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老家伙的军队(1 / 1)

野鸡刚刚烤熟,老家伙手下那帮当兵的就一个接一个地晃了进来。约翰·布朗老头儿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军队我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实际上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面黄肌瘦,遍体鳞伤,垂头丧气,准保让你大开眼界。这帮人无一例外全是半大小子,瘦得像泡了牛奶的马鬃似的。还有一个外国来的犹太人、一个印第安人,其余的面相也颇不善,全都奇丑无比,愁眉苦脸。他们好像刚刚打劫回来,坐着一辆破马车吵吵闹闹地冲进营地,车子咣当乱响,就跟卖干货的铺子似的,车上放着瓶瓶罐罐、杯盘碗盏,还有家具啦,牌桌啦,纺锤啦,还有一条条皮货,各种破烂在马车周围挂了一圈。

他们抢了各种东西,单单没有吃的,野鸡的肉香把他们一下子吸引到篝火旁。大家站成一圈。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叫韦纳的犹太人——又高又瘦,穿一件吊带裤——给欧文递过去一张报纸。“拿着,吃完了再拿出来。”他一边说一边瞧着火,“要不上尉肯定要马上开路。”

可是老家伙走过来看见了他,一把夺过报纸。“韦纳先生,毫无疑问,劳伦斯那边的报纸已经出来了。”他说,“可是别担心,我已经拜读过了。”他转向其他人说:“大家伙儿,填饱肚子之前,咱们先感谢那神圣的供养者,给咱们这些粮食,我们毕竟借着他老人家之名传播自由。”

人们低着头站成一圈,把老家伙围在当中,他手中擎着帽子,那张皱纹累累的老脸正好位于烤鸡和篝火正上方。

三十分钟之后,篝火熄灭,饭菜凉得跟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差不多,可老家伙还在那儿喋喋不休。我实在该给各位学学约翰·布朗老头儿是怎么布道的,可我又觉着一百年之后的各位读者坐在暖烘烘的教堂地下室里,穿着斯泰西·亚当斯牌皮鞋,披着人造毛大衣,只需抬屁股走到墙角,按个按钮就能烤火、热咖啡,绝对没法儿感同身受。老家伙的布道只能看不能听,动之以情超过晓之以理。你得身临其境才行:广袤无垠的堪萨斯平原上,空气里弥漫着烤野鸡的香味儿和水牛粪的臭味,蚊子嗡嗡叫,大风从这边呜呜地往你身上吹,老家伙从另一边对你怒喝呼号。说到祷告,老家伙真个是凶神恶煞。一件事儿好像才讲完,另一件事儿便“呼啦”一声冒出来,冲散了前头那个,然后另一个又冲上来击碎前一个。过了一会儿,几件事儿全都挤在一起,粉身碎骨,互相矛盾,最后你根本闹不清谁是谁,还有他干吗要布这篇道。那篇气势磅礴的演讲恰似一阵旋风,呼啸着吹过平原,把沿途卷上来的灌木丛、棉花象鼻虫和一座座平房一股脑儿碾成齑粉,四处抛撒。他讲得大汗淋漓,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脖子滴下来,划过衬衫,什么滚烫的祭品啦,耶稣灯台上的羊羔啦,从他口中咆哮而出;就在这当儿,我身上那件裙子痒得要命,身上还有蚊子咬,差不多要把我活吃了。最后,欧文嘟囔了一句:“爹!我们得上路了!这地方有骑马的敌军呢!”

老家伙一下醒过神来。他咳了一声,又说了一串“至尊圣母玛利亚”和“感谢上帝”之类的话,结束了长篇大论。“我应该给汝等完整地讲一次,”他不满意地嘟囔着,“而不是随便拼凑几个词儿,就打发了我们伟大的救世主,他用鲜血付出了代价,我们的生活都是拜他所赐。”他特别喜欢用“汝等”“尔等”这样的字眼儿。

人们一屁股坐下,大快朵颐,老家伙在一旁看报纸。读罢,他沉下了脸,过了一小会儿,又把报纸搓成拳头大的一团,叫喊起来:“怎么搞的?他们动手打了咱们的人!”

“谁挨打了?”欧文问。

“我们在国会的人!”老家伙展开那团报纸,大声读给每一个人听。我听明白了,两个家伙为了黑奴问题动了手,就在华盛顿特区美国政府的大厅里,其中一个还把另一个打晕了。似乎有个来自马萨诸塞州,叫作萨姆纳的家伙吃了亏,而另一个南卡罗来纳州的小子在他脑袋上敲断了自己的手杖,结果拥戴他的人民给他邮寄了好多根新手杖。

老家伙把报纸一丢:“备马,动身。我们今晚就杀回去。动作快点,咱们得干活!”

这些人根本不着急离开,他们刚刚在这里安顿下来,正忙着胡吃海塞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一个家伙说,“多等一天也无妨。”

“黑鬼们都等了两百年了。”老家伙说。

那家伙哼了一声。“让他们等吧。咱这营地干粮可不太够。”说话的跟其他人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身体倒挺壮实,挎着六连发手枪,还穿着真正的马裤。那根粗壮的脖子酷似南美兀鹰的脖颈,上面密布皱纹,他边说边不住嘴地啃咬着野鸡。

“我们不是来吃喝的,马丁牧师。”老家伙说。

“两个傻瓜在国会里打了一架,说明不了任何事。”他说,“咱们自己有自己的战争。”

“马丁牧师,你想偏了。”上尉说。

牧师嚼着野鸡肉说:“我得好好念书,这样就不劳烦你给我讲这讲那了,上尉,我压根儿不信你那套说辞。我每次从你这里出去,再回来时总有一张新面孔在这里吃东西。咱们这儿粮食本来就不够吃。”他冲我点点头说,“那是谁?”

我心里盘算着逃跑的事,正拼命大嚼野鸡肉呢。

“马丁牧师,那是小洋葱头。”弗雷德里克骄傲地说。

“她打哪儿来?”他问。

“从荷兰佬儿亨利的酒馆里偷来的。”

牧师的眼睛睁大了,转向老家伙:“美利坚合众国有那么多难缠的家伙,你干吗偏偏跟他过不去?”

“不是我要跟他过不去,”老家伙说,“我去他的地界打听消息。”

“这下你可打听出麻烦来了。我可不想跟荷兰佬儿为了鸡毛蒜皮干仗。我到美国来可不是为了跟他开枪玩儿的。”

“没人要开枪。”老家伙说,“咱们东奔西走,正是为了救赎,《圣经》里说:‘不舍真理,我主必垂青。’”

“别跟我扯什么《圣经》,”牧师哼了一声说,“这里谁知道的也没我多。”

他这话可真是说偏了,我在上帝这颗绿色小星球上活了一百一十一年,从来没见过有人能跟约翰·布朗老头儿似的张口闭口不离《圣经》。老家伙伸伸懒腰,转过身去,冲着那牧师一口气说了六七条《圣经》引文,牧师刚要拿出看家金句回击,不料老家伙又甩出六七条更厉害的。这一下牧师彻底哑巴了。牧师举手投降。

“已经够了。”他没好气地说,“可你太爱出风头。荷兰佬儿那地方聚了一伙儿穿红衬衫的密苏里人。这下他正好有借口把他们放出来。这下他们可会紧紧咬住咱们不放了。”

“放马过来,”老家伙说,“洋葱头已经是咱家的一员,我得保护她,让她别再给人家当奴隶。”

“她可不是我家的一员。”牧师说,他咂吧着一块野鸡骨头,冷酷地扔在地上,再吮吮手指,“我为堪萨斯州的自由而战,可不是为了给这种油头粉面的小黑鬼赎身。”

老家伙冷冷地说:“我原以为你是支持废奴州的呢,牧师。”

“我现在也支持废奴州。”牧师说,“那跟为了偷别人家的黑奴开枪杀人完全是两回事。”

“要是你对解放黑奴有意见,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布朗老头儿说。

“我跟着你们,还不是为了大众的利益。”

“那么,我的利益就是解放这个地方的黑奴。我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废奴分子。”

正吵得不可开交呢,其他人也吃饱了,坐在地上看热闹。

“那个就是荷兰佬儿的黑奴。买来的,花了钱哪!”

“过不了多久他就想不起来了。”

“这种事儿他哪忘得掉。”

“等他来了我让他忘个干净。”

那印第安人奥塔瓦·琼斯走到上尉跟前说:“荷兰佬儿不是坏种,上尉。他开酒馆之前帮过我的忙。他也不支持蓄奴制。本该给他个机会,劝劝他来着。”

“你给他说好话,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也有一两个黑奴。”另一个男人大声说。

“你这谎话精!”琼斯说。

他们又大吵特吵起来,有的人是墙头草,有的支持老家伙,其余的站在牧师一边。老家伙默默地听着,最后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些。

“我要给蓄奴分子来个出其不意。他们干的那些事儿我们都清楚。他们杀害了查尔斯·道。他们送乔·汉密尔顿去见上帝,还当着他老婆的面。他们强奸了威廉米娜·汤普金。都是强奸犯、劫道的。罪人,全都是罪人。他们把这地界儿都毁了。《圣经》里说:‘你的敌人自有他的火来烧。’荷兰佬儿亨利是我们的对头。可他要是不犯我,我也不惹他,我不会在我这儿吃亏。”

“我不跟荷兰佬儿作对。”马丁牧师说,“我跟他没有仇。”

“我也是,”另一个人说,“荷兰佬儿还押给我一匹马咧。再说,咱们这支队伍成色太杂。我从康涅狄格州大老远的过来,可不是为了跟什么犹太人一起走路。”

那犹太人韦纳就站在琼斯身边,攥紧拳头朝那男人走过去说:“豆芽菜,再动动你的臭嘴,我就打断你的罗圈腿。”

“够了!”老家伙说,“我们明天夜里就动身去奥萨沃托米。蓄奴分子就在那里。想去的跟我走。不想去的可以回家。但是得取道劳伦斯市往北走。我可不想有人往南去给荷兰佬儿报信。”

“你想跟荷兰佬儿作对,请便。”牧师说,“我不干。但是谁也别想对我发号施令——尤其是还当着这么个油头粉面、说话像只鸟儿似的黑鬼。”说话间,他把手搭在挂在左边的连发步枪上。豆芽菜和另外几个人随着他往旁边退了几步,顷刻间,老家伙的军队就分成了两派:老家伙这边一伙人,牧师身后一伙人。

老家伙身后的人群突然闹腾起来,牧师的眼睛睁得跟银币差不多大,弗雷德正怒气冲冲地向他这边走来,手里拿着家伙。那杆七连发手枪在他身上就像几根小树枝似的。说时迟那时快,他来到牧师身边,两杆枪摔在牧师的胸口。我听到两杆枪的枪栓咔嚓咔嚓向后拉开的声音。

“你要是敢对我的朋友洋葱头再说一个字,我就打穿你的胸口!”他说。老家伙赶紧拦住他:“弗雷德里克!”

弗雷德僵住了,抽回两支手枪。

“让他去吧。”

弗雷德里克后退一步。牧师松了口气,鼓了鼓眼睛,可是他还没傻到拔出枪,因为欧文也分开人群,还有布朗家的另外几个小子也走了出来。布朗家的人不好惹,面沉似水,就跟上帝对凡人的态度一个样。他们从不放狠话,也舍不得动脑子,懒得跟你讲理。可你要遇上他们,只能求上帝保佑啦。他们不听人家说第二遍。只要他们一打定主意,这事就再也回不了头。

牧师收起他的步枪,整理好行李,跨上马,一声不吭地走了。豆芽菜和另外两个家伙也跟他去了。他们按着上尉的吩咐,从北边离开营地。

老家伙、印第安人奥塔瓦·琼斯和犹太人韦纳站在一起,望着马丁牧师带着人离开。

“你应该瞅准机会,给那牧师后背来上一枪。”韦纳说,“等咱们看不见他,不出五分钟他就肯定折向南,跑到荷兰佬儿那里报信去了。他就豁出老命来,也要对荷兰佬儿嚷嚷咱们的坏话。”

“让他嚷嚷去吧。”老家伙说,“我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下一步的打算。”

然而,那天放走马丁牧师终究是铸成大错,几乎使老家伙赔光了棺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