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西博妮娅(1 / 1)

我没费什么力气就适应了派克斯维尔镇的生活。甜心给我安排得十分妥帖。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女孩:给我洗澡,给我梳头,给我做裙子,教我招待客人,还告诫我别抽雪茄烟,让我模仿着来阿碧小姐这儿消磨整个晚上的客人们的样子。为了让阿碧小姐留下我,她得与之周旋,因为那老太婆开始并不情愿。她不愿意多一张嘴吃饭。然而我多多少少会一点酒馆里的活计,她见我倒痰盂、擦桌子、抹地板、刷夜壶,整夜给姑娘们送水喝,还能给她酒馆里的赌徒和蛮汉剃头,老太婆的气儿渐渐顺了。“小心点男人,”她说,“让他们一直有酒喝。楼上的姑娘们会替你打发他们。”

我心里明白,这里其实就是个妓院,然而也不坏。事实上,我自始至终还从没见过哪个黑人不是一边数落白人的不是,一边自欺欺人对自家的罪过视而不见,我自己也不例外。阿碧小姐是个蓄奴分子没错,但她是个好主子。她跟荷兰佬儿是一路人。她的业务多的是,可也就是说这些买卖占去她的大部分时间,皮肉生意只是她的一项副业。她还有一座磨坊、一圈猪、一圈黑奴、一家赌场、一台制锡机,同时还得跟街对面那家酒馆竞争,不过那里可没有甜心这样的女黑奴,她可是个吸金的法宝。在那里,我就跟回家一样自在,我周围充斥着赌徒和小偷,他们喝着劣质烧酒,为纸牌游戏大打出手。没错,我的确又戴上了枷锁,然而,假使你融入这种生活,习惯成了自然,也并不十分令人苦恼。碗里的饭不要钱。头上的屋顶不要钱。自然有人为你的生计操心。这样的生活好过在小径上疲于奔命,跟其他五个人抢吃烤松鼠,为了烤东西吃这点事,老家伙还得花上一个小时冲我主上帝吼叫一小时,然后才能吃得上,即便如此,桌上的肉还不够塞牙缝的。如今我吃喝不愁,便把鲍勃抛到九霄云外,忘了个一干二净。

话说回来,从甜心的窗户可以看见奴隶窝棚。有几座围着栅栏的小房子,一块帆布遮住了部分房顶,我忙着东跑西颠时,也抽空儿停下脚步在玻璃上抹出一块干净的区域,朝外窥视。要不下雨的话,看得见黑人们凑在一起,在院子里东一群西一伙,旁边是他们自己开辟的小菜园子。赶上下雨或者大冷天,他们就待在帆布屋顶底下。我时常向窗外望去,看是否能找到鲍勃老头儿。可我总也看不到他,过了几个礼拜,我开始猜测他的下落。一天下午,甜心坐在**梳头的时候,我对她谈起了这件事。

“哦,他就在这里,”她说,“阿碧小姐没有卖掉他。随他去吧,亲爱的。”

“我觉得可以给他送些吃的。”

“让他们待在自己的黑奴窝棚里吧。”她说,“他们会惹祸的。”

我觉得很纳闷儿,他们哪儿惹着她了,他们无论做什么,都碍不着甜心的事儿。甜心真是个人见人爱的主儿。阿碧小姐简直拿她当了主子,多少让她自己挑选顾客,生活上也随心所欲。甜心有时候干脆关门谢客。那些黑鬼碍不着她的事儿。我缄口不言,可是有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偷偷到奴隶窝棚去寻找鲍勃。

奴隶窝棚在旅馆后头的小巷子里,紧挨着餐厅后门。前脚开门,后脚就踏进了小巷,再走两步,就进了奴隶窝棚。那地方周围都圈了起来,旁边是一小块空地,黑鬼们常坐在那里的木板箱上打纸牌,还有一小块菜地。院子后面是一只猪圈,栅栏门直接通向黑鬼的窝棚,方便他们照料阿碧小姐养的猪。

这两圈窝棚——养猪的窝棚,加上黑奴们生活、种菜的窝棚——里面,我记得大概住着二十个男女老幼,我一看就明白了甜心为什么避之不及,我自己也不愿意往那儿凑。不进去还不知道,跟大白天高高在上瞧见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这会儿是傍晚,大部分黑奴白天都要出去干活儿,现在天正渐渐黑下来,一群群拥出来的黑奴——大部分都是黑皮肤的纯种黑奴,跟鲍勃差不多——的确令人不快。这里臭气熏天。大部分人衣衫褴褛,有些连鞋也没穿。他们在窝棚旁游**,有些无所事事地坐着,其他人在菜园里东摸西瞧,这些人仿佛簇拥着什么人,那是一个半疯的野女人,像只小鸡似的嘴里不停地叽叽咕咕。听上去,她的脑子好像有些不正常,她不停地叨咕着,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我走到栅栏边上。几个男女正靠着栅栏边上干活,有的喂猪,有的照顾菜园子,一看见我,便斜眼盯着我瞧,却没停下手里的活计。已是黄昏了,天马上要黑下来。我把脸藏在栅栏后头说:“有谁见过鲍勃吗?”

挤在猪圈后头,拿着铁锹和耙子干活的黑鬼们自顾自干活,一个字也不说。可那愚蠢的老傻瓜正坐在院子正中间的木箱上,那黑女人膀大腰圆,老态龙钟,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要是她声音再大一点就好了。那张脸盘儿又大又圆。你离她越近,越看得出来她真是老得不成样子啦,凑近一看,她屁股底下那只箱子已经深深地陷进泥地,快要没顶了,那箱子陷得那么深,她坐在上面吭吭哧哧叽叽咕咕的,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看见我便扯起喉咙叫道:“美人儿,美人儿,会叫唤,会叫唤。”

我不理她,对着大家说话。“有人见过一个叫鲍勃的家伙吗?”我问道。

没人说话,那痴呆老婆子咯咯笑了起来,像只鸟儿似的转动着脑袋,像只火鸡似的咕咕唧唧叫着:“美人儿,美人儿,会叫唤,会叫唤。”

“他是个黑人,大概这么高。”我对其他人说。

但那疯老婆子还是不肯闭嘴。“跑起来,转圈,转圈。”她哑着嗓子说。

她真是个白痴。我看着猪圈里的其他黑鬼。“有人见过鲍勃吗?”我说,声音很大,好让大家全都听到,根本没有一个活人愿意看我第二眼。他们都忙着照料自己的猪,或者小菜园子,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我蹬在栅栏的第一根木条上,把脸露出来,大声说:“有人看见鲍……”我还没说完,脸就给一块泥巴打中了。我朝木箱上坐着的疯老婆子望过去,结果她又撮了一手泥巴,朝我打过来,正打在我脸上。

“嘿!”

“转圈。转圈。”她号叫着。她从木箱上站起身来,来到篱笆边上我站的地方,又捡起一个泥球扔过来,击中了我的下巴。“跑起来!”她号叫着。

我暴跳如雷。“该死的傻子!”我说,“滚开!从我身边滚开!”我本该爬进去,把她的脑袋塞进泥地里,可是另一个黑女人从猪圈另一头干活的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又高又苗条的美人儿——从泥巴里挖出疯老婆子的木箱,又朝我走了过来。“别理她。她是个傻子。”她说。

“这我也知道。”

她把疯老婆子的木箱靠在篱笆旁,服侍她坐下说:“坐在我身边,西博妮娅。”那老疯子便安静下来,乖乖照做。女人转向我说:“你要干什么?”

“得好好抽她一顿。”我说,“我觉得,如果我说出去,阿碧小姐会把她抽得服服帖帖。我在里头干活儿,你知道。”在里头干活高人一等呢,说明跟白人关系更近乎。

几个用耙子和铁锹推着猪粪的黑男人斜眼瞧我,可那跟我说话的女人瞅了他们一眼,他们便都转开了目光。我真是个蠢货,居然看不出来我蹚的这趟浑水多危险。

“我叫莉比,”她说,“这是我姐姐,西博妮娅。你这么丁点儿大,就会说什么用鞭子抽。你要干什么?”

“我找鲍勃。”

“不认识什么鲍勃。”莉比说。

她身后的西博妮娅号开了:“没有鲍勃。没有鲍勃。”又攥了一个泥球扔向我,我躲开了。

“他肯定在这儿。”

“这儿没有什么鲍勃。”莉比说,“我们有个德克,有个兰,有个邦邦,有个布罗德纳克斯,有个皮特,有个卢舍思,就是没有鲍勃。你找他干什么?”

“他是我的朋友。”

她盯着我的裙子看了足有一分钟。甜心的针线活儿做得真不错。我穿得又暖和又干净,头戴软帽,身穿暖和的裙子和袜子,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我看上去像个黑白混血姑娘,穿的衣服跟该死的白人一模一样,而那莉比却破衣烂衫。“你这样的白人走狗干吗要这院子里的人做朋友?”她问道。她身后握着铁锹干活儿的几个黑鬼斜过身子,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是来这里让你笑话我的。”我说。

“你自己笑话自己来着。”她温柔地说,“看看你穿的这样子。你是鲍勃的主子?”

“我又没用你的钱使唤他。我欠他的。”

“哦,那你用不着费心还了,高兴了吧。他不在这儿。”

“那就奇怪了,阿碧小姐说没卖掉他。”

“你难道头回听白人撒谎?”

“你这一张巧嘴,在外头干活可惜了。”

“你这张巧嘴,安在一颗呆傻粗舌的驴脑壳上,也是可惜了。看你穿着裙子到处现眼。”

这话可把我说愣了。她知道我是个男孩。可我是在里头干活的黑奴呀。我可是高人一等。阿碧小姐的客人们都喜欢我。甜心待我跟亲闺女一样。她可是说一不二。我用不着跟什么阴阳怪气、穷酸下贱、一文不名、食不果腹、无人问津的黑奴过不去。除了甜心和白人,其他人这样奚落我,我可受不了。那黑女人眼都不眨就把我挖苦了一顿。我真受不了啦。

“我怎么盖着身子是我自己的事。”

“是你自己的身子。没长在别人身上。这儿没人说三道四。可是要躲开那些白男人的坏心眼,光靠一顶软帽和好看的内衣是不够的,孩子。走着瞧吧。”

我假装没听见。“要是你告诉我鲍勃在哪里,我给你二十五美分。”

“那可真不少。”莉比说,“可我现在用不着钱。”

“我认识字,可以教你几个。”

“等你扔了肚子里的谎话再来找我吧。”她说。她捡起西博妮娅的箱子,说,“过来,姐姐。”

西博妮娅站在那儿,手里握着一把还往下滴着水的稀泥,做了一个怪动作。她瞧了瞧旅馆的房门,看还关着,便用正常的声音对莉比说:“那孩子要倒霉了。”

“让魔鬼对付他吧。”莉比说。

西博妮娅柔声对她说:“到其他人那儿去,妹妹。”

她说话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她和莉比对视良久。好像有某种信号在她们两人之间暗暗传递。莉比向西博妮娅递过木头箱子,一言不发地走开了。莉比径直走到栅栏另一头,跟其他弯着腰照料菜园和喂猪的黑奴们站在一起。在她短暂的余生之中,她再也没跟我说过一个字。

西博妮娅又坐回箱子上,把脑袋伸到栅栏里,凑近了看着我。那张从栅栏格里瞧着我的脸,脸蛋儿和眼睫毛上都沾着泥巴,然而却无一丝一毫的蠢相。她的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把泥巴从脸上拂去,仿佛赶走一只苍蝇。她的脸色十分郑重,简直可以说肃穆。那盯视着我的目光如此强烈、安详,好像一杆双筒猎枪抵住了我的脸。那张脸充满力量。

她把手指头在地上画来画去,挖起一些泥巴,捏成球形,又摆在地面上。接着又做了一个,用袖子擦擦脸,眼睛还盯着地面,然后把新的泥巴球摆在第一个旁边。从远处看,她像个傻子似的,坐在木箱子上摆泥巴球。她用那双猎枪似的眼睛盯着地面,说话声深沉有力。

“你自找麻烦。”她说,“拿大伙儿当傻子耍。”

我以为她说的是我的衣服,于是答道:“我必须这么做,穿着这种衣服。”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更危险的事。”

“你是说,念书?”

“我是说撒谎。有些人爬到树上去撒谎,最后还是回到地面上,说实话。在这个地界儿,你这么干是要倒霉的。”

我有点儿震惊,她的脑子居然如此缜密,倘若说我男扮女装尚且成功,那么她装傻的功夫则更加高明。谁的骗术都比不上她,这一点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我说:“我没说谎。我去拿张纸证明给你看。”

“别拿纸来。”她马上说,“你说的太多了。要是刀哥发现你在这儿,他就要你好看。”

“刀哥是谁?”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你能写单词吗?”

“我还能画画。”

“我可不研究什么画。我要的是单词。如果我告诉你关于那个鲍勃的事情,你可以给我写点东西吗?比如通行证之类的?契约呢?”

“我会写。”

她把脑袋贴在地上,两只手忙活着往泥巴底下插。那双手迟疑了一下,她对地面说。“也许你最好先琢磨琢磨。别傻乎乎的。别说大话。别在这儿。别跟我们。要是你答应了我什么,你就得做到。”

“我说了我会做到。”

她抬起眼睛,轻声说:“你的鲍勃给撵走了。”

“撵走了?”

“抵押出去了。阿碧小姐把他抵押到村子那一头的磨坊去了。当然,得了些钱。他过来的当天就给弄到那儿去啦。他很快就会回来。他怎么从来没提起过你?”

“我不知道,但是我担心阿碧小姐打算把他卖掉。”

“那又怎么样?她早晚要把我们全卖掉。你也一样。”

“什么时候?”

“等她全准备好了的时候。”

“甜心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甜心哪。”她说。她阴沉地笑了笑,再没说话。但是我不怎么喜欢她说这句话的那副样子。我的心仿佛给人扯了一把。她在泥巴里的手动了动,又搓出一个泥巴球。

“你能弄到鲍勃的消息吗?”

“也许吧,如果你说到做到。”

“我说了我会做到。”

“要是你听到消息,说这个院子的黑人要聚在一起讲《圣经》,你就过来。我让你见你的鲍勃。你要付出的代价是那些单词。”

“那好吧。”

“别跟任何人嚼这件事的舌头根子,尤其是对甜心。否则我会知道,到时候你一早起来就会发现你那漂亮的小脖子上插满了刀。我的事先了结,谈崩了咱们俩全得躺进冰凉的棺材里。”

说完这话,她转过身去,拿起她的木箱,一路叽叽咕咕地穿过庭院,走到正中间,把那箱子深深地坐进泥地里。她坐上去,黑鬼们又把她围在中间,手里拿着铁锹和锄头,在她身边挖着地。他们等着我,围着她在泥巴里锄啊锄啊,而她端坐在木箱上,像一只母鸡似的发出咕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