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黑鬼鲍勃(1 / 1)

我紧紧催着马儿,玩命奔上加利福尼亚小径,可不大一会儿,它就累得迈不开马腿,我只得丢下它,因为天色渐明,我骑着它太显眼。那年月,要是没有通行证,黑人还不能一个人出门。我把它扔在原地,由它自己嘚嘚向前跑,我则迈开双脚,避开大路。离荷兰佬儿酒馆还有一千六百米光景,突然传来一阵辚辚的马车声。我立刻闪身进了树丛。

加州小径有一个大弯,之后地势渐低,延伸至长满树林的开阔地,眼下我就待在这林子里,此时,从那拐弯下沉处来了一辆敞着后车厢的马车,赶车的是个黑鬼。我打算瞅准这个机会,喊他一声。我刚要跳起来,却发现他身后那拐弯处又闪出十六个红衣骑手,排成两列纵队。原来是密苏里人兵团在行军呢。

此时平原上阳光普照。我趴在树丛里,矮身伏在一排荆棘和灌木丛后,等着这伙人走过去。可事与愿违,他们偏偏在离我只有一米的地方停下脚步。

车厢后头坐着个俘虏。一个老头儿,白人,留着大胡子,穿着脏得不成样的白衬衫,还有背带裤。两只手没绑,可双脚却给绑在一根钉在马车地板上的金属弯钩上。那人目光直勾勾的,坐在马车尾部的百叶窗旁,其他人传着喝一瓶烈酒,唯独不给他。

有人骑马来到他们面前,那汉子长着一张呆滞的麻子脸,胡子活像安上去似的。我发现他是头儿。他下了马,站立不稳,醉得晕头转向,突然身子一晃,径直冲我踉跄过来。他往树林里闯了几步,离我伏着的地方还不到六十厘米远。他离我那么近,我简直看得见他的耳朵眼儿,好像黄瓜的断碴儿。可他醉眼迷离,没看见我。他斜靠在我那棵树的另一端,放了点水,然后踉踉跄跄地回到开阔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对那俘虏训话。

“好了,帕迪。”他说,“我们就在这里处决你。”

“凯利,我已经说了,我不是北方佬儿。”那上了年纪的说。

“我们知道。”凯利嘟囔。他对着阳光看了看那张皱巴巴的纸。“我这里有好几份决议,都说废奴分子是些说谎精,是破坏法律的小偷。”他说,“你大声念念。然后把这几份都签上名字。”

帕迪夺过那张纸,凑到眼前看,看罢举得远远的,然后又凑近费力地看。然后他把那纸塞回凯利怀里。“我的眼睛比不上当年了。”他说,“你念念看。”

“你用不着念得那么细,”凯利吼叫起来,“签上名字,咱们就了结了。”

“不弄明白上面写的什么,我绝不会随便签。”帕迪不满地说。

“别找碴儿,你这蠢货。我可是在帮你省事。”

帕迪又将目光落在那张纸上,念了起来。

他念得不紧不慢。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阳光直晒到头顶,男人们喝空了酒,丢开瓶子。又打开一瓶来回传。二十分钟,他还在念个没完。

有几个家伙打起盹来,凯利坐在地上,用枪带乱画一气,醉得像一条鱼。最后他抬头看看帕迪。“你磨蹭什么呢,等着开船?”他恶狠狠地骂道,“签上名字。不过是几份声明罢了。”

“我一下看不完这么多。”帕迪说。

我突然想到,帕迪很可能不识字。但是他假装看得懂。男人们嘴里开始不干不净。足足骂了十分钟。帕迪还在念。有个家伙走到帕迪身边,往他脸上喷烟。另一个过去,冲他耳朵大吼大叫。第三个人上去吆喝一句,在他脸上啐了一口。帕迪终于放下那张纸。

“哈奇,等我灾星过去了,非踹断你的手臂。”帕迪吼道。

“利索点儿!”凯利说。

“你这几个哥们儿在我身边捣乱,我看不进去。现在又得从头看起了。”

他又把纸贴在脸上。人们更按捺不住了。他们吓唬他,说要用沥青在他身上沾满羽毛。又说非得来一场拍卖,让那赶车的黑人把他卖掉。可帕迪还是不紧不慢地念着。头也不肯抬一下。最后凯利站起身来。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说。看他脸色,不像开玩笑。

“好好。”帕迪说。他将那张纸一把推回凯利怀里。“我看完了。我不签。这不合法。”

“这是一位公正的法官大人签署的命令!”

“就算耶稣基督他老人家亲自签的我也不在乎。要不弄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我绝不签。上面写的我一个字也不明白。”

凯利火了。“我让你凉快凉快,你这满嘴跑火车的货废奴分子!给我签了!”

“我跟你赶牛赶了两年,你就这么对我?”

“要不是为了这个,你早见阎王去了。”

“你这满嘴谎话罗圈腿的蟑螂。你就是想吞了我那片地!”

人们一下炸了窝。局面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堪萨斯州这帮掠夺地产的强盗——土地所有权已经是人家的了,可他们还要跑去强占——可不是嘛,他们只比骡马强些,只比做贼的黑鬼强些。

“是真的吗,凯利?”其中一个问道,“你要夺他的地?”

“当然不是!”凯利怒气冲冲地说。

“我们刚来,他就盯上了我那片地。”帕迪说,“所以你才一口咬定我是北方佬儿,你这条吸血虫!

“你这地道的在牲口铺子捡剩饭吃的说谎精!”凯利怒吼。他从帕迪手里夺过那张纸,递给赶车的黑人。

“黑鬼鲍勃,你大声念念。”他说。然后他转身对着帕迪。“不管那黑鬼念的是什么,要是你不同意、不签字,我就要一枪打进你的脖子,要你的命。”

他转向黑人。“快念,黑鬼鲍勃。”

黑鬼鲍勃是个结实的大个子黑人,顶多二十五岁,正高坐在赶车座位上。他哆嗦着接过那张纸,眼睛瞪得比银币还大。那黑鬼吓坏了。“我不认字,头儿。”他结结巴巴地说。

“念就是了。”

“可我不知道写的是啥。”

“快念!”

黑人抖着手,盯着那张纸。最后他心惊胆战地嘟囔了几个字:“伊尼。米尼。明尼。莫。一二三。”

几个人大笑起来,可凯利和其他几个人正在气头上,愈发不耐烦。

“凯利,咱们把帕迪吊死,接着赶路。”一个说。

“咱们给他涂上沥青,粘上羽毛。”

“你跟他废什么话呀,凯利。走路吧。”

凯利挥手让他们闭嘴,然后鼓起腮帮子,嘴里叽里哇啦不知嘟囔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拉屎还是该戳瞎自己的眼睛。他别的本事没有,光知道喝酒。他说:“咱们投票。同意吊死帕迪这同情黑鬼的北方废奴佬儿、这新英格兰移民胆小鬼的代理人的,举手。”

八只手举了起来。

“不赞成的呢?”

也有八只手举起来。

我数了数,一共十六个人。平局。

凯利站在那儿,身子摇晃得厉害,脑子也跟一锅粥似的。他跌跌撞撞地朝正在车夫座上打哆嗦的黑鬼鲍勃走过去。“既然帕迪是个废奴分子,咱们就让黑鬼鲍勃决定。你赞成哪边,黑鬼鲍勃?要不要吊死帕迪?”

马车后头坐着的帕迪突然一蹦多高。“那就吊死我算了!”他吼道,“我宁愿给吊死,也不愿意让黑人投票决定我的命运!”他喊道,接着企图扑出马车,却摔了个狗啃屎,他的两只脚还给拴在地板上呢。

人们又吵吵起来。“你这废奴派的书呆子。”凯利边笑便扶起帕迪,“你早该按我说的,念念那份决议的。”

“我不认字呀!”帕迪说。

凯利僵住了,触电似的缩回手。“什么?你说你认字的!”

“我说谎来着。”

“那大泉的地契呢?你说那是……”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当时是你非签不可!”

“你这蠢货!”

现在轮到凯利成了众人的笑柄!“你当时该说句话,你这蠢货呆瓜!”他吼道,“那地是谁的?”

“我不知道。”帕迪不屑地说,“你听见什么就是什么吧。好了。你给我念念那张纸,我就签字。”他把那纸推给凯利。

凯利又嘟囔了一气,又是咳嗽又是揉鼻子。好像有些心神不宁。“我也没念过多少书。”他嘟囔着,从帕迪手里抢过那张纸,转向他的兵,“谁认得字?”

没人说话。最后,队伍最后头有个人说:“你们真是一团糊涂账,我一分钟也看不下去了,凯利。布朗老头儿就在这附近,我得找到他。”

说完,他便打马走了,那帮人都跟着他。凯利也跌跌撞撞地一溜烟跟上去。他拨转马头时,帕迪说:“至少把枪还给我呀,你们这群傻蛋。”

“我卖到帕尔米拉了,你这驴脸的废奴佬儿。你居然用那地契骗我,我真该踢碎你的牙。”凯利说毕,跟大部队走掉了。

帕迪和黑鬼鲍勃看着他离开。

直到看不见凯利的人影,黑鬼鲍勃才从赶车座位上下来,走到马车后部,一言不发地解开帕迪脚上的绳子。

“送我回家。”帕迪愤愤地说。他坐在马车后头揉着脚踝,扭过头说。

黑鬼鲍勃跳上赶车座,却没有动。他高坐在车顶上,眺望前方。“我哪儿也不带你去。”

这话可把我吓得不轻。我这辈子还从未听见黑人对白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话。

帕迪眨眨眼,他也吃惊不小。“你说什么?”

“你听得清楚。这马车属于塞特尔先生的,我得给他送家去。”

“可你路过帕尔米拉!我就住在那里。”

“我去哪里也不带着你,帕迪先生。你想去哪里请自便。可这马车是马尔赛·杰克·塞特尔先生的财产。他并没许可我带什么乘客。我听琼斯先生的命令,那是不得已。我用不着听你发号施令。”

“从那座位上下来,到我身边来。”

鲍勃不理他。他坐在赶车人的位置上,看着远处。

帕迪伸手拿枪,枪套却是空的。他爬起来盯着黑鬼鲍勃,似乎打定主意要痛揍他一顿,可那黑人比他壮实得多,他自己心里怕是也清楚得很。他索性跳下马车,噔噔噔顺着大路跑了几步,捡起一块大石头,走回来,砸裂了一只轮子上的木头销子。销子整个掉了下来。轮子可是靠那销子连在一起的。鲍勃屁股也没抬,瞧着他砸,纹丝不动。

帕迪砸完了,把销子扔进灌木丛。“你让我走回家,我也让你走回家,你这黑杂种。”说完,噔噔噔顺着大路走远了。

鲍勃看着他走得看不见人影,然后下来看那轮子。我挨了几分钟,终于从树丛里爬了出来。“要是你送我一程,我就帮你修轮子。”我说。

他吓了一跳,瞪眼瞅着我。“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小丫头?”他说。

我糊涂了,因为我早就忘了自己已经给人扮成丫头了。我马上动手解那软帽,可绑得太紧。于是我又想脱裙子,可扣子却系在背后。

“老天爷啊,小孩。”鲍勃说,“要我黑鬼鲍勃带你回家,你也用不着这样啊。”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说真的,要是你好心帮我把这劳什子脱下来……”

“我不管。”他后退一步。

可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机会,绝不会眼睁睁放过它。“等会儿,帮帮我。你要是不介意,解开……”

老天爷啊,他翻身蹦上马车,连滚带爬上了车夫座位,催起马,也不管有没有销子,只顾往前跑。刚走出十米,那后轮就摇晃得厉害——马上就要完全掉下来了——这才不得不停下。他跳下车,从树丛里拖出一根木棒,塞进销子眼儿,叮叮咣咣几下砸得结结实实。我跑了上去。

“我有事,孩子。”他一边砸那轮子一边说,不肯抬头看我一眼。

“我不是丫头。”

“不管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宝贝儿,在黑鬼鲍勃的面前脱裙子,我看这事不大妥当——黑鬼鲍勃是有老婆的人。”顿了半晌,他回头看了看,又说,“当然,除非你是自愿的。”

“你这话说得真有味。”我说。

“是你有求于我。”

“我想去荷兰佬儿酒馆那个路口。”

“去那儿干啥?”

“那是我家。我是格斯·沙克尔福德的儿子。”

“胡说。老格斯已经死了。他也没有闺女。他有个儿子来着。那孩子比一团屎还不如。”

“你都不认识人家,竟敢说这种话。”

“我也不认识你,孩子。你真是个漂亮妞儿。你多大了?”

“你别管,带我回荷兰佬儿酒馆,他会给你点报酬。”

“除非给我二十块美元,否则我可不愿意上荷兰佬儿那里去。黑人他们见一个宰一个。”

“他不会找你的麻烦。他的对头是约翰·布朗老头儿。”

一提这个名字,鲍勃马上四下瞅瞅,又在小径上照照,生怕有人朝我们过来。小径上空无一人。

“就是那个约翰·布朗?”他小声说,“他当真就在这一带?”

“那还有假。他把我绑架了。他逼着我穿裙子、戴软帽。可我从那蠢货杀人狂手里逃出来了。”

“为什么要逃?”

“你看他给我穿的什么衣裳呀。”

鲍勃仔细看了看我,叹口气,吹了声口哨。“这草原上到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他慢吞吞地说,“你去问问印第安佬儿。人们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约翰·布朗要你干什么?难不成他要个丫头帮厨?”

“我要是说谎,叫我立马挺尸!我不是丫头!”我竭力想把那软帽从脑袋后面拔下来。

这句话多少让他动了心。他仔细看了看我,又把脸贴在我的脸上,结果吓了一跳。他的眼睛瞪圆了。“你到底着了什么魔?”他说。

“要不给你看看我的小弟弟?”

“饶了我吧,孩子。我信你。我可不想看你的小弟弟,也不想把脑袋伸到荷兰佬儿的酒馆里。你干吗在这里转悠?约翰·布朗老头儿往北追你?”

“我不知道。他刚在八公里外杀了三个人。我亲眼看见的。”

“白人?”

“看着是白的,闻着是白的,怎么也不可能是黑鸟吧?”

“你当真?”

“詹姆斯·道尔,加上他的两个儿子。”我说,“用刀砍死的。”

他低低吹了声口哨。“老天。”他嘟囔着。

“把我送回荷兰佬儿酒馆吧?”

他好像没听见似的。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听说约翰·布朗就在这一带活动。他可不是一般人。你应该谢谢老天爷,孩子。你见过他?”

“见过他?你说我干吗要穿得跟娘们儿似的。他……”

“妈的!要是能让约翰·布朗老头儿的帮忙送我到自由州去,天啊,穿十年裙子我也愿意。我愿意从里到外装成女人,直到我装不动为止。我愿意一辈子当个娘们儿。任何东西都比锁链强。你最好回到他那里去。”

“他是杀人犯!”

“荷兰佬儿就不是?他现在正追杀布朗呢。拉起整整一支部队四处找他。方圆一百六十公里之内,每一个穿红衬衫的都在找他。你现在可不能回荷兰佬儿酒馆。”

“为什么不能?”

“荷兰佬儿可不是傻瓜。一有机会,他就要把你卖到南边儿去,无论什么样的黑人,只要他尝过自由的滋味,白人都不会留在手里。像你这种黑白混血的小子在新奥尔良一定能卖个高价。”

“荷兰佬儿不会看着我被卖掉。”

“你想赌一把吗?”

我不敢说了。那荷兰佬儿算不上仗义。

“你说我该投奔哪儿?”

“你最好回到布朗老头儿那里。如果他们的事你没撒谎的话。人家都说他们厉害着呢。他有两把七连发手枪,是真的吗?”

“其中有个人,他的确有。”

“哦,嗨,我真动心了。”他说。

“我宁愿叫人家一颗子弹崩了,也不想穿着娘们儿衣服到处跑。我做不到。”

“那你还是省下那颗子弹,回荷兰佬儿那儿去吧。他把你送到新奥尔良,你就没几天活头了。我从来没听说有哪个黑鬼能从那儿逃出来。”

我完全泄了气。我压根儿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我不知道布朗老头儿现在哪里。”我说,“我自己找不到他。我对这一带不熟。”

鲍勃慢吞吞地说:“要是我帮你找到他,你说他会不会把我也带到废奴州?我愿意穿娘们衣服。”

听上去有点儿不好办哪。可我的确需要有人送我一程。“我说不准他会怎么做,可他们父子手下的确有不少人。他们的武器比你这辈子见过的还多。我听他说得明明白白:‘我是彻头彻尾的废奴分子,要解救本州所有的黑人。’不知听他说过多少遍。所以我寻思着他会收留你。”

“我老婆孩子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鲍勃寻思了好大一会儿。

“靠近中溪那里,我有个表兄,他对这里熟得很。”他说,“想必他知道老家伙藏在那里。可如果我们在这儿耗得太久,没准儿又会等来一支军队,没准儿还不像刚才那帮人醉得那么厉害,帮我把那马车轮子安回去。”

我跑去帮忙。我们推着一棵倒下来的树干,塞到马车下面。他把马儿垫高,拖着马车,露出底部,然后在树上拴了一根绳子,再把马儿垫高,这就相当于一个绞盘。我们在下面堆上木板和石头,让它越来越高。我在树丛里把那销子找出来,帮助他把轮子装回去,塞紧。我们大功告成的时候,日头接近正午,我们俩热得汗流浃背,可总算把那马车轮子修整如新,我跳上车,坐在赶车的座旁,一秒也没耽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