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2019年是图书出版不太景气的一年,到了年底,我本着“无论如何要活着啊”的心态,一鼓作气接下了若干本书的翻译。突然之间疫情又来了,于是这些工作成了我度过疫情的好伴侣。我本来就是自由职业者,宅在家里工作是我的常态,除了不能出门锻炼身体之外,基本上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在这期间,我自然也经历了许多心理上的震撼,很多事情不但无法采取行动,亦无法描述,只有依靠投身工作来暂时忘记这种巨大的无力感。今天是复工的日子,我看到朋友圈里已经有人发出上班路上堵车的照片了。好吧,我也要振作起来。
我在疫情期间翻译的书中,最有趣的就是本书,内容是通过全世界使用人数最多的20种语言,将世界多样性的图景展现在大家面前。书中有很多新奇的切入角度,都是以世界大语种之一的汉语为母语的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举例来说,使用人数排名第20名的语言是哪一种呢?不看不知道,一看竟然是——越南语。(我的心声是:哈?)为了写这本书,作者甚至花了几年时间业余学习越南语,但他却一直学不好。后来还专门到越南去待了几个月,还是学得东倒西歪。到了最后,他甚至开始怀疑学这种语言到底有什么实用性(一出了越南的国境就几乎没有人用了;从文学的角度而言,在西方世界也不受重视……作者的越南语老师对他说:“越南的经济发展得很好。”这似乎并不能缓解作者的沮丧)。
从第20名往上数,还有好多种语言,是我完全不熟悉的,甚至从来没想到过的。比如,使用人数排名第18的泰米尔语、第16的爪哇语、第14的旁遮普语——天哪,我对南亚大陆和靠近南亚但算起来是东南亚的那些岛屿竟然毫不熟悉!第17名的土耳其语和第15名的波斯语——呃,我经常听说西亚,但其实没太多概念。第12名的斯瓦希里语,非洲唯一一种起源于非洲的重要语言,我差一点连它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之所以说差一点,是因为我在很久之前,非常偶然地在豆瓣上关注了一位教斯瓦希里语的豆友,勉强算是听说过这种语言的名字。如果没有这种偶然性,我是真的不知道斯瓦希里语是什么的。)
在翻译这本书期间,我很明显地感到了身为压倒性大语种的母语使用者,我身上那种不自觉的“傲慢”。比如虽然我国和越南是极近的邻国,但除了边境地区,在我国学习越南语的人可能几近于无,学习西亚和东南亚语言的人,也是极少、极少、极少的。如今我国有很多派驻非洲的工作人员或是在非洲经商的人,但他们中学习当地非洲语言的人怕也是寥寥无几。按照美国作家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描写埃及的《埃及的革命考古学》(The Buried)一书中所述情况,虽然我国江浙商人跑到埃及去做生意,很多都做得风生水起,但其中想到要学习埃及阿拉伯语的,也只有极少数中的少数。
我们对世界的了解,也受这种“傲慢”态度的影响。一个几千年前就实现了“书同文”的国家中的国民,怕是从来想不到泰米尔地区的人民为争取泰米尔语的法定地位而苦斗几十年的状况吧?我们大概也很少想到,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人均能使用三种以上的语言吧?
反过来说,以汉语为母语的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想象当汉语失去母语地位之后会是什么情形。这一点,是我这几天在读马来西亚华裔作者黄锦树《雨》一书时产生的联想——固然是没有了历史的包袱,可他要从“无”中生出“有”来,从热带的雨林里赤手空拳开出一条路,那又是另一种孤绝勇猛的尝试了。
闾 佳
2020年3月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