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屠杀(1 / 1)

老家伙计划中的奥萨沃托米之战被迫延后了,他做什么都免不了延后。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只得到处闲逛,从蓄奴分子手里偷些吃的。老家伙干什么都缺钱,都得往后拖。比如,好多张嘴等着他养活,总共十二个,可不少。我有时不禁想,要不是约翰·布朗老头儿老是要养活这么多人的话,本不会惹上这么多麻烦事的。他家里还有十二个孩子,这还不包括他老婆和找上门来的七姑八姨,反正人家就是这么告诉我的。要养活的人可真多。甭管是谁摊上这些事都没好气。韦纳在金尼维克有一家小铺子,在那儿供我们吃喝。可不出两天,他老婆就受够了废奴斗争,把我们扫地出门了。“这事一成,我们自己就成黑奴啦。”她吼道。

在这地界儿晃悠了几天,我心里有数了。从老家伙这边说,堪萨斯州上上下下到处都是新的暴政,国会那边只是最后一根导火线罢了。在她看来,白人定居者时不时就遭人欺负,他们的敌人包括克卡普族游击队、大嗓门石头脑袋游击队,专门在三不管地带打劫的强盗、佩特上尉狙击队等等这类杀人不眨眼的歹徒,还有无可救药的醉鬼和邪教组织,凡是废奴分子,或者只要怀疑人家是废奴分子,全都格杀勿论。说实话,上面这些人里有好多我都挺喜欢,因为我打小在荷兰佬儿酒馆里厮混,没少结交造反分子。对他们来说,老家伙那帮白人只不过是一伙儿虚伪的家伙,一群毒贩子,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想趁乱打家劫舍。再说,白人打仗也不仗义,从东部弄了些免费的枪炮物资,却用来对付西部这些可怜的老乡。根本没人问问黑人的想法,还有印第安人,随便他们怎么想都没人搭理,可吵来吵去吵的却都是为了他们。现在想起来,说到底整个儿都是为了土地和金钱,对于这两样东西,那些口水乱喷的家伙真是没个够儿。

我那时候当然没考虑过他们是怎么想的。我一心要回荷兰佬儿的酒馆去。我有一个姨妈和一个叔叔在那儿,我跟他们不怎么亲,可怎么也比空着肚子强啊。在约翰·布朗老头儿手下就是这样,我要是说谎,马上叫我挺尸;我跟他混,肚子饿得咕咕叫。当黑奴的时候都从来没挨过饿。我自由了,却在垃圾桶里找东西吃。再说,当女孩得做好多事。我整天跑腿,给那些抠门的小子送东西、洗衣服,给他们梳头。那帮人连屁股在哪里,脑袋又在哪里都闹不清楚,却喜欢使唤个小女孩给他们做这做那。整天就是那几句话:“给我拿水来,洋葱头”,要不就是“拿着这口袋放那边去”,再不就是“把这衬衫在溪水里洗洗,洋葱头”,还有“给我弄点热水,宝贝儿”。自由真是狗屁不值。这帮人里头,只有老家伙不使唤小女孩,而那多半是因为他整天忙着祷告。

我真受够了这些蠢家伙,因此,过了几天他说“咱们明天就动手”的时候,我简直松了一口气。

“在什么地方动手你就不告诉我一声?”欧文嘟囔。

“只管把你的片儿刀磨光就成。”

要是对黑人,尽管用这种口气下命令。可他们白人因为闹不清发动的确切地点之类的事情,又要吵嘴。老家伙的军队是刚刚建起来的,我这下可明白了。他们从来没打过仗,一次都没有,连老家伙本人也没打过仗。他们那些惊天动地的勾当,不过是偷鸡摸狗罢了。可现在来真的了,老家伙居然还是不肯告诉他们到哪里去打仗。大伙儿问他,他也不理。我后来跟着他那么多年,才知道他从来不把作战计划跟任何人吐露半个字儿。再说,另一方面看,回头想想,也许他自己都不晓得也未可知,因为他时常在下午时分勒住马,双手拢在耳朵上说:“嘘!我正聆听伟大救赎者的训诫呢!他老人家为了我们,把时间都停住了。”之后他便坐在马上长达数分钟之久,闭着眼睛沉思,之后重新上路。

宣布当晚作战的命令后,剩下的时间里,大伙儿便一直在石头上磨刀霍霍,整装待发。我那天则一直在伺机逃走,可弗雷德老是缠着我不放。一会儿叫我烧火,一会儿让我磨刀擦枪,把我支得团团转。他不许我离开半步,连两分钟的自由时间都找不到。这几样活计弗雷德当真是个好老师,可他也真烦人,简直把我当成养女了,看着他的小闺女一下子就学会了骑马,顶着一团团蚊子骑得有模有样,弗雷德喜滋滋地说:“快赶上小子啦。”我被那条裙子磨得痒死了,可入夜后,亏了它我才暖暖和和的。我得说句公道话——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幸亏有这条裙子,我才不用上战场。有的人愿意丢脑袋,我可没兴趣。

下午一眨眼就过去了,天渐渐黑下来,老家伙宣布:“时候快到了,小子们。”话音未落,那伙人便撇刀扔枪,托词开溜。这个要照料牛马,那个等着收麦子。这个家里躺着生病的孩子,那个得回家拿家伙,诸如此类。就连奥塔瓦·琼斯到了最后关头都打了退堂鼓,说过一阵子来跟我们碰头。

老家伙耸耸肩,让他们自便。“我宁愿要五个不怕死的义士,也不要一帮软蛋,”他不屑一顾地冷笑道,“哼,看看洋葱头。一个小闺女,还是个黑人,自己照料自己,是条汉子。”他骄傲地指着弗雷德和欧文,说:“这就叫义士。”

到了晚上,不包括我,一伙儿十二个人只剩下八个,那股斗志勉强还在,而且焕然一新了,因为这件事越来越不像开玩笑,而且大家伙儿的肚子又咕咕叫。老家伙几乎粒米不进,况且他原本就不馋嘴。可其他人饿得前胸贴着后背,我也是一样。动手的时刻一分一秒地迫近,那股饿劲儿好像也越来越厉害了,过了午夜,饥饿让位给恐惧,我倒忘了饿肚子这回事。

黎明早就到了,老家伙召集波特瓦特米步枪队的残余兵力到他身边开始祷告——我得说,平均下来,老家伙每小时祈祷两次,还不算餐前那次和去茅厕的时候,就连蹲到树丛里排泄秽物,他也要嘟囔一两个金句。待大家聚集,老家伙便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我记不得他说了什么——打仗的惨状倒是记忆犹新——我只记得自己光脚站着,而老家伙说了一大串《旧约》《新约》,嚷嚷了一通《约翰书》之类的东西,号召大家用耶稣的精神武装自己。他哇啦哇啦地祈祷,对天慷慨陈词,前前后后足足说了四十五分钟,最后欧文叫了起来:“爹!我们得开路啦。还有三个小时天可就亮啦!”

老家伙如梦方醒,祭出护身金句:“你成心搅乱我的计划,亲爱的救世主正离我们而去,我们的生命有赖于他的鲜血。”他说,“然而我知道,他老人家理解孩子们躁动的心,理解青春年华和勇猛无畏是密不可分的。动身。”

大家钻进一辆马车,几匹马拴在车后跟着,我也上了车。最初的波特瓦特米步枪队现在还剩下八个人,大家鱼贯而入,我才发现这里头有五个人是老家伙的儿子:欧文和弗雷德不必说,还有萨蒙、贾森、小约翰,外加女婿亨利·汤普森,另外两个是詹姆斯·汤斯利和犹太人西奥·韦纳。

我们很快偏离了贯穿堪萨斯州的主干道——加州小径,在一条废弃的伐木小路上走了一个半小时,之后转入一条小路,尽头是几座房子。一路上大伙儿没半点儿迟疑,我偷听到他们说什么荷兰佬儿住在哪里之类的劳什子,他们猜,老家伙要去找荷兰佬儿寻事,可没人知道荷兰佬儿酒馆在什么地方,那晚一团漆黑,月色不甚明朗,加州小径沿路随时随时地冒出几座新移民的房子,谁也认不得旧路。当然,我闭着眼睛也摸得到荷兰佬儿酒馆,我熟悉那方圆一英里之内的一草一木,可我闹不清自己现在走到哪儿。反正肯定还没到荷兰佬儿的地盘上。不管这是什么地方,我们都已经偏离了加州小径,已经到了蚊子溪的另一头。我相信我们早晚得跑到内布拉斯加去——要是老家伙允许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

大伙儿瞎兜瞎转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寻思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我抬头看看上尉,想听听他有什么训导,却发现他已躺在马车里睡着了。我觉得大伙儿压根儿不想叫醒他。老家伙鼻息如雷,任凭其他人带着大家兜了一个小时的圈子。他睡着了,我倒挺开心,我觉得他一睡过去,说不定就把动手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后来我才明白,约翰·布朗老头儿有本事接连几天粒米不进,分秒不睡,然后躺倒睡上个五分钟,醒过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杀人宰畜生,样样不耽误。

他偏偏及时苏醒过来,起身喊道:“停在那边的小屋旁。到地方了。”

他跟我们其他人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至于怎么走出这片林子、这片房子,他并不比一只关在茅房里的鸟儿知道得多,可他是头儿,他已经想好自己要干什么了。

他盯着昏暗月色之中的小木屋。那根本不是什么荷兰佬儿酒馆,可是就连欧文和弗雷德里克都没说半句废话,谁也不想跟他闹别扭。说实话,爷儿几个待的那地方叫布朗驿站,老家伙有几个儿子知道他们来错了地方,可谁也不说。他们都不敢跟爹作对。他们中大多数宁愿冒犯上帝也不愿意跟老爹作对,除了欧文,那是儿子们中间最虔诚的一个,也是最有主意的一个。可连欧文也是一脸茫然,这次进退两难的行动,半夜动手全是老爹的主意,不是他的,于是他跟其他人一样追随老爹,时刻准备着。

老家伙倒是很有把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底气十足。“为了事业,”他小声说,“下马,解开后面那两匹马。”人们照做。

夜色漆黑一片,却颇清爽。老家伙一跃而至马车后部,领着我们躲在一丛灌木后,往木屋里窥探。“绝对出其不意。”他说。

“你肯定知道这里是荷兰佬儿酒馆没错?”欧文问。

老家伙懒得理他。“我都闻到里面那股黑奴味儿了,”他说,“为主复仇,一举拿下。只用片刀,不用枪。”

他转向我:“小洋葱头,你是个勇敢的孩子,虽然我知道你愿意为自由浴血奋战,可今天晚上还不到时候呢。待在这儿别动,我们去去就来。”

用不着他多说,我哪儿也不打算去。我站在马车旁,看着他们走远了。

月亮从云彩后探出头,照见他们几个人摸到小木屋旁,散开成一排。到了门口,有几个人不听话,自顾自掏出枪来。

他们快挪到正门时——离我约摸三十米的地方——我扭头就跑。

没出五步,我就一头撞到两条朝我扑来的土狗身上。一条狗把我撞倒;另一条狂吠起来,准备把我大卸八块,猛然间有什么东西落在它脑袋上,土狗应声倒地。前一条随即蹿进了树林。

我抬起头,看见弗雷德站在死狗身边,手里拿着片儿刀,老家伙和剩下那伙人也都站在我身边。老家伙虎着脸,我看到那双灰色的眼珠直往我心里钻,吓得恨不得缩成个豌豆大小。我以为他们要教训我一顿,可他只是转过身去瞪着其他人。“幸亏我们的幸运符小洋葱头帮我们留心后头的看门狗,你们谁也没发觉。我明白了,为自由而战,所向无敌。来吧,小洋葱头,我知道你也想跟我们并肩作战。待在后面,动作要快、要轻。”

真是节外生枝,可我只好乖乖听话。几个人朝木屋窸窸窣窣地凑过去。我跟在后面,与他们拉开一段安全距离。

欧文和弗雷德踏上前门,露出枪口,彬彬有礼地叩门,老家伙站在两人身后。

屋里问:“谁呀?”

“我们要找荷兰佬儿酒馆。”约翰·布朗老头儿喊道,“可是我们迷路了。”

门开了,欧文和弗雷德不由分说,飞起一脚把那开门的踢回屋,跟着就闯了进去。剩下的人一拥而入。

我走到一扇窗旁往里看。木屋只有一间房,点着一盏半死不活的蜡烛。给老家伙爷们儿踩在脚底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詹姆斯·道尔,也就是那天端着点四五口径柯尔特手枪对着老家伙的那小子,屋里还有道尔的三个儿子,加上他老婆。道尔父子几个给人按着,脸贴着墙壁,老家伙的几个儿子们握着夏普斯步枪和片儿刀抵住他们的脖子。老家伙站在他们身边,两只脚倒换着,脸上一抽一抽的,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东西。

开始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老家伙还从来没有抓过俘虏。他在口袋里掏摸了五分钟,最后抽出一张皱皱巴巴、泛了黄的纸片,尖着嗓子高声念叨:“我是北方军队的布朗上尉,我们从东部前来此处,奉为你我抛洒热血的耶稣基督伟大救世主之命,要解救本州被奴役的人民。”言毕,他团起纸片对道尔说:“你们哪个是荷兰佬儿亨利?”

道尔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不住这儿。”

“我知道。”老家伙说,他这是瞪眼说瞎话。人家明明是方才告诉他的。“你跟他沾亲?”

“这里没人跟他沾亲。”

“你是蓄奴派还是废奴派?”

“我本人没养着黑奴。”

“我没问你那个。你跟荷兰佬儿亨利是一伙儿的?”

“我当时只是路过。”道尔说,“他住在这条路尽头,你不记得啦?”

“我听从全能的主,不可能记得他吩咐我的每一桩任务。”老家伙说,“我无时无刻不追随着主的意志。但是我的确记得你就属于那伙强盗,想置我于死地。”

“可我不是荷兰佬儿。”道尔说,“再往东三公里才是荷兰佬儿的酒馆。”

“那里是异教徒的老窝。”老家伙说。

“可我没向你开枪。”道尔哀求,“我有机会开枪的,可我没有。”

“哦,你要是开了枪倒好些。对了,你跟荷兰佬儿沾亲?”

“绝对没有的事。”

“好吧,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支持废奴还是蓄奴?”

“你在这儿一个黑奴影子都找不见。”道尔说,“我这儿没有啊。”

“那可不成,这么大个庄子,”布朗老头儿说,“要干的活儿真不少。”

“谁说不是呢,”道尔说,“我这儿的地,我跟我那些小子们根本忙不过来。我本来可以弄几个黑鬼的。在堪萨斯这里,没个帮手可不成。就昨天……”

他突然停住话头,他知道自己说走嘴了。布朗老头儿脸色一变。他好像突然管不住自己,像个愣头青似的要耍耍威风。他挺了下腰杆,下巴往前一撅。“我前来此处,为了传播救世主的公正,解救他的人民。要向屠杀、绑架黑人为奴的人们施加我主上帝的报复,你就跟那些奴隶主子没两样,借着那万恶的制度四处作恶。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们,所有被卷入其中的人们,只要在这残忍霸道、浑浑噩噩的制度中有份,无一例外。”

“就是说,你看我不顺眼啦?”道尔说。

“出去。”老家伙说。

道尔白着脸,不住口地哀求。“在荷兰佬儿那儿的时候,我可没想害你呀。”他说,“我就是个想赚点零花钱的庄稼汉来着。”说完他突然一扭头,瞥见那窗户——我的脸正死死贴在上面——外头,穿着裙子、戴着软帽的我正扒着窗根儿往里偷看呢。他吓了一跳。“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他问道。

“少套近乎。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布朗说,“我问你最后一次:你是废奴州的,还是蓄奴州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道尔说。

“快点想想好。”

“枪抵着下巴,我没法儿想呀。”

老家伙踌躇一刻,道尔刚要挣脱,他老婆却突然号叫起来:“我告诉你,道尔!你跟那帮天杀的叛军一伙儿,这是罪有应得!”

“嘘!孩她妈!”

为时已晚。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布朗冲儿子们点点头,小伙子们拽过道尔,连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拖出房门。刚欲伸手去拉那最小的儿子,孩子妈却扑向布朗老头儿。

“他才十六岁。”那娘们哀求,“他跟那些共和党人不相干。他还是个孩子呀。”

她赌咒发誓,苦苦哀求,可老家伙听也不听。他鬼迷心窍了,真魂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老家伙盯着她身后的什么地方,又好像望着天堂,要不就是别的遥不可及的所在。现在该下手杀人了,老家伙却又一本正经起来。“握住汝等的手,用它劈开刀斧。”他说,“《传道书》第十二章第十七节,差不多就是那儿。”

“他说什么?”女人问。

“我也正想问呢。”

她双膝一软,跪下来又是号哭,又是哀求,又是到处抓挠。这么着一折腾,老家伙总算收了杀心:“行了行了。我们留他一条命。可我得在这里留个会开枪的人。要是你们任何人胆敢探头探脑,一律得吃枪子儿。”

他留了个人监视这一家子,剩下的兵分两路,一路拖着道尔进树丛,另一路带着道尔的两个儿子走出几米开外。我跟着弗雷德、欧文和老家伙带着道尔往树丛里钻了几步,停住脚让他靠着一棵大树站定。道尔赤着脚,哆嗦得跟个罗圈腿的鸡崽子似的,嘴里叽里咕噜,又好像个吃奶的娃娃。

老家伙懒得看那副样。“现在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蓄奴派还是废奴派?”布朗说。

“说说而已。”道尔答,“我不是故意的。”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哆嗦着求饶。一米外的两个儿子看不见他,可是听到自家老爹号得像一头割了喉咙的牛,便也哭号起来。

老家伙一声不吭,好像中邪了似的。眼里根本看不见道尔这个人。我忍无可忍,便爬出树丛,可还没爬几步,道尔就借着忽明忽暗的月光瞧见了我,突然认出我。“嘿!”他脱口而出,“告诉他们我说的是实话!你认得我是谁!告诉他们!我没亏待过你!”

“闭嘴!”布朗说,“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蓄奴派还是废奴派?”

“别杀我,上尉。”道尔说,“我只是个庄稼汉,靠脱稻谷皮、种棉豆讨生活。”

他还在吹牛呢。“你跟卢·谢弗斯可不是这么说的,还有那两个你在劳伦斯以外什么地方糟蹋的南方女人。”老家伙说。

“那不是我干的,”道尔轻声嘟囔,“只是我认识的人罢了。”

“你不在场?”

“我在场。可可……那是凑巧。不是我干的。”

“那,我求上帝宽恕你。”布朗说。他转身对弗雷德和欧文说:“麻利点儿。”

上帝呀,那两个家伙举起大刀,照着那倒霉鬼的脑袋就是一刀,把他砍翻在地。道尔的脑壳插着弗雷德的大刀,兀自垂死挣扎,尖声讨饶,挣命往起爬。欧文又补上几刀,几乎把那脑袋全砍掉了,道尔这才倒地不动,他的尸体侧伏在地上直抽抽,两条腿往左右乱蹬,可是那脑袋都快搬了家,道尔那杀猪似的号叫声还是给不到十米开外的俩儿子听得清清楚楚。老爹的惨死和那凄厉的哭号让两个儿子也着了魔,号得跟两头土狼一般,最后,他们俩自家的脑袋也给大刀戳了几下,双双落入灌木丛,这才住了口。一切都结束了。

大伙儿站在灌木丛里,人人直喘粗气,个个筋疲力尽,足有一分钟,才听得一声惨叫。我的心突地一跳,以为那声音是从死尸腔子里发出来的,定睛一看,是个活人蹿出树林,那是布朗的儿子约翰。他朝木屋外的空地撒腿狂奔,疯子似的叫个不停。

“约翰!”老家伙大吼一声,猛追不舍,其他人纷纷跟在后面。

时机到了。我转身钻进树丛,来到拴着马车和两匹马的地方。其中一匹还是荷兰佬儿的杂色马,现在归老家伙的一个手下骑着。我跃上马背,拨马便朝荷兰佬儿酒馆的方向没命地狂奔。直到冲出灌木丛,我才敢回头查看,后面一个追兵也没有。他们全给我甩在后面,我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