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说鱼(1 / 1)

一 什么是隐语

我们这里是把“鱼”当作一个典型的隐语的例子来研究的。所以最好先谈谈什么是隐语。

“隐”在《六经》中,相当于《易》的“象”和《诗》的“兴”(喻不用讲,是《诗》的“比”);预言必须有神秘性(天机不可泄露),所以占卜家的语言中少不了“象”。《诗》——作为社会诗、政治诗的《雅》,和作为风情诗的《风》,在各种性质的沓布(taboo)的监视下,必须带着伪装,秘密活动。所以诗人的语言中,尤其不能没有“兴”。“象”与“兴”实际都是“隐”,有话不能明说的“隐”。所以《易》有《诗》的效果,《诗》亦兼《易》的功能,而二者在形式上往往不能分别。下文所引的《剥》六五《爻辞》和卫侯贞卜的《繇辞》,便是明证。

隐语的作用,不仅是消极地解决困难,而且是积极地增加兴趣,困难愈大,活动愈秘密,兴趣愈浓厚——这里便是隐语的、也便是《易》与《诗》的魔力的泉源。但,如果根本没有隐藏的必要,纯粹地为隐藏而隐藏,那便是兴趣的游戏、魔力的滥用,结果便成了谜语。谜语是耍把戏的语言,它的魔力是廉价的,因为它不是必需品。

隐语应用的范围,在古人生活中,几乎是难以想象地广泛。那是因为它有着一种选择作用的社会功能,在外交场中(尤其是青年男女间的社交),它就是智力测验的尺度。国家靠它甄拔贤才,个人靠它选择配偶——甚至就集体的观点说,敌国间还靠它伺探对方的实力。一般说来,隐语的艺术价值,并没超过谜语,然而它的地位却在谜语之上——那正是为了它的这种社会价值。不用讲,我们之所以重视隐语,也就因为它是这样一种充沛着现实性的艺术。

《易》中的“象”与《诗》中的“兴”,上文说过,本是一回事,所以后世批评家也称《诗》中的“兴”为“兴象”。西洋人所谓意象、象征,都是同类的东西;而用中国术语说来,实在都是“隐”。

二 鱼

在中国语言中,尤其在民歌中,隐语的例子很多,以鱼来代替“匹偶”或“情侣”的隐语,不过是其间之一[1]。时代至少从东周到今天,地域从黄河流域到珠江流域,民族至少包括汉、苗、瑶、僮,作品的种类有筮辞、故事、民间的歌曲和文人的诗词——这是它出现的领域。现在我们依照不太严格的时代顺序,举例如下:

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易·剥》六五爻)[2]

“以”犹“于”也,“以宫人宠”犹言“于宫人有宠”。“贯鱼”是一连串的鱼群;“宫人”是个集体名词,包括后、夫人、嫔妇、御女等整群的女性,“贯鱼”是宫人之象,因为“鱼”是代替匹偶的隐语。依《易经》体例说“以宫人宠”是解释“贯鱼”的象义的。李后主《木兰花词》“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第二句可以作本爻很好的注脚。它即便不是用《易经》的典,我们也不妨这样利用它。

卫侯贞卜,其繇曰:“如鱼窥尾,衡流而方洋……”(《左传·哀公十七年》)

疏引郑众说曰:“鱼劳[3]则尾赤,方羊游戏,喻卫侯**纵。”以鱼的游戏喻卫侯的**纵,则鱼是象征男性情偶的隐语。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朝)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周南·汝坟》)

窥“赪”一字,根据上条,本条鱼字的隐语的性能,是够明显的。所应补充的是,上文“未见君子,惄如调(朝)饥”的“调饥”也是同样性质的隐语[4]。“王室”指王室的成员,有如“公子”“公族”“公姓”等称呼,或如后世称“宗室”“王孙”之类;“燬”即“火”字,“如火”极言王孙情绪之热烈。“父母孔迩”一句是带着惊慌的神气讲的。这和《将仲子篇》“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表示着同样的顾虑。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鱮——齐子归止,其从如雨。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水。(《齐风·敝笱》)

旧说以为“笱”是收鱼的器具,笱坏了,鱼留不住,便摇摇摆摆自由出进,毫无阻碍,好比失去夫权的鲁桓公管不住文姜,听凭她和齐襄公鬼混一样[5]。

另一说:“敝笱”象征没有节操的女性;唯唯然自由出进的各色鱼类,象征她所接触的众男子。这一说似乎更好,因为通例是以第三句应第一句,第四句应第二句。并且我们也不要忘记,“云”与“水”也都是性的象征。但无论如何,“鱼”是隐语,是不成问题的。

桓公使管仲求宁戚,宁戚应之曰:“浩浩乎!育育乎!”[6]管仲不知,至中食而虑之。婢子曰:“公何虑?”管仲曰:“……公使我求宁戚,宁戚应我曰:‘浩浩乎!育育乎!’吾不识。”婢子曰:“《诗》有之:‘浩浩者水,育育者鱼;未有家室,而安召我居?’宁子其欲室乎!”(《管子》)

最后几句的意义,经过尹注的解释,尤其清楚,注曰:“水浩浩然盛大,鱼育育然相与而游其中,喻时人皆得配偶,以居其室中,宁子有伉俪之思,故陈此诗以见意。”[7]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

……当复思东流之水,必有西上之鱼;不在大小,但有朝于复来!(《前缓歌行》)

“不在大小”是以鱼之大小喻人之美丑,和龙阳君说的“后得又益大”(详下)之意相同。上文“但有意气,不能自前”,“意气”即情义,《白头呤》“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可证。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鲤,相教慎出入。(《枯鱼过河泣》)

这是失恋的哀歌,下引《子夜歌》便是佐证。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饮马长城窟行》)

这鲤鱼指书函,书函刻成鱼的形状,所以烹鱼而“中有尺素书”(详拙著《乐府诗笺》)。但书函何以要刻成鱼形呢?我从前没有说明,现在才恍然大悟,那是象征爱情的。唐代女道士李治《结素鱼贻友人诗》:“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元稹《鱼中素诗》:“重叠鱼中素,幽缄手自开;斜红余泪渍,知著脸边来。”用意也都一样。

开门枕流水,三刀治一鱼,历乱伤杀汝。(《华山畿》)

“开门枕流水”——与《安南情歌》“妹家门前有条沟”,《黑苗情歌》“姐家门前有条沟”,是同类的隐语。

常虑有贰意,欢今果不齐;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子夜歌》)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李商隐《板桥晓别》)

小小鱼儿粉红腮,上江游到下江来,头动尾巴摆。……(《扬州小调》)

天上星多月不明,河里鱼多水不清;朝中官多要造反,小大姊郎多要花心。(《靖江情歌》,都安《侬傜情歌》略同)

妹娇娥,怜兄一个莫怜多;己娘莫学鲤兄子,那河游到别条河。(《粤风》)

行桥便行桥,船仔细细载双娘;鲤鱼细细会游水,郎君细细会睇娘。(《海丰歌》)

青铜缠在金杵上,花鱼退下江水滩;二人林里交情意,得道团圆去会央。

四(使)得有仪连着妇,无茶吃水尚甘心;东海鲤鱼身代宝,西海鲤鱼身代珠。

(以上《榴江板谣情游歌》)

气死为兄命一条,有病得来无人晓。鱼在江边晒日死,少个媒人在里头。

塘里闹鱼气死虾,慢慢来把妹庚查。如今世界大不对,白盐出卖有掺沙。

(以上《榴江板谣情歌》)

流落安南化媚洞,脚踏娥媚殿上飞;望情新年八未岁,滩鱼下水好忧鳃。

(以上贺县《盘谣情歌》)

天上七星配七星,地下狮子配麒麟。山中禽兽皆有配,水里无鱼是配谁!(陵云《背笼谣恋爱歌》)

妹是鲤鱼不食钩,哄哥食饭不成食。一条河水去悠悠,好是仙花水上浮。

有情有意跟花去,看花落在那滩头。一条河水去悠悠,金鱼鲜鱼水上浮。

(以上镇边《黑衣恋爱歌》)

妹讲信伴不信伴,好比鲤鱼心事多。妹今话语说得好,妹的心事是如何?(三江《僮人情歌》)

壁上画马求麒麟,漂亮情妹邪死人;好似鲤鱼浮水面,邪死一河两岸人。(桂平《板谣情歌》)

鲤鱼在水鱼尾摆,大树风吹尾摇摇;我俩有情当天拜,何用拿香进庙烧?(平治《白谣恋爱歌》)

火烧南京八过(角)楼,哥今无妻也要游。老虎想吃走夜路,鲤鱼想水望滩头。

哥为妹来哥为妹,鸟为青山鱼为河;哥不成人因为妹,粮田丢荒为娇娥。

(以上上东《陇谣合情歌》)

哥是画眉同一行,哥是鲤鱼同一郡;哥是牡丹同一树,哥是×村来的人。

山羊食草在小坡,今晒(金色)鲤鱼在黄河;哥有真心来连妹,说妹二人莫丢哥。

(以上都安《陇谣对歌》)

因为乾坤愁忧忆,困在学堂难过秋。两步合成心欢喜,同如春水配鲤鱼。(荔浦《板谣寄情歌》)

重留姐妹二单身,破守清平受世亏。盛(胜)比鲤鱼塘里困,不有哪日得欢时。

人亮胜比西洋镜,地图四国看清时;小肚胜如大(地?)中海,千鱼衔选哪分亏?

(以上修仁《板谣苦情歌》)

好股凉水出岩脚,太阳出来照不着。郎变犀牛来吃水,妹变鲤鱼来会合。(《贵阳民歌》《仲家情歌》略同)

妹家门前有条沟,金盆打水喂鱼鳅;鱼鳅不吃金盆水,郎打单身不害羞?(《安南民歌》[8])

大风打动田坎塘,鲤鱼打动水中央;唱个山歌打动妹,明明打动我同娘。

从没到过这个山,鲤鱼没在这条江;丢久没见这个表,哥们回家睡不安。

吃了早饭爬大山,抓把木叶丢下滩;大鱼小鱼都死了,不得情哥心不甘。

(以上《黑苗情歌》)

初会娘,燕子初会高楼房,鲤鱼初会大江水,我郎初会有钱娘。

哥哥送我到河中,对对金鱼水上浮;鱼儿也知风流事,可笑哥哥好朦胧。

一蓬慈姑开白花,哪时得你坐一家;哪时得你同床睡,犹如鲤鱼看龙虾。

大河涨水水登坡,鲤鱼衔花顺水梭;青年时候不玩婊,腊月梅花枉自多。

鱼在河中鱼显鳃,花在平河两岸开;鱼在水中望水涨,哥在**望妹来。

鱼在坝脚听水响,哥在花园看花香;听说表乡花儿好,特意来看花朝阳。

枉自偷来枉自偷,好比鲤鱼跳干沟;干沟无水枉自跳,姐姐无心枉自偷。

(以上《仲家情歌》)

大河涨水白浪翻,一对鲤鱼两分散;只要少郎心不死,哪怕云南隔四川。(《昆明民歌》)

大河涨水沙浪沙,一对鲤鱼一对虾;只见鲤鱼来摆子,不见小妹来探花。

新来秧雀奔大山,新来鲤鱼奔龙潭;新来小妹无奔处,奔给小郎做靠山。

(以上《寻甸民歌》)

河中有鱼郎来寻,河中无鱼郎无影;有鱼之时郎来赴,无鱼之时郎费心。(《会泽民歌》)

依封建时代的观念,君臣的关系等于夫妻的关系,所以象征两性的隐语,扩大而象征君臣。蜀先帝得到诸葛亮,自称“如鱼得水”便是一例。

三 打鱼钓鱼

正如“鱼”是匹偶的隐语,“打鱼”、“钓鱼”等行为是求偶的隐语。

1. 打鱼

旧说这是讽刺卫宣公强占太子伋的新妇——齐女的诗[9],则“鱼”喻太子(少男),“鸿”喻公(老公)。“鸿”“公”谐声,“鸿”是双关语。我从前把这“鸿”字解释为“虾蟆”的异名,虽然证据也够确凿的,但与《九罭篇》的“鸿”字对照了看,似乎仍以训为鸟名为妥。

九罭之鱼鳟鲂:“我觏之子,袞衣绣裳。鸿飞遵渚:公归无所,于(与)女(汝)信处。鸿飞遵陆:公归不复,于(与)女(汝)信宿。是以有袞衣兮,无以我公归兮,无使我心悲兮。”(《豳风·九罭》)

这首诗相当麻烦,除非破一个字,读“于”为“与”是没有办法的。扮演着诗中情节的角色,除诗人自身外,还有两个,一个是公,一个是“之子”——似乎就是公的儿子,这从他的服装“袞衣绣裳”可以证明。“鱼”喻公子,“鸿”喻公(此“鸿”字也是谐“公”声的双关语)。再宿曰“信”。“以”,“与”也。故事是:公和公子因事来到她(诗人)这里,她和公子发生了爱情。现在公该走了,为了不让她所心爱的人跟公走掉,她把他的袞衣藏起了,并且对他说道:咱们公一走掉,就不知去向,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再回来,万一你也跟他走掉,还不是一样吗?得了,让我跟你再住一夜吧!为了这桩心事,所以我把你的袞衣藏起。是呀!请不要跟公走掉了,白叫我心里难过!“九罭”是密网,“鳟鲂”是大鱼,用密网来拦大鱼,鱼必然逃不掉,好比用截留袞衣的手段来留公子,公子也必然走不脱一样。

“鸟何萃”二句是隐语,喻所求失宜,必不可得。“罾”在木上即缘木求鱼之意。

张罾不得鱼,不(?)橹空罾归。(《欢闻恋歌》)

手上无罾又无网,两手空拍看鱼浮;平地有柴妹不砍,镇山英雄砍山峰。

不长不短尽好看,好比白马配金鞍;好汉打鱼来下水,哪个贫汉不讲笑!

(以上镇边《黑水恋爱歌》)

天上无风燕子飞,江河无水现沙磊;鱼在深塘空得见,哄哥空把网来围。(三江《僮人情重歌》)

半边月亮两头钩,照见云南连贵州;塘水无风空起浪,哄哥拿网撒江头。(榴江《板傜情歌》)

一条河水清又清,两边绕有打鱼人;打鱼不得不收网,连妹不得不放心。

哥讲唱歌就唱歌,哥讲打鱼就下河;打鱼不怕滩头水,唱歌不怕歌人多。

(以上平治《白谣恋爱歌》)

大河里涨水小河分,两边只见打鱼人;我郎打鱼不到不收网,恋姐不到不放心。(《安化民歌》)

久不唱歌忘记歌,久不打鱼忘记河;久不打鱼河忘记,久不连姐脸皮薄。(《安南民歌》《仲家情歌》略同)

砍柴要靠这边山,打鱼还靠这边潭;玩娘要玩这一个,拿当别人不稀罕。(《仲家情歌》)

急水打鱼尽网丢,有鱼无鱼慢慢收;食禄天注定,姻缘前世修。(未详)

2. 钓鱼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召南·何彼秾矣》)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卫风·竹竿》)

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龙阳君得十余鱼而涕下,王曰:“有所不安乎?如是,何不相告也?”对曰:“臣无敢不安也。”王曰:“然则何为涕出?”曰:“臣为臣[10]之所得鱼也。”王曰:“何谓也?”对曰:“臣之始得鱼也,臣甚喜;后得又益大,今臣直欲弃臣前之所得矣。今以臣之凶恶,而得为王拂枕席,今臣爵至人君,走人于庭,辟人于途,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趋王,臣亦犹曩臣之前所得鱼也,臣亦将弃矣,臣安能无涕出乎?”(《魏策》四)

龙阳君显然是因为在魏王跟前,按照自己当时的身份,用习惯的象征语言说,正当被呼作“鱼”,所以就很自然地从鱼的命运中看出了自己的命运。换言之,由于语言的魔术性的暗示,他早已将自己和鱼同体化了,他看到鱼,便看到了自己。因此忽然有所感触,便本能地自悲起来——这和普通的比喻,无疑是不一样的。

芳树日月,君乱如(挐)于风。芳树不上无心,温,而鹄,三而为行。临兰池,心中怀我怅;心不可匡,目不可顾,妒人之子愁杀人。君有他心,乐不可禁,王将何似?如孙(荪)如(侞)鱼乎?悲矣!(《铙歌·芳树》)

这诗里有很多字句不好懂,但是一首情诗则无问题。“兰池”是池名,“孙”读为“荪”,“荪”即“荃”字,是一种饵鱼的香草。下“如”字读为“侞”,《诗·民劳》“柔远能迩”,笺:“‘能’犹‘伽’也。”“侞”是招徕、招致之意,“荪”喻王,“鱼”是妇人自喻,“如荪侞鱼乎?”是说:“你将香草勾引鱼一样地收取我吗?”[11]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嫋嫋,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白头吟》)

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簁!行路之好者,劳饵欲何为!(魏文帝《钓竿行》)

钓鱼钓到正午后,鱼未食饵心早操;收起钓竿回去室,打隔无还此路头。(男唱)

钓鱼钓到正午后,鱼未食饵心勿操;日头钓鱼鱼见影,有心钓鱼夜昏头。(女唱)

(《琼崖民歌》)

七文溪水七文深,七个鲤鱼头带金;七条丝线钓不起,钓鱼阿哥空费心。(《潮州民歌》)

太阳落坡坡背阴,坡背有个钓鱼坑;有心钓鱼用双线,有心连妹放宽心。

筋竹林头砍钓竿,闲着无事钓鱼玩;河中鱼儿翻白肚,不上金钩也枉然。

(以上《安顺民歌》)

姐家门口有条沟,有对金鸡在里头;哥打金钩来下钓,好对鲤鱼莫吃钩。

山歌好唱难起头,木匠难造吊脚楼;瓦匠难烧逶明瓦,铁匠难打细鱼钩。

(以上《黑苗情歌》)

一林竹子砍一棵,不钓深滩钓黄河;深滩黄河哥不钓,单钓城里小幺婆。(《青苗情歌》)

大河涨水滩对滩,沿河两岸紫竹山;别人说他没有用,我说拿做钓鱼竿。(《寻甸情歌》)

池中游红鱼,劝郎携钓竿。(《云龙小调》)

四 烹鱼 吃鱼

以“烹鱼”或“吃鱼”喻合欢或结配。

匪风发兮,匪车楬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匪风飘兮,匪车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

谁能烹鱼,溉(概)之釜鬵——谁将西归,怀(遗)之好音!(《桧风·匪风》)

“溉”,《释文》本作“摡”,《说文·手部》亦引作“摡”。这里当读为“乞”,今字作“给”,“概之釜鬵”就是“给他一口锅”。“釜鬵”是受鱼之器,象征女性,也是隐语。看上文“顾瞻周道”和下文“谁将西归”,本篇定是一首望夫词,这是最直截了当的解释[12]。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疗)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娶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娶妻,必宋之子?(《陈风·衡门》)

一条江水白涟涟,两个鳒鱼在两边;鳒鱼没鳞正好吃,小弟单身正好怜。(《粤风》)

妹不吃鱼哥不信,鱼头又有鲤鱼鳞;妹讲不吃塘中水,何必甘心去连人?(忻城《盘谣风流歌》)

山歌好唱口难开,仙桃好吃树难栽;秘密痛苦实难说,鳞鱼好吃网难抬。(《贵阳民歌》,淮南略同)

天上下雨地下滑,池中鱼儿摆尾巴;哪天得鱼来下酒,哪天得妹来当家!(《安南民歌》)

大河涨水小河翻,两边两岸杨梅山;要吃杨梅上树采,要吃鲤鱼下水捉。(《黑苗情歌》)

吃鱼要吃大头鱼,不吃细鱼满嘴流;连娘要连十八岁,不连小小背名偷。

大河涨水淹半岩,两边修起钓鱼台;有心吃鱼放双线,有心玩姐忠心来。

(以上《仲家情歌》)

要吃辣子种辣秧,要吃鲤鱼走长江;要吃鲤鱼长江走,要玩小妹走四方。(《宣威民歌》《仲家情歌》略同)

一对鲤鱼活鲜鲜,小妹来在大河边;要吃小鱼随郎捡,要吃大鱼要添钱。(《晋宁民歌》)

五 吃鱼的鸟兽

另一种更复杂的形式,是除将被动方面比作鱼外,又将主动方面比作一种吃鱼的鸟类,如鸬鹚、白鹭和雁;或兽类,如獭和野猫。

维鹈在梁,不濡其味——彼其之子,不遂其媾。

朱鹭!鱼以(已)乌(歍),路訾(鹭鶿)邪!鹭何食?食茄(荷)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诛(姝)者?(《铙歌·朱鹭》)

“歍”,吐也;“诛”疑读为“姝”,《诗·干旄》:“彼姝者子。”大意是说:鸬鹚捕到了鱼,又把它吐出来了——那么,鸬鹚呀!你吃什么呢?现在你站在荷叶底下,把它含在嘴里,既不吃下去,又不吐出来,这是干什么的?末句的意思不大懂,全篇大意,是讽刺男子和他的女友,老维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既不甘心放弃,又不肯娶她的[13]。

张罾不得鱼,不(?)橹空罾归;君非鸬鹚鸟,底为守空池?(《欢闻恋歌》)

第一龙宫女,相怜是阿谁?好鱼输獭尽,白鹭镇长饥。(李群玉《龙安寺佳人阿最歌》)

“鱼”喻阿最,“獭”喻恶少们,“白鹭”诗人自喻。

王彦龄妻舒氏,工篇翰。彦龄失礼于妇翁,妇翁怒,邀其女归,竟至离绝。女在父家,偶独行池上,怀其夫,作《点绛唇词》云:“独自临池,闷来强把阑干凭。旧愁新恨,耗却年时兴。鹭散鱼潜,烟敛风初定,波心静,照人如镜,少个年时影。”(《夷坚支志》)

“鹭散鱼潜”,写景兼寄兴,是双关语。

高季迪年十八未娶,妇翁周建仲出《芦雁图》命题,季迪赋曰:“西风吹折荻花枝,好鸟飞来羽翮垂;沙阔水寒鱼不见,满身风露立多时。”翁曰:“是将求室也。”择吉日以女妻焉。(《篷轩杂记》)

这酷似《管子》所载宁戚的故事,不知是否从那里脱胎的。

远望乖姐靠门旁,寒脸凸腮不理郎。鹭鹚飞到井沿站,看你不像养鱼塘——小小年纪梳洋妆。(《淮南情歌》)

“洋妆”谐“佯装”。

年年有个七月七,鹭鹚下田嘴衔泥。不是哥们巴结你,鱼养你来水养鱼。(《曲靖民歌》)

大河涨长满河身,一对野猫顺水跟。野猫吃鱼不吃刺,小妹偷嘴不偷身。(《陆良民歌》)

六 探源

为什么用“鱼”来象征配偶呢?这除了它的繁殖功能,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大家都知道,在原始人类的观念里,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而传种是婚姻的唯一目的——这在我国古代的礼俗中,表现得非常清楚,不必赘述。种族的繁殖既如此被重视,而鱼是繁殖力最强的一种生物——所以在古代,把一个人比作“鱼”,在某一意义上,差不多就等于恭维他是最好的人。而在青年男女间,若称其对方为“鱼”,那就等于说:“你是我最理想的配偶!”现在浙东婚俗,新妇出轿门时,以铜钱撒地,谓之“鲤鱼撒子”——便是这观念最好的说明。上引《寻甸民歌》“只见鲤鱼来摆子”,也暴露了同样的意识。

文化发展的结果,是婚姻渐渐失去保存种族的社会意义,因此也就渐渐失去繁殖种族的生物意义。代之而兴的,是个人享乐主义。于是作为配偶象征的词汇,不是“鱼”而是“鸳鸯”、“蝴蝶”和“花”之类了。幸亏害这种“文化病”的,只是上层社会,生活态度比较健康的下层社会,则还固执着旧日的生物意识。这是何等鲜明的对照。

城里的琼花城外的鱼,花谢鱼老可奈何!(《扬州民歌》)

让不事生产的城里人去做装饰品,乡下人是要讲实用的。

最后,一个有趣的事实,是以鱼为象征的观念,不限于中国人;现在的许多野蛮民族都有着同样的观念,而古代埃及、西部亚洲以及希腊等民族亦然。崇拜鱼神的风俗,在西部亚洲,尤其普遍,他们以为鱼和神的生殖能力有着密切的关系。至今闪族人还以鱼为男性器官的象征。他们常佩的厌胜物,有一种用神鱼作装饰的波伊欧式的(Boeotian)尖底瓶,这神鱼便是他们媒神赫米斯(Hermes)的象征[14]。任何人都是生物,都有着生物的本能,也都摆不脱生物的意识。我们发现在世界的别处,这生物的意识,特别发达于各野蛮民族和古代民族间。正如在中国,看前面所举各例,汉族中,古代的多于近代的,少数民族的又多于汉族的。这里揭露了在思想上,“文化的人”和“生物的人”的区别。

本文中所引的近代民歌,除作者自己采辑的一小部分外,大部出自下列各书刊:陈志良著《广西特种民族歌谣集》,陈国钧著《贵州苗夷歌谣》《民俗》和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月刊》。两种《歌谣集》都是承陈志良先生赠送的,谨此致谢。

朱佩弦先生指出:这个古老的隐语,用到后世,本意渐渐模糊,而变成近似空套的话头。他这意见是对的,附志于此。

一九四五,五,二五,昆明

[1] 作者十年前在一篇题名《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的文章里(《清华学报》第十卷第四期。),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十年来相关的材料搜集得更多(尤其在近代民歌方面),对于问题的看法似乎更深入,所牵涉的方面也更广泛,所以现在觉得有把它作为专题,单独提出、重新讨论一次的必要。

[2] 《注》曰:“贯鱼,谓比众阴也,骈头相次,似贯鱼也。”《正义》曰:“贯鱼者谓众阴也,骈头相次,似若贯穿之鱼。此六五若能处待众阴,但以宫人之宠相似。宫人被宠,不害正事,则终无尤过,无所不利,故云无不利。”《集解》引何晏曰:“夫剥之为卦,下比五阴,骈头相次,似贯鱼也。鱼为阴物,以喻众阴也。夫宫人者,后夫人嫔妾各有次序,不相渎乱,此则贵贱有章,宠御有序,六五既为众阴之主,能有贯鱼之次第,故得无不利矣。”又引崔憬曰:“鱼贯与宫人皆阴类,以比小人焉;鱼大小一贯,若后夫人嫔妇御女,大小虽殊,宠御则一,故终无尤也。”

[3] 《诗·汝坟》疏引“劳”作“肥”。

[5] 《序》曰:“刺文姜也。齐人恶鲁桓公微弱,不能防闲文姜,使至**,为二国患焉。”《笺》曰:“鲂也,鳏也,鱼之易制者,然而敝败之笱不能制……喻鲁桓微弱,不能防闲文姜,终其初时之婉顺。”

[6] 从元刻本补,下同。

[7] 《乐府诗集》载《宁戚歌》:“沧浪之水白石粲,中有鲤鱼长尺半……”无疑是后人根据《管子》这故事伪托的。

[8] 贵州安南县,今改晴隆县。

[9] 《序》曰:“刺卫宣公也,纳圾之妻,作新台于河上而要之。……”《笺》曰:“设鱼网者宜得鱼,鸿乃鸟也,反离焉,犹齐女以礼来求世子,而得宣公。”

[10] 下“臣”字本作“王”,从鲍改。

[11] 余详《乐府诗笺》。

[12] 《笺》曰:“‘谁能’者,言人偶能割烹者。”《正义》曰:“‘人偶’者,谓以人意尊偶之也。……烹鱼小技,谁或不能?而云‘谁能’者,人偶此能割烹者尊贵之,若言人皆未能,故云‘谁能’也。”案:《正义》以“人偶”为成语,是对的,但释为“尊贵”之意却错了。马瑞辰指出“人偶”又有相亲之义,所举证例中,《贾子·匈奴篇》“胡婴儿得近侍侧,胡贵人更进,得佐酒上前,上时人偶之”一条,尤其确切。这里“人偶”一词,正是亲昵之意,大概三家旧说有知道这篇是情诗的。康成笺《诗》,兼采众说,不知不觉受了他的暗示,所以就将“谁能”二字解释为那情人间“相人偶”的撒娇似的口气。这对于我们认“烹鱼”为隐语的主张,直接的当然没有证明什么,但间接的却未尝不能给我们增加些力量。

[13] 作者前著《乐府诗笺》,解释此诗,大致还是沿用旧说,那是错的。

[14] Robert Briffault: Sex in Religion (V. F. Calverton and Schmalhausen: Sex in Civilization P.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