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农炮的声音惊醒了我,老家伙正站在我面前。“怎么搞的,小洋葱头?”
我轻轻地将上帝鸟放在弗雷德的胸口上,告诉他这是谁干的好事。老家伙沉着脸听着。在他身后,轰隆隆地响着火枪和机关枪的炮声,子弹穿过树丛,擦着他的脑袋飞过去。我和弗雷德在奥萨沃托米附近闲逛,韦纳他们那场冲突果然蔓延到韦纳预料的地方,现在正炮火连天。人们躬身伏在马上,等着子弹嗖嗖地飞过,然而老家伙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无一人下马。我在人群中发现了贾森和约翰,没人告诉我他们是怎么脱的身,而老家伙为什么不待在牢里。大伙儿瞪着弗雷德,人人憋着一口气,尤其是他的兄弟们。弗雷德还戴着那顶小帽,现在上帝鸟卧在他的胸口,那是我放上去的。
“你要去找牧师吗?”我问。
“我们不找他。”老头儿说,“他找到我们头上了。守着弗雷德,等我们回来。”他跨上马背,朝着交火的地方点点头,“出发!”
他们冲着奥萨沃托米冲去。那镇子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我穿过树丛,走了几步,就来到一座土堆,在那里看得见老家伙带着人上了小径,小径绕了一圈,通向小河和河边的镇子。弗雷德和那鸟儿永远地睡着了,我不想待在他们身边,现在我没法儿跟他聊天了。
从我所在的位置看得见那镇子。梅里德辛河上的桥通向奥萨沃托米,桥上挤满了暴乱分子,他们刚刚将两座大炮拖过了桥。一百米开外,第一座大炮搁在小溪下游一条长满青草的河谷旁,水很浅,从那里完全可以蹚过小溪。有几个废奴派从我们这边向对面开火,想要冲过小溪,然而对岸的暴乱分子挡住了他们,废奴派一靠近,那架大炮便把他们打得人仰马翻。
老家伙带着儿子们从他们中间冲过去,跟野人一样脚不点地,疾驰下山。他们一边开火一边来到对岸,就那么着把对岸的叛军打得抱头鼠窜。
这一仗比黑杰克战役更激烈。镇子里人心惶惶,到处都是四处乱窜的妇女儿童。有几个孤注一掷的庄园主还想浇灭牧师的骑兵放的火,可他们一救火,牧师的人就开枪,于是这些庄园主撒手西去,连这桩事也不用做了。总的来说,镇子里的废奴派非常缺乏组织。密苏里军的第二架大炮正在镇子另一头轰轰作响。镇子的一边有大炮在怒吼,另一边河岸旁也有大炮狂啸,密苏里人眼看就要消灭废奴派了。
老家伙带着人,手里的机关枪突突直响,一口气冲过河,从右边直扑下游那座大炮。因那座炮过不得河去的废奴派一见老家伙的军队来了,立刻士气大振,从他们身边冲过去占领了河岸,然而敌军仍然守着大炮负隅顽抗。老家伙的队伍刀劈枪响,向正在河边轰轰作响的大炮冲去,已经走了一半,河道在大炮所在的地方有个突兀的拱起。他们逼退敌军,然而更多的敌人骑着马赶来增援,他们下了马编好队伍,将炮口重新对准我们。大炮一响,惊天动地,老家伙的冲锋立刻陷入困境。子弹嗖嗖地打进大树,还撂倒了几个废奴派。老家伙又组织了一次冲锋,可是大炮一响,他们只得撤退,河岸边又倒下了几个人。这回叛军从大炮后面蹦出来,发起了冲锋。
老家伙的人打光了子弹,孩子们退到河谷更远处,小溪边,现在退无可退,只能背水一战了。岸边有一道树丛,老家伙迅速嚷着,让人们排成一排。大家刚一排好,老家伙便再次对河岸发起了冲锋。
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挡得住。老家伙果然顽强。废奴派跟人家人数悬殊,却坚守到第二队叛乱分子从身后的河岸包抄过来。老家伙的队伍中有几个人转身抵挡,而老家伙带着儿子们冲在前面,激励着大伙儿。“守住。稳住。枪口放低。不要浪费弹药。”他在队伍中来回走着,喊着口令,子弹和炮弹车随了树叶和树干,散落在他的脚下。
最后,老头儿身后企图挡住敌军的废奴派撤退了,大伙儿冲过小河,一路冒着枪林弹雨,有几个人在河边咽下最后一口气。敌人实在是太多了。老家伙的退路现在也完全给人家截断了,他腹背受敌,大炮冲他吐出火舌,叛军从一边向他跑过来,而身后则是小溪。他挡不住了。他被打败了,然而他绝不屈服。他带着人顽抗到底。
密苏里军嘴里骂骂咧咧,大叫大嚷,他们停火一分钟,为的是大炮拖得近些,在此期间吃了些老家伙军队里打过来的枪子儿。但是他们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又开始新一轮攻击,在那排人墙上撕开了一个口子,把几个人打得扑到水里。老家伙终于支持不住了。他完蛋了。他吼道:“后退!过河!”大伙儿总算盼来了这个命令,忙不迭地撒腿就跑,除了老家伙自己。他巍然屹立,他的身躯是那么高大,射击,子弹上膛,直到最后一个手下也钻进了树丛,抵达河岸,涉水过河。欧文是最后一个撤退的,他在河岸边没看到老爹,便折回来吼着:“快来!父亲!”
老家伙知道大势已去,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七连发步枪里射出最后一颗子弹,而与此同时,大炮也发出一声吼,炮弹冲破树丛,击中了老家伙。他的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便像个布娃娃似的摔了下去,滚下山梁,倒在河岸上。他从山梁上骨碌碌滚到河边,一动不动。他命休矣。
死了。
可他并没有死,只是吓得僵住了,因为那火球还没碰着他的身子便没了力气。火球在他的外套上撕开一个大洞,烧烂了他后背的皮肤,让他流了血,却没要他的命。老家伙的皮比骡子屁股上的皮还厚,那火球让他流了血,却没钻进去,一眨眼的工夫,他蹦起老高,然而他从山梁跌进河边的场景,让河岸高处的密苏里人欢呼起来。他们闻到了血腥的气味,却没在河边找到尸体,于是有几个人跳下山梁,来到河岸寻找,却发现老家伙擎着七连发步枪,枪没有沾水,子弹已经上了膛。他朝头一个过来的敌人脸上扔了一顶帽子,又用枪屁股拍碎了第二个的脑壳——那枪沉得什么似的——又操起那已得心应手的阔剑送第三个家伙上了西天。第四个家伙朝他冲下来,那可怜的浑蛋刚刚越过山梁,看见老家伙居然没有死,便停下脚步,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也。然而欧文已经蹿回河边支援老爹,一枪出手,便熄了他的火。
敌人近前只有他们父子两人,刚刚过河的废奴派们一见只有他们俩挡着四面八方的敌军,纷纷在对岸叫骂起来,朝着山梁顶上树丛旁剩下的密苏里军队射击。叛军四散奔逃,溃不成军。老头儿和欧文便趁机渡过小溪。
我从未见过老家伙打败仗。泅水过河的他看上去怪模怪样,头戴着阔边草帽,衣衫褴褛,外衣的下摆耷拉在屁股后头,张着两只胳膊浮在水面上,涉水时两只手里各擎着一支左轮手枪。他上了岸,走出了叛军的射程,跨上马,带着残兵败将来到我身边,其他人跟在后面,所有人都集合到土堆上来,跟我到了一处。
从那土堆上,奥萨沃托米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下午的烈日下发出灼灼光辉,每家每户全都燃着熊熊大火,每个蠢到还在外面晃**、想要扑灭自家大火的废奴派都被马丁牧师一伙一枪一个,打了个狗啃屎,那帮人喝醉了,嘻嘻哈哈,高声笑骂。他们打退了老家伙,在奥萨沃托米大肆宣扬,有几个人喊着说,老家伙已经上西天啦,还说就是他干的,还叫嚣着已经一把火把老家伙的房子烧成白地,这倒是真的。
多数逃出来的废奴派一过河便赶紧跑到高坡上的树林处。只有老家伙带着儿子们还待在河边,眼睁睁地看着叛乱分子庆功:贾森、约翰、萨蒙,还有两个年龄小些的沃特森和奥利弗,已经加入了我们这边,当然还有欧文,他们全都上了马,恶狠狠地望着镇子,那里,他们的家园也燃起熊熊大火。
然而老家伙却连一眼也没望。他上了土坡,勒住马,慢吞吞地走到弗雷德里克身边才下来,其他人也跟了过来。
弗雷德还在那里,那顶小帽子扣在他的脑袋上,上帝鸟蹲在他的胸前。老头儿站在他身边。
“我本该走出藏身的地方帮他的。”我说,“可我不会开枪。”
“不开枪就对了。”老家伙说,“你是个小丫头,早晚还得变成大姑娘。你是弗雷德的朋友。他很喜欢你。为了这个,我感谢你,小洋葱头。”
但是他还不如对着地上的一道裂缝说着话呢,虽然嘴里说着话,他也是魂不守舍,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跪在弗雷德身边。他盯着他瞧了几分钟,有那么一瞬间,那双衰老的灰色眼珠里射出柔和的目光,看上去好像熬过了一千年的时间似的。他叹了口气,轻轻从弗雷德头上摘下帽子,从上帝鸟身上拔下一根羽毛。他转过身来,阴郁地望着那镇子在黄昏的阳光下燃得正旺。他看得一清二楚,那烟袅袅上升,废奴分子们四散奔逃,叛军朝他们射击,嘴里不住地叫骂。
“上帝在看着。”他说。
贾森走到他身边说:“爹,咱们把弗雷德里克埋了,让联军先赢这一场吧。他们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我再也不想打仗了。我的兄弟们,还有我,我们受够了。我们已经下了决心了。”
老家伙不吭声。他用手指拂过弗雷德的帽子,眼睛盯着儿子们。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欧文?”
欧文还坐在马上,目光扭向别处。
“还有萨蒙,还有约翰呢?”
六个儿子都在:萨蒙、约翰、贾森、欧文,还有年纪较小些的儿子们,沃特森和奥利弗,再加上汤普森两兄弟。大家都低下了脑袋。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了。谁也没说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洋葱头跟着你。”他说。他把弗雷德的帽子塞进口袋,准备上马。
“我们为这个事情做的够多了,爹。”贾森说,“跟我们一起重建家园。联军会找到马丁牧师。他们会抓住他,让他坐牢,他们会因为他杀了弗雷德判他的刑。”
老家伙不理他,上了马,目光只盯着面前。他好像失神了。“这是个美丽的国度。”他说,捧出上帝鸟的那跟羽毛,“弗雷德留下的,也是个美丽的东西。这是上帝的启示。”他把羽毛插进那饱经风霜残破不堪的草帽里。羽毛在风中竖立着。老头儿这副样子真是荒唐透顶。
“爹,你没听见我说话吧。”贾森说,“我们受够了!跟我们走吧。帮我们重建家园。”
老家伙的嘴唇咧开了,那样子跟疯子差不多。那不是真正的微笑,而是他竭力装出来的样子。我从不曾见过他笑到那种程度,跟他那张脸不般配。那笑容将它脸上的皱纹拉成了一条直线,别人看了会以为他在装疯卖傻呢。好像花生挤破了壳儿,蹦出来了似的。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的外套、裤子,裤子上总是布满破洞,简直就是一团破布条。他的后背上还有血渍,因为他吃了一颗枪子儿。他根本不在意。“我没几天活头了。”他说,“我要为这事业而死。除非蓄奴制完蛋,否则这片土地别想安生。我要给那些奴隶主子点儿颜色看看。我宁愿打到非洲去。如果你们愿意,尽管待在这里。如果你们幸运,也许能找到值得献身的事业。就连那些叛乱分子都有这样的事业。”
他拨转马头。“我得去祷告,我得去跟我们伟大、公正的天父交谈,我们靠着他的血才得活命。立刻埋葬弗雷德。照顾好小洋葱头。”
说完,他纵马朝东而去了。再见到他,已是两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