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顺着小径,向东北方向走了半日,深入密苏里州蓄奴分子的地盘。我坐在马车上,鲍勃坐在我前面,蔡斯和兰迪骑马殿后。凡事都是蔡斯出面交涉。他说起他老娘,说起他老爹,说起他的儿女。他老婆是他爹的半个堂妹,蔡斯抓住这个话题说了不少。他倒没怎么想起谈他自己,这倒又给我上了一课,教我该怎么做女孩。在女人面前,男人倾诉的全是马儿啦,新靴子啦,雄心壮志啦什么的。可要是把他们拢到一间屋子里,这帮人聊的全是动刀动枪、吐痰抽烟之类的话题。还有,千万别让他们说起老娘,蔡斯一提起她,还有她那些惊人的壮举,简直连停下来歇歇舌头的机会都没有。
我任凭他喋喋不休,只为剃头的事发愁,到时候我该怎么办呀。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登上背部车厢,打开一罐麦芽酒,我一看,正好亮亮我的嗓子,好让他们两个忘了这件事。叛乱分子最钟爱的莫过于动听的古调,在荷兰佬儿酒馆里混日子的时候,我刚巧学过几首。果然,他们俩快快活活地回到了马背上,小口咂巴着杯中物,而我则唱着《马里兰,我的马里兰》《求你了妈妈,我不回家》,还有《爷爷,你的马儿进了我的谷仓》。一时间也安抚住了,可天就要黑了。谢天谢地,就在漆黑的夜色即将吞噬草原的广阔天空时,广袤的平原和大团的蚊子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木屋和潜居者的住宅,我们这是到了派克斯维尔镇了。
那年月,派克斯维尔镇还没什么像样的商业,只有几座摇摇欲坠的小破房,草棚子和鸡舍。街上只有泥巴铺成的土路,布满了石块和木桩,主道上还有一条条水沟。小巷子里,猪儿窜来窜去。公牛、骡子和马要死不活地拉着装满破烂的车。货物东一堆西一片地扔在那里无人看管。大多数木屋都没盖完,有几座连屋顶也没有。剩下来的仿佛时刻准备倒下来,到处晒着蛇皮、水牛皮和动物皮。镇子里有几座酒馆,说是一座摞在另一座上头也不算夸张,酒馆门口的凉台上,厚厚的烟草渣子铺了一层。那镇子真是乱七八糟。可当时,它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壮观的市镇。
我们的到来引起了好大动静,人们听到奥萨沃托米大枪战事件的传言。我们的马车刚刚停下,人们就围拢过来。一个老头儿问蔡斯:“是真的吗?约翰·布朗老头儿死了?”
“没错,先生。”蔡斯哑着嗓子说。
“你杀的?”
“哎哟,我把兜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朝他招呼过去啦,跟你站在这儿一样真切——”
“太好啦!”大家嚷嚷起来。他拴好马车,拍了拍马背。兰迪沉下脸,一句话也不说。我寻思着,他是不是遭通缉了,什么地方说不定有人出赏钱拿他呢。大伙儿把蔡斯欢呼着拉下马车时,兰迪则偷偷上了马背,扯起骡子溜走了。打那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蔡斯可是美上天了。人们连拉带扯地把他推到最近的小酒馆,把他按在座位上,给他灌威士忌,醉鬼、打手、赌棍、扒手全围在他身边喊着:“你怎么办到的?”
“全给我们讲讲!”
“哪个先开的枪?”
蔡斯清清喉咙。“我说过,开了好多枪——”
“那是当然!他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蠢货!”
“一匹豺狼!”
“还是盗马贼!黄皮的扬基佬儿!”
人们又哄笑起来。蔡斯的谎话都是话赶话说出来的。他本不想扯谎来着。可是一见他还没醉倒,人们就不停地给他灌烈酒。蔡斯的赃物卖得一件不剩,人醉得不成样,不大一会儿就忍不住把牛皮吹上了天。他的英雄事迹从一个醉鬼嘴里传到另一个耳朵里,传的人越多,说得越邪乎。起初,他说是他先开的枪。接着就成了赤手空拳干掉老家伙。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自己开了两枪。过后又成了他用刀子捅死老家伙,把他大卸八块。他把尸体抛入河中,成了鳄鱼的美味午餐。他就这么胡天海地,满嘴跑火车,撒下弥天大谎。你也许以为,那群看客里总会有人辨得出这是一派谎言。然而人们都跟他一样酩酊大醉,人们要是有心相信,真相就无处立锥。当时我突然发觉,人们害怕老家伙怕得要死,人们怕他的思想,跟害怕他本人一样,所以听说他的死才乐成这样。即便仅仅五分钟之后,真相浮出水面,葬送了那谎言也没两样。
我和鲍勃坐在一旁不吭声,没人注意我们两个,可我一往门口溜,人们便发出嘘声和口哨声,让我不得不退回到椅子上。草原上绝少见到女人,至于姑娘,不管是什么样的都是稀罕物。虽然我穿得破衣烂衫——我的裙子已经磨烂,软帽也破了,草帽下面的头发乱得像一团羊毛——男人们仍然对我热情有加。他们七嘴八舌,在他们的脑海中给我安上一根**。他们的污言秽语真让我有些吃不消,因为老家伙的队伍里不准说荤话,也不让喝酒,对女人向来彬彬有礼。夜深了,针对我的口哨声和嘘声越来越下流,这下子蔡斯来了劲儿,这家伙干脆把脑袋抵在吧台上,他酩酊大醉,脑子一热,失去了理智。
他从吧台站起身来说:“失陪了,各位绅士。今天,我亲手宰了百年来最大的恶人,可真是累坏了。我要把这小姑娘带到街对面的派克斯维尔旅店去,阿碧姑娘听说我跟那大恶人一场鏖战,听说我揍得他咽了气,听说我以密苏里自由之州的名义让他喂了恶狼,肯定在销魂阁给我留着房间呢!上帝保佑美国!”他把我和鲍勃推到门口,跌跌撞撞地过了街,来到派克斯维尔旅店。
派克斯维尔镇比起我之前提过的那两间粪坑样的酒店来说,简直称得上豪华时尚。可我得说,现在回头想想,其实也没多大差别。等我见识过东部人住的房子之后,才发觉派克斯维尔的旅店比起波士顿最低等的客栈也只能算是个猪窝。派克斯维尔旅店的底层是烛光昏暗的酒吧,里面有桌子和一个吧台。后面是一件小隔间,里面放着长餐桌。屋子边上有一扇门,外面是一个小厅,再外面是后巷,房间尽头是通向二楼的楼梯。
蔡斯走进来的时候,早就得到消息的人们又是一阵**。他们拍着他的后背,往他手里塞酒。蔡斯跟大家豪迈地打着招呼,走到里头的房间,餐桌旁的几个人跟他打招呼,给他让座位,还要再请他喝酒。蔡斯挥挥手谢绝了。“现在不行,哥们儿,”他说,“我得去销魂阁。”
在房间尽头的楼梯上,有几个女人坐在底下台阶上,正是常混迹在荷兰佬儿酒馆的那种女人。有几个抽着烟斗,皱巴巴的手指头把黑乎乎的烟草扔进烟袋,再把烟嘴捅进口里,用牙齿叼住。那牙齿黄得就像一块块奶油似的。蔡斯踉跄着走过她们身边,站在楼梯底下,抬头喊着:“甜心!小甜心!下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楼梯盯上一阵骚乱,黑暗中,一个女人冲下楼梯,走了一半便停在房间蜡烛的光辉中。
有一回,我曾在康瑟尔布拉夫斯救过一个叛乱分子,他跟人打了起来,挨了几下黑枪,身上流着血,动不了了。那人很感激我救他一命,就驾车带我进了城,还给了我一杯冰激凌。我以前可从来没吃过那玩意儿。这辈子我没尝过更美味的佳肴。
但是那冰激凌滑过喉咙的感觉,没法儿跟头一次看到那美人儿走下楼梯的感觉相提并论。她的美貌能把你的帽子惊得掉下来。
那是个黑白混血种女人。皮肤跟鹿皮一样呈棕色,高高的颧骨,棕色的大眼睛跟银币似的。她比我高一头,但是看起来可不止。她穿着一件妓女们最爱穿的那种蓝色花布裙,那玩意儿紧紧地裹在身上,她一动,几朵雏菊就跟杜鹃花扭成了一团。她走起路来,好像一个暖烘烘的房间灌满了烟。我当时搞不好已经十二岁了,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自然不陌生,在荷兰佬儿的酒馆也偶然扒着门缝往里瞧过两三眼,可知道这类事跟干这类事还是不一样。再说荷兰佬儿酒馆里那些婊子们都太丑了,火车都吓得走不上轨道了。而这女人身上那股劲儿,简直让你听见火车从密苏里州刚劲有力地疾驰上千公里。就算有饼干吃,我也舍不得离开她的热被窝儿。她真是个尤物。
本来,她在房间里大模大样地觑着,跟个女祭司似的,一见蔡斯,表情完全变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奔下楼梯,照着蔡斯就是一脚。蔡斯跟个破布娃娃似的跌倒在楼梯底下,男人们哈哈大笑起来。那女人走下楼梯,居高临下地瞧着,两只手放在屁股上:“我的钱呢?”
蔡斯跟个小绵羊似的爬起身来,掸掸身上的土。“这么着对待赤手空拳干掉约翰·布朗老头儿的英雄,未免太过分了吧。”
“没错。去年我都没买上黄金债券。我才不管你干掉了谁。你欠我九美元。”
“那么多?”他问。
“钱在哪儿?”
“甜心,我有比九美元好得多的东西,瞧瞧。”他指了指我和鲍勃。
小甜心看也不看鲍勃,目光直接落到我身上。
草原上的白人——即便是白女人——对傻乎乎的黑丫头也根本懒得瞧上一眼。可自打穿上这身行头以来,甜心是我这两年来见过的第一个非白种女人,她一眼就觉出事情不对头。
她哼了一声。“狗屎,不管这丑八怪是什么东西,肯定得整治整治。”她转向蔡斯,“我的钱带来了吗?”
“那小妞怎么样?”蔡斯说,“阿碧姑娘用得着她。这一来咱们不就扯平了吗?”
“跟阿碧姑娘说去。”
“可我把她大老远从堪萨斯城带来了呀。”
“肯定有鬼,你这猪头。堪萨斯到这儿不过一天半的路。你到底有没有拿钱来?”
蔡斯站起身,掸掸土。“当然带了。”他嘟囔着说,“可是阿碧要是发现你这把这小紧坯子放到街对面给别家抢走了,她可是饶不了你。”
甜心皱皱眉头。他给她出了个难题。
“我要特殊服务。”他开始提条件,“因为我宰了约翰·布朗,还救了咱们全州人,只为了赢得你的心。咱们上楼去吧?”
甜心傻笑了一下。“我给你五分钟时间。”她说。
“我需要十分钟才能出水。”他抗议道。
“出水另算。”她说,“来吧,把她也带上来。”她上了楼,然后停住脚步,瞪着鲍勃,鲍勃也跟在我身后往楼上走。她转向蔡斯。
“不准把那黑鬼也带上来。让他到后面黑鬼宿舍里去,大家把黑鬼都放在那儿。”她指着餐厅旁边的小门说,“阿碧小姐明天会给他派活干。”
鲍勃又使出发狂似的眼神看着我。
“打扰你们一句,这个人是我的。”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开口说话,她用那双美丽的棕色眼睛瞧着我的时候,我宁愿化成一块冰,在阳光下烟消云散。甜心真是个美人儿。
“那你可以跟他一起睡在那儿,你这黄焦焦跟玉米棒子似的丑八怪。”
“等一下,”蔡斯说,“我路上给她吃了药。”
“为什么?”
“给男人用。”
“她长得太丑,公牛都不要她。我说,你到底想不想跟我来那事?”
“不能把她扔到黑人宿舍。”蔡斯说,“她说她不是黑人。”
甜心笑起来。“跟黑人差得不多。”
“阿碧小姐不会满意的。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办?让她也上来,把那黑鬼打发到黑人宿舍。我在这儿也当得了家。”他说。
甜心想了想。她看看鲍勃说:“你去后门。他们会在院子里给你那些吃的。你,”她指了指我,“你过来。”
我无计可施了。天这么晚,我又累成这样。我转向一脸落寞的鲍勃。“睡在这儿总比睡在草原上强些儿,鲍勃。”我说,“回头我去接你。”
我可不是吹牛。后来我真的去接他,可他再也不肯原谅我那天把他赶出门外。不管我俩之间有什么交情,都完了。世道人心莫过于此。
我们跟着甜心上了楼。甜心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脚步,搡开门,把蔡斯推到屋里。接着,她回过头来,指着隔了两个房间的房门对我说:“进去。告诉阿碧小姐是我打发你过去的,就说你是来干活的。她会让你先洗个热水澡,你身上有股牛粪味儿。”
“我用不着洗什么热水澡!”
她一把拖过我的手,把我推搡到走道劲头,在一扇门上敲了敲,轰开房门,把我扔进一个房间,然后在我身后把门关死。
我猛然发觉自己正盯着一面白花花的肥壮女人后背,她面前是一架梳妆台。那婆子从梳妆台前转过身,起身对着我。她的脖子上披着一条好看的白色长围巾。脖子上架着一张脸,脸上搽的白粉简直能擦亮加农炮的枪管。两片涂得鲜红的厚嘴唇之间叼着一支雪茄。她的额头很高,脸上红艳艳的,正因为发怒皱成一团过期奶酪。真是个丑娘们儿,瞧她一眼,还不如死了痛快。她身后的房间里烛光昏暗,散发出毫无疑问来自地狱的气息。说来也是,我从未进入过堪萨斯城的任何旅馆房间,但是那股气味不比整个新英格兰地区任何一个最下等的酒馆差。那味道跟熟透了的浆果差不多,足够把全波士顿最恶心的客厅墙上的壁纸熏得掉下来。唯一一扇窗户也多年没舍得沾过水,到处沾着一坨一坨的死苍蝇,聚成黑块。房间尽头的墙壁燃着两根蜡烛,靠墙并排放着两张床。两张床之间是一个锡制澡盆,现在想起来,借着昏暗的烛光,好像能看出里面盛满水,还有一个赤身**的女人。
就在那时候,我突然有些恍惚,我的眼睛捕捉到两个人影,那是一对年轻人并排坐在**,一个为另一个梳着头,年纪较大的那个坐在浴缸里抽着烟斗,一对奶子垂在水面以下,一看这个,我脑袋里的血液一下子流光了,双膝软了下去。我摔在地板上,昏死过去。
过了一分钟后,胸口上有一只手将我拍醒。阿碧小姐正站在我身边。
“你这里简直跟煎锅一样平。”她干巴巴地说着,把我翻过去,肚子贴着地板,用一双冰钩似的手揉着我的屁股蛋子,“这里也太小了。”她一边揉着我的屁股,一边嘟嘟囔囔,“你才一丁点儿大,脸蛋儿也没什么好看的。甜心从哪里弄到你的?”
我一分钟也没浪费。我跳了起来,她那漂亮的白围巾缠住我的胳膊,发出清晰的撕裂声。我把那薄纸一般的玩意儿弄烂了,于是我夺门而出,逃命去了。我拿出吃奶的力气冲到过道里,再朝楼梯奔去,可那两个牛仔跑上了楼,我只得冲进最近的一扇门里,那正好是甜心的房间——刚好赶上蔡斯脱了裤子,而甜心的裙子褪到腰间,正坐在**。
这一对巧克力色的小情人儿站在那里,活像刚出烤箱的饼干,那情形使我立即放慢了脚步。我记得,我呆呆站立了好久,紧跟在我身后的阿碧小姐一把扯过我的软帽,撕成了两半,我趁机钻到甜心的床底下去了。
“给我出来!”她大发雷霆。床底下挤得难受——弹簧垫子给压得很低——但是如果我觉着挤,那阿碧小姐就更挤了,她连弯腰够着我都费劲。羽毛床垫散发出陈腐的气味,简直称得上恶臭扑鼻,然而那毕竟是上千个春梦成真的地方,那床垫子的使命毕竟就是给人发泄动物本能的,如果我用不着担心自己给压成两半,还真不情愿从里头钻出来呢。
阿碧小姐企图把床推到一边好把我露出来,但是我死死抓住弹簧,床挪动了位置,我也跟着一起动。
甜心来到那床的另一头,手脚着地,脑袋也贴在地板上。挤是真挤,但我还是看得见她那张脸。“你最好给我出来。”她说。
“不出来。”
我听见柯尔特手枪的枪栓“当啷”一响。“我把她弄出来。”蔡斯说。
甜心站起身,我听到“啪”的一声,然后是蔡斯的一声惨叫:“啊!”
“把那射豆子的家伙收起来,否则就把你揍出屎来,再让牛踩上几脚。”
阿碧小姐冷言冷语地说起我撕坏了她的围巾啦,搅黄了她的生意之类的。她还对甜心的老娘出言不逊。老爹也不放过。她尽情宣泄了一通,把甜心的七姑八姨一股脑儿骂个片甲不留。
“我来补救。”甜心争辩道,“我赔围巾。”
“最好那样。把那小娘们儿弄出来,要不然我就叫刀哥上来。”
气氛猛然冷了下来。我藏在床底下,都能觉察出房间里仿佛被抽空了空气似的。甜心细声软语地说——我听得出声音中的恐惧——“你用不着这样,阿碧小姐。我来摆平,我保证,我赔你围巾。”
“那赶紧把钱给我数出来。”
阿碧小姐跺着脚走到门口离开了。
蔡斯就站在那里。从我躲着的地方看得见他的光脚和靴子。突然见,甜心的手捏起他的靴子,我估摸着是把靴子递了过去,我听见她说:“滚。”
“我得把事办完,甜心。”
“穷死鬼!蠢货。谁叫你把那个长龅牙的鬼东西领到我这来的?滚出去!”
他穿上靴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甜心在他身后重重甩上门。我盯着她的一双脚。那双脚慢慢地靠近床边。她柔声说:“没事了,亲爱的。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确定?”我说。
“当然了,宝贝儿。你是个小家伙,你什么也不懂。小宝贝儿,无依无靠的,过来。上帝怜悯你。真是难堪,阿碧小姐为那条愚蠢的旧围巾大嚷大叫。密苏里州啊!主啊,这地方的魔鬼也太猖狂了!别怕,亲爱的。你在那儿还不得憋死了。出来吧宝贝儿。”
那女人的柔声细语令我大为感动,我便从里面爬了出来。我从另一侧钻出来,提防着她口是心非,可她没说假话。我起身后隔着床,一瞧她的脸色就知道了,那张笑盈盈的脸上洋溢着热诚。她挥起胳膊对我做了个手势。“过来,宝贝儿。到床这边来。”
我的疑虑立马烟消云散了。打瞧见她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坠入了爱河。她仿佛是我那从未谋面的亲娘、从未有过的姐妹,我把满腔的爱首次奉献给了她。甜心身上有十足的女人味儿,百分之百不掺假,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头等的女人。我爱死她了。
我说:“哦,妈妈。”然后便跑到床那头去,我想一头钻进那双硕大的棕色**之间,在那儿休息,痛哭一场,挥洒我的悲伤,我只是个找不到家的寂寞小孩。我真是这么想的。我打算倾诉我的遭遇,祈求她为我排忧解难。我的身体,连同我的心全都扑上去了。我跑过去,把脑袋埋进她的胸口,恰在此时,却觉着自己被拎了起来,如同一包羽毛似的,然后给一把摔到房间另一头。
“见鬼,你这乡巴佬儿,蠢货!”
不等我爬起来,她便又扑上来,揪着我的衣领,把我再次抛了出去,接着把我摔在地板上,肚子着地,一条膝盖压在后背上。“我要揍得你一路哭爹喊娘,你这一脸蠢相的贱货!你这说谎精。”她又在我脑袋上结结实实地敲了两下。“别动。”她说。
我待在原地,她则站起身,一溜烟似的把床推向一边,然后在地板底下挖了挖,掀起地板,摸索出了什么东西。她把手探进去,拽出一只旧水罐。她打开水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好像挺满意,然后把罐子丢回去,然后把整条木板放回原处。她把那床推回原位说:“滚蛋,你这母牛脸的贱人。你在城里的时候,要是我少了一个子儿,我就把你的喉咙破开,让你脖子上长出两张嘴来。”
“我没做什么呀。”
“滚。”
“可我没地方可去。”
“跟我有什么关系?滚。”
这下我可伤心了,说:“我哪儿也不去。”
她大步走到我身边,把我拎起来。她挺壮实,我拼死挣扎,却远远不是对手。她把我提起来,我的两只脚比她的膝盖还高。“听着,你这黄乎乎的小母牛。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高价货吗?害我赔那该死的围巾,那玩意儿我自己都没有过!我得好好烤烤你那两个小辫子。想必你亲娘也这么干过。”她说。
“等等!”我叫起来,然而为时已晚。她已经撩开了我的裙子,也瞧见我那**在她的两只膝盖之间晃来晃去,胀得老大,刚才那通扭打拉扯对于一个未经人事的十二岁少年来说,无异于情趣盎然的撩拨。我实在是情难自禁呀。
甜心叫起来,把我丢在地上,两只手捂住脸,瞪着眼睛。“你耍得我够了!你这遭雷劈的、满嘴大粪、浑身长瘤的臭小子。你这野人!刚才那房间里都是女人……她们做着生意吗?主啊,肯定是的!”甜心气得发疯,“我要吊死你!”
她朝我扑过来,把我压在两只膝盖下面,又使劲儿用膝盖撞我。
“我是给人绑来的!”我呼天抢地。
“你这说谎精!”她揍得更凶。
“我不是。我是给约翰·布朗老头儿本人绑了来的!”
这话一出口,那番拳打脚踢暂时停了几秒钟。“约翰·布朗老头儿已经死了。蔡斯杀死的。”她说。
“没死。”我喊着说。
“我管他死不死!”她把我从膝盖下面推开,自己坐在**。虽然还是怒火冲天,但总算冷静了些。主啊,盛怒之下的她反而更漂亮了,那双棕色的眼睛直接钻进我心里,让我觉得自己连一粒灰尘都不如,我可真是实打实地恋爱了。甜心一定是给我施了魔法。
她坐在那儿想了好久。“我就知道蔡斯扯了谎,”她说,“否则他一定会提着约翰·布朗老头儿的脑袋去拿赏钱。你也爱撒谎。说不定你跟蔡斯是一伙儿的。”
“我不是。”
“你怎么跟他搞到一块儿去的?”
我把老家伙的儿子们进城收拾家当时,弗雷德里克怎么死的,蔡斯和兰迪又是如何突然拦住我和鲍勃的过程讲了一遍。
“兰迪还在那儿?”
“我不知道。”
“我希望他不在。你们要是跟他玩花招儿,准得给烧死在谁家院子里,然后装进骨灰盒。他觉得那么干可荣耀了。”
“可老家伙的确还活着呀。”我骄傲地说,“我眼看着他过河去了。”
“我管他活不活呢。反正他很快就得死。”
“怎么搞的,除了白人,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这身皮囊吧,你这小赔钱货。我有预感,”她说,“天杀的蔡斯!可恶的牛屎!”
她又骂了他几句,然后坐在那儿寻思了一会儿。“要是那群造反的发现你在鸳鸯楼,偷看那帮白人婊子,他们就会把你大腿根底下那两颗小葡萄割下来,塞进你的喉管。说不定还要连累我。我可不愿意跟你躺着蹚浑水。再说,你见过我藏钱的地方了。”
“我对你的钱没兴趣。”
“真感人,可这平原上没一句实话,孩子。不管什么,都跟表面不一样。瞧瞧你吧,你就是一个谎言,你得离开。在这里,你没法子装成姑娘混下去。我知道一个给富国银行赶马车的家伙。他也是个姑娘,跟条汉子一样。可是只要打扮起来,甭管扮男扮女,可都是个白花花的美人儿。她就扮成赶车的东跑西颠。他才不会待在一个地方卖那玩意呢。你也应该这样做,孩子。阿碧小姐在这儿有生意。她用不着你这样的。除非你能干活……男孩子的买卖你能做?有兴趣吗?”
“我会干的买卖只有刷盘子、剪头发这类的。拿手着呢。我和鲍勃也都能伺候吃饭。”
“别管他了。他会给卖掉的。”她说。
要提醒她自己也是黑人,好像不大妥当,毕竟她长得像一朵鲜花似的。于是我说:“他是我的朋友。”
“他跟你一样,是个逃犯。他会给卖掉的。你也是,除非你让阿碧小姐给你安排个活儿。她也许会把你往死里使唤,然后再卖掉你。”
“她可不能那么干!”
她笑了。“狗屎。她想怎么就怎么。”
“我还能干别的。”我央告道,“我会干酒馆的活计。我会收拾屋子,打扫痰盂,我会烤饼干,什么都行,一直干到上尉来的时候。”
“什么上尉?”
“约翰·布朗老头儿。我们管他叫上尉。我是他手下的。他一打听到我在这儿,就会骑着马赶来。”
这句是假话,因为我不知道老头儿现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干,可至少能杀杀她的锐气。
“你敢肯定他还活着?”
“绝对肯定,就像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一样真。要是他来了,发现鲍勃给人卖掉了——鲍勃也是他的人——那可完了。咱们都知道,鲍勃说不定正在楼底下跟那帮黑人传闲话,说他是约翰·布朗的手下。你知道那帮黑人,一听这话准得闹起来,嚷嚷着约翰·布朗什么的。”
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立刻害怕得皱了起来。一提布朗老头儿的大名,这片草原上的每一个活物吓得要死要活。“我想知道的就这么多。”她说,“约翰·布朗老头儿赶来大闹一场,把那窝棚里的黑鬼鼓动得疯疯癫癫。那样一来,白人可要疯了。到时候他们见到任何一个黑鬼都会鬼哭狼号。要我说呀,黑鬼窝棚里的每一个黑人都应该给卖到下游去。”
她叹了口气,坐在**,拉了拉头发,把裙子围着那一对可爱的小肉球紧了紧。主啊,她可真漂亮。“我不想跟约翰·布朗老头儿的买卖扯上关系。”她说,“让他来吧。我自有主意。但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把我送到荷兰佬儿酒馆里去,也许能帮到我。”
“在哪里?”
“顺着桑塔费大街下去,靠近密苏里州边界。在西边。约摸五十六公里。荷兰老头儿也许会把我接回去。”
“五十六公里?没有介绍信,我可走不出五十六公里。”
“我能搞到介绍信。我可以给你写一封。我认得几个字。”
她的眼睛睁圆了,脸上的煞气消失了。有一会儿她看上去就好像春天清晨中的孩童一般清纯,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娇滴滴的表情。可一眨眼工夫,那神色便滴溜溜跑到大马路上去了,她的脸又板了起来。
“我哪儿也去不了,孩子。就算有通行证,这里认识我的人太多了。还有,要消磨时间,像其他姑娘一样读读两角钱一本的小说也不错。我看算了。”她说。
她冲我冷笑一声。“你当真识字?你心里明白,这种谎话你是说得出来的。”
“我没撒谎。”
“那就让我瞧瞧。告诉你。你教我认字,我就为你动动嘴,我跟阿碧姑娘说,让你收拾床铺、倒尿盆什么的,赔她的围巾,抵销你的食宿。给你争取点时间。可是离姑娘们远点。如果这帮造反的发现你大腿根里那小肉球,他们就会把柏油灌到你的喉管里。在阿碧小姐觉得你大到可以做皮肉生意之前,我估摸这法子够撑一阵子的。接下去你就只能靠自己啦。教我认字需要多长时间?”
“不需要太长时间。”
“好吧,需要多少时间,你就能争取到多少时间。之后,我就跟你一刀两断。等着,我再给你拿一顶软帽,盖住你这一脑袋黑鬼毛,再给你拿些干净衣裳。”
她立起身来,消失在门后,又关上房门,然而纵使这短短几秒,我已经开始想念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