进地狱。我忙不迭向后缩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完便跑开了。躲进房子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鲍勃。他一转过身去,用最快的速度拔着院子的野草。那怪物正在给他们点名。我背叛了他,这就是他的感受。他再也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我也帮不上他的忙。他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这件事让我惶恐不安,忍不住对甜心说了实话。她一听我去了院子便大发雷霆。“谁让你跟他们外边那帮黑鬼混在一起了?”
“我去找鲍勃了。”
“让鲍勃见鬼去吧。你会给我们大家找麻烦的!刀哥说我什么了吗?”
“他一个字也没提起你。”
“你这坏透了的撒谎精!”她厉声说。她骂了刀哥几分钟,还捎带上我。“躲开那些下贱的赔钱黑鬼,要不就从我身边滚开。”
这么说很管用。我爱甜心。她是我从未谋面的亲娘。是我热爱的姐姐。当然我心里也打着别的算盘,她到底是我的什么人呢,那些念头让我的心酥酥痒痒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也不见得一点好处都没有,毕竟把鲍勃、西博妮娅,还有窝棚里那些事暂时一股脑儿抛到一边去了。一下子就丢下,不再想起。爱情遮住了我的眼。而且我还有好些事要操心呢。甜心是销魂阁最忙的婊子。她有长长一队客人等着接:蓄奴分子、废奴者、农民、赌徒、小偷、传道士,连墨西哥人和印第安人都在她的沙龙之外排起长队。我是她的小丫头,责任大着呢,我得让他们排好队,这很重要。慢慢地我也认识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一名叫作福格特的法官,他的故事我一会儿就要说到。
我的生活日复一日,日日相同。甜心下午起床,我给她端来咖啡和饼干,我们坐着聊聊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甜心对在销魂阁出丑的几个家伙取笑一番。因为我在整个酒馆跑上跑下,而她整晚都不得闲,还颇怀念沙龙里那一套把戏,于是我受宠若惊,赶紧给她讲点飞短流长,什么谁又做了什么啦,谁给了约翰一枪啦之类的闲话。我再没跟她提起过黑奴窝棚,但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因为我还欠西博妮娅一个人情,而西博妮娅没把我归入可以不还人情的那类人。每过一段时间,西博妮娅就会找个黑人给我传话,叫我去见她,去履行我的诺言,教她识字。问题是,到下面去可是难上加难。旅店里每一扇窗户都能看得见那座窝棚,黑奴问题又似乎把派克斯维尔推到了风口浪尖。那年月,在西部的草原上,无风尚且有三尺浪。堪萨斯和密苏里吸引了各路冒险家——爱尔兰人、德国人、俄国人,土地投机商,掘金者。成天痛饮威士忌,争夺土地的归属权,从印第安土著手里抢地盘儿,要不就是下等女人鬼混。这些西部定居者中的生力军随时可以跟人大打出手。可这些全都不如黑奴问题火药味儿重,而那个时期的派克斯维尔镇,黑奴问题又随时可能被挑起。拳打脚踢、尖刀伤人、偷鸡摸狗、大喊大叫这种事太多了,阿碧小姐常常自言自语地说,也许自己还是全身而退算了。
她常坐在起居室里边抽雪茄边跟男人们打扑克,一天晚上,她跟几个城里来的有钱人打牌时,突然生气地说:“有了那帮废奴分子,还得操心别让黑奴都跑光,黑奴这件事儿真是越来越叫人头疼。这个地方到处都有枪,这是最危险的。要是黑鬼手里有了武器会怎么样?”
坐在桌旁呷着威士忌,手里握着纸牌的一个男人一哂。“你身边的几个黑鬼都挺可信的。”一个人说。
“就是啊,我会给黑奴们武器。”另一个说。
“我愿意以生命相托。”另一个说。然而没过多久,这家伙的一个黑奴往他身上扔刀子,结果他把身边所有的黑奴都卖掉了。
我当然是拼命地在脑子里寻思这些话,因为我已经觉察出大事不好。城外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可消息却少之又少。生活中大部分事儿都是这样,要是你不想知道,你就肯定不知道,要是不想看见你就肯定看不见,但是关于蓄奴制的谈话都有点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果然,没过多久我就找到了答案。
我到厨房去打水,却听见沙龙那边传来一声惨叫。我往里面偷看,发现里头挤满了穿红衬衫的,有三个人站在吧台里头,浑身披挂着武器。透过前窗,看得见大道上全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武装军人。通向黑奴巷子的后门死死地关着。门口站着的几个红衬衫也都带着武器。旅馆酒吧里雾气蒸腾,挤满了身上挂满武器的叛乱分子,阿碧小姐和福格特法官——就是甜心的忠实顾客——两个人正大打出手。
不是用拳头,而是真正的肉搏。我干活的时候脚底下不能停,否则就会有人拦住我,说我闲逛,然而眼前的情形实在太惊险,根本没人注意我。阿碧小姐气极了。我相信,如果那房间里没有带着枪的男人围着福格特法官,她完全可能把塞在腰里的手枪冲他招呼过去,可阿碧小姐没这么做。据我分析,这两个人肯定是为了钱,为了很多钱。阿碧小姐正气急败坏地喊着:“我说清楚,我决不答应。”她说,“对我来说,要损失好几千块美元!”
“把我逼急了,我就把你抓起来,”福格特法官说,“总得抓点什么人。”有几个男人点头赞同。阿碧小姐往后退了一步。她怒气冲冲地后退,那法官则占据了房间的中心位置,跟其他人讲着事情的经过。我把脸躲在一根柱子后头,听见他是这么说的:有人正在策划起义。波及窝棚里的黑鬼们,至少卷进去十来个。他们计划杀掉个几百个白人,其中也包括热爱黑鬼、常常慷慨陈词反对蓄奴制的那位主教。窝棚里有几个黑鬼是阿碧小姐的和其他人的家奴——奴隶主子进城办事,常把黑奴寄存在院子里——他们全给抓起来了。抓到了九个人。法官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审判这九个人。其中四个人是阿碧小姐的家奴。
我转身跑回楼上甜心的房间,破门而入。“出大事了。”我大呼小叫地告诉她刚刚偷听到的消息。
我这辈子都记得她的反应。我告诉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我说完了之后,她一言不发。**起身,走到窗前盯着楼下已经空空如也的黑奴窝棚。接着她背对着我说:“总共只有九个?”
“九个就不少了。”
“应该把他们全都吊死。那些下贱的、一文不值的家伙。”
我觉得她看出我的神情不对。她说:“别激动。这件事跟你我没关系。会过去的。但是我现在不能给人看见跟你说话。咱们两人不能待在一起。出去到处打听打听消息。事情平息了之后过来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我说,因为我还顾及着自己的小命。
“你不会出事的。咱们俩的事我已经跟阿碧小姐摆平了。别出声,听他们说些什么。然后给我报个信儿。现在出去。别给人看见跟黑鬼嘀嘀咕咕。一个也不行。蔫着点儿,耳朵竖起来,弄明白那九个人是谁,风头一过就悄悄回来告诉我。”
她把我推出门外。我奓着胆子朝沙龙走去,溜进厨房,听法官告诉阿碧小姐和其他人说下一步怎么做。听到的一切都让我心惊胆战。
法官说他带着手下审问了院子里所有的黑奴。黑鬼们全都不承认要造反,但是有一个黑鬼经不住人家哄骗,招了,要不就是不知怎么自己说漏了嘴。反正他们从什么人那儿知道了这九个黑鬼的事,从院子里揪出这九个人,关进牢房里了。法官又说,他要和他的手下已经弄清楚谁是领头儿的,但是那个领头儿的却不说话。他们准备快刀斩乱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当兵的才会跟镇里的几个家伙坐在沙龙里,上下里外都挂上枪,对着阿碧小姐大喊大叫。因为带头造反的正是阿碧小姐的人,法官说这家伙极端危险。所以,二十分钟后他们把踝骨和脚上戴着锁链的西博妮娅带出来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西博妮娅看上去筋疲力尽,形如枯槁。头发成了一团乱麻,脸上鼓鼓囊囊的,好像肿了,皮肤有点儿发亮。但是那双眼睛依然平静。这正是我在窝棚里见过的那张脸,平静得如同跟个鸡蛋似的。那伙人把她推搡到福格特法官面前的一把椅子里,人们又围上了她。有几个人叫骂着站在她面前,法官拉了把椅子到她跟前。有人丢了一张桌子过来,又为法官摆上一杯水,还递过一根雪茄。法官稳稳地坐在桌子后面,点燃,喷云吐雾,慢吞吞地啜着他的酒。他不着急,西博妮娅也是一样。西博妮娅一言不发地坐着,沉静得像一轮月亮,任凭周围的男人把她骂得狗血喷头。
最后,福格特法官开腔,让大家闭嘴。他转向西博妮娅说:“西博,我们要弄清楚这次的暗杀事件。我们知道你就是带头的。好几个人这样说来着。你就别否认了。”
西博妮娅镇定得如同一丛青草。她直勾勾地盯着法官,不偏不倚,不上不下。“就是我,”她说,“我不因此羞耻,也不因此惧怕,也不怯于承认。”
房间里挤满了醉醺醺的造反分子,她居然用那种针锋相对、平起平坐的语气跟法官说话,我简直惊呆了。
福格特法官问她:“这件事还有谁参与了?”
“我和我妹妹莉比,其他人我不会说的。”
“我们有办法让你说,如果你想让我们那么做的话。”
“那么你们请便吧,法官。”
这下法官可气疯了啦。什么下三烂的招数都拿出来啦,他气成那个样子,可真是丢人。他叫嚣着说要揍她,要抽她,要用柏油给她身上粘羽毛,然而她却说:“悉听尊便。你要是愿意,叫刀哥过来也行。但是你抽我,你哄我,我也决不上你的当。我就是那个领头的。是我干的。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再来一次。”
这下子,法官和他周围那帮人跺着脚,嚷嚷了几句狠话;他们叫嚣要把她的手脚都砍掉,还要割掉她的**,要是她仍不供出其他人的名字,就拿她喂猪。福格特法官说他们要在镇广场中心点上一堆篝火,把她丢进去,可西博妮娅却说:“尽管来吧。你们是抓住了我,可别想从我这里弄到别人的名字。”
我寻思,他们之所以没有把她当场绑起来,唯一的原因在于他们也拿不准还有哪些人造了反,万一还有好几十个怎么办。于是几个人没了主意,又狐假虎威地嚷嚷了几句要当场绞死她、要把她的牙齿拔光之类的话,然而最后仍然一无所获,只得重新将她投入监牢。接下去的几个小时,他们试着理出个来龙去脉。他们知道西博妮娅的妹妹和另外七个人涉案。可是黑奴窝棚里前前后后住过好几拨人,每次都有二三十个,更别提每天还都有几个来来去去的,奴隶主子进城办事时会把黑奴寄存在窝棚里。这就是说,这方圆一百六十公里的好几十个黑奴可能都跟这件案子有关联。
就这么着,他们一直吵吵到深夜。也不光是为了有罪没罪。这几个黑奴值不少钱呢。那年月,可以把黑奴租借出去,也可以作抵押借钱,还可以为了这个那个事情承担连带责任。有的黑奴给人抓走了,当主子的便奋而反抗,说他们的黑奴是清白的,他们要求带走西博妮娅,要把她的手指甲一个一个拔出来,直到她供出哪些人跟她是共谋。其中一个人质问法官说:“起初你是怎么知道密谋的事的?”
“是个黑人给我告密来着。”法官说。
“哪个黑人?”
“我可不能说。”法官说,“但是是个黑人——一个可靠的黑人,你们很多人都认识。”
这让我不寒而栗,镇里只有一个黑人是他们全都认识的。可是我立即便抛弃了这个想法,因为那法官随即又说,他们发现造反的事情已经有三天之久,他们最好能想办法让西博妮娅供出更多的人,他害怕这场叛乱的范围超过派克斯维尔镇。大家纷纷附和。
这就是西博妮娅玩弄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根本招架不住。他们非要攻破她这道防线,绞尽了脑汁。当天夜里,大家散去,第二天又聚在一起讨论了一通,最后,在第二天夜里,法官亲自提出了一个计划。
他找来主教。这家伙每个礼拜天晚上在院子里给黑人训话。既然这个阴谋的初衷是要刺杀他们夫妇,法官便决定请主教亲自去监狱跟西博妮娅谈上一谈,黑人们都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西博妮娅据说也是很尊敬他的。
这点子绝了,大伙儿都说好。
法官把主教叫到沙龙里。那是一个体格结实的大胡子男人,老是板着脸,外套扣子一直排到下摆,里面还穿着一件马甲。照草原上的标准看来,他收拾得挺利索。大家把他请到福格特法官面前,法官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主教颔首同意。“西博妮娅不会在我面前说谎。”他说,随即便迈步走出沙龙,径直朝监牢走去。
四个小时之后,他踉踉跄跄,精疲力竭地跌回沙龙,得靠人搀扶才坐进一把椅子。他叫人给他端酒来。于是人家给他倒上一杯酒。他一口吞下去,又要一杯。又是一饮而尽。他又叫人家倒一杯,拿来之后,他才给福格特法官众人讲述了方才的事。
“我按计划进了那牢房,”他说,“我跟看牢房的打了招呼,他便把我领进西博妮娅的号子。她被关在最后一间,最靠里。我进了号子坐下来。她亲亲热热跟我打了招呼。
“我说,‘西博妮娅,关于这次该死的造反行动,凡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话还没说完,她就截住我的话头。
“她说,‘牧师,你根本不是来问这个的。也许你是给人哄骗,或者给人逼着来的。可是,正是你教导我耶稣的言语,正是你教导我耶稣因追求真理受苦受难、牺牲生命,难道这样的你要让我泄密,让我背叛人家的信任?教导我说耶稣的牺牲独独为了我一个人,而你现在要我去戕害那曾援救我的人?牧师,你是了解我的!’”
老主教垂下头。我多希望一字不差地复述出那老人所讲的故事,即便是再次述说,我也无法与他讲述得一样。他的精神已经千疮百孔。他的内心有些东西已经崩塌。他伏在桌子上,头埋在双手中,又要了一杯酒。人家给他奉上拿酒。他灌下去,才拾起话头。
“我当主教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说,“当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接受她的责难。许久,我方才从震惊中猛醒过来,说:‘可是,西博妮娅,你的计划是一桩丑恶的阴谋。假使你成功,街上便血流成河。你怎能杀害这许多无辜的人、杀害我,还有我妻子?我们夫妇如何得罪你了?’
“这时,她严厉地望着我说:‘神父,正是你们夫妇告诉我,说上帝是不偏待人的;你们夫妇教导我说,在他老人家眼中,我们都是平等的。我是黑奴。我丈夫活着时也是黑奴。我的孩子们都是黑奴,但是他们给卖掉了。一个也没有留下。当最后一个孩子给卖掉的时候,我说:为了自由,我不惜拼上这条命。我想出一个计划,牧师。然而我失败了。我给人出卖了。我告诉你,假使我成功了,我会首先宰了你和你老婆,以告诉我的跟随者,我可以牺牲我敬爱的人,而我只是要他们牺牲掉自己所仇恨的,为他们争取正义。我的余生也许将生不如死。我杀害别人,自己的痛苦却不曾稍减。可是在我心里,上帝告诉我,我所行的是正义。’”
牧师颓然倒在椅子中。“我垮了。”他说,“我说不出话。她是掏了心窝子啦,我同情她,头脑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蒙了。我抓住她的手说:‘西博妮娅,咱们祷告吧。’我们诚心诚意祈祷了很久。我对上帝,对我们共同的天父祷告。我说他会行使正义。那被我们视为最下贱的,在天父眼中也许是最上等的。我祈祷上帝原谅西博妮娅,如果我们所行不义,也求他宽恕白人。祈祷结束时,我握着西比[4]的手,她也回应我以温暖的一握。这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快乐,最后我听到她热诚、庄严的声音说道:‘阿门。’”
他站起身来。“我再也不为这万恶的制度做任何事了。”他说,“如果你们乐意,就吊死她。但是你们得另请高明来主持本镇教堂,我从此与你们再无瓜葛。”
说完他便起身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