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名 爪哇语(1 / 1)

BASA JAWA

9500万人使用

爪哇语是爪哇中部和东部使用的语言,几乎完全只有当地人使用,极少有人以之为第二语言。数百万爪哇人现在生活在印度尼西亚的其他岛屿上,还有更小的群体移民到马来西亚、苏里南、荷兰和沙特阿拉伯。

16 爪哇语

雅与俗

学者为学术期刊撰写文章的时候,一般并不会发表严厉斥责的意见。然而,1889年,荷兰文献学家扬·布兰德斯(Jan Brandes)却是这么做的,在他对爪哇语的讨论中,他说这是“一种病态现象”“一种累赘”。在他看来,这“是通过学究式的学校教育人为设计出来的”“受了高度感染”。这些话,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都说得很重。但叫布兰德斯气愤的其实完全不是爪哇语,而是一种特殊的风格,也叫作语言的“语体”(register),也即正规爪哇语“敬语”(krama)。如果说话人能自由地使用正规用语,看到合适的时候想用就用,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跟英语及其他大多数语言不同,爪哇语并不那么自由。此处的社会环境主动规定使用敬语。布兰德斯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而这让他感到愤怒。

一个欧洲人,在描述一个被自己同胞所征服、剥削的国家的文化时措辞严厉,人们不免心存警惕。然而,布兰德斯似乎切中了某些东西。至少,他欣赏爪哇语基本的非正式语体。他对敬语的蔑视,非殖民时代的观察者也有所回应。1980年,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和印度尼西亚专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将敬语称之为“一种极端的语言发展”,并补充说,“接受布兰德斯的大体观点,我们不会错”。在印度尼西亚,许多当地人对爪哇语怀有敌意,而敬语正是让他们怀有敌意的原因之一。早在20世纪最开始的10年就曾出现过一场旨在废除敬语的爪哇语运动。这场不成功的运动很短命,但它对正规语体的厌恶,在印度尼西亚的语言政策上留下了痕迹。

正式用语的细微差别

那么,敬语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它长期以来惹恼了那么多的人?

讲话者可以在正式和礼貌之间做出选择,爪哇语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有的语言都这样。在英语里,人人都知道“I beg your pardon?”(“麻烦您再说一遍?”)和“What?”(“什么?”)或者“Huh?”(“啥?”)有什么样的区别。你可能会用琼斯先生、特雷沃或“伙计”来指代同一个男人,并且把“is not”不正式地缩写为“isn’t”甚至“ain’t”。在大多数欧洲语言里,单数的“你”至少有两种变体,一种更为正式、礼貌或保守,另一种没那么正式。

这类事情,在东南亚和东亚的大部分地区走得更远。在这些地方,粗鲁和礼貌之间的许多细微差别和语气,都已设定在了语言代码里,远比西方人熟悉的套路更严格。比方说,日语里大量的后缀和动词词尾变化,可以表达尊重或谦卑、礼貌或正式。韩语也像酥油饼一般层次感十足,动词里编码的礼节足足分为七种层次,五种用于日常生活,另外两种在文学和戏剧中则很常见。我们在“第20名 越南语”章节也看到过,越南语的人称代词,比如“姐姐”“弟弟妹妹”“朋友”或“祖父”等,有着跟身份地位相关的含义。不管是泰国语、柬埔寨语、缅甸语还是汉语文言文,所有这些语言都展现出了丰富的微妙礼节差异,让法语里的tu和vous(你和您)相形见绌——至于英语,压根儿没有这种东西。“然而,它们都没有发展出一套像爪哇语那样广泛的系统。”爪哇语专家(爪哇语也是他的母语)索普莫·波多索达默(Soepomo Poedjosoedarmo)说。

所以,爪哇语里有一套异常广泛的礼节体系——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许多语言都有极度复杂的体系。据说,仅在俄罗斯南部偏远角落使用的采兹语(Tsez),有着多达64种词格的系统,但好像没人在乎,哪怕它跟敬语一样是强制规定的。为什么印度尼西亚会因为这个发生骚乱?

让我们仔细看看爪哇语系统。究其核心,是这样:词典里的每一个单词,都属于5类词汇里的一种。其中4类表达不同程度的礼节或礼貌,唯一的例外是“平语”(ngoko,发音为/ng/,如singer,也译作“低爪哇语”或者“俗语”)。平语是爪哇语的核心。每一个孩子都学过,所有的说话人都知道,原则上,它能够表达任何想法。一个世纪前,抵制敬语的活动家们甚至只说平语,而且他们能言善辩,表达清晰——更不必说,在爪哇同胞的耳朵里,那样的语言听起来何其失敬。

说平语词汇不正式,并不是说像用“汉子”称呼男人、用“奶子”称呼胸部那种不正式。绝大多数单词中性得无可挑剔,可以在任何对话中自由使用。从这方面看,平语就像日常英语:我们说cat(猫)、read(读)或者near(接近),但没人对此大惊小怪。然而,在爪哇语里,有近1000个此类普通词汇还另有一套正式的同义词,这些词统称为敬语。要表达正式之意,你必须使用它们。在英语里,我们或许可以把cat、read和near分别替换成feline、peruse和in the proximity of(以显得更为文雅),但哪怕是最叫人难以忍受的势利小人,也不会抗拒使用日常版本,因为这些词汇本身并不会让文本变得不正式。而这,就是英语跟爪哇语不同的地方。在正式场合(如法庭),你根本不允许使用有着敬语同义词的日常平语词汇。使用平语词汇是禁忌的地方,远远不只法庭这样的特殊场合。敬语是陌生人之间谈话的首选文体。

在爪哇语字典里,所有非严格意义的中性词汇,都会根据其文体来标记。比方说,在字典最前面的几页,我们会看到ABANG、ADOH、ADOL和AGAMA(意思分别是:“红”“遥远”“贩卖”和“宗教”)后面跟着ng的标签,表示它们是平语(ngoko)。它们的敬语对应词写在括号里,分别是ABRIT、TEBIH、SADé和AGAMI。而转到ABRIT词条,我们会看到它的释义是“红色;ABANG的敬语版”。顺便请注意,一些平语—敬语词组很接近(AGAMA-AGAMI),而另一些完全不同(ADOH-TEBIH)。

在平语和敬语之间,有另一个中间层次,叫作半正式语(madya,它的字面意思是中间)。(这三种文体通常被称为高、中、低爪哇语。)虽然它基本上是敬语词汇和平语词尾的混合体,但它也有35个独特的单词,字典里将它们标注为md。例如,在AMPUN词条下,我们不光能看到它的意思,指“不得”(don’t),还能看到“AJA的半正式语”。而AJA词条反过来又告诉我们,它的敬语版是SAMPUN。因此,表示“don’t”的词汇至少有三个,每种文体各一个。从低到高,它们分别是AJA-AMPUN-SAMPUN。

礼仪规矩:这位19世纪的爪哇贵妇会用一套词汇向她的仆人说话,而后者采用另一套词汇来回应——同时务必注意双方的身体语言。

另外两种文体类别是高级敬语(krama inggil)和谦语(krama andhap),前者包含近300个单词,后者只有大约20个单词。虽说名字不同,但这两类词汇不仅可以用于敬语,也可以用在三种正式形式里的任何一种当中(平语、半正式语和敬语)。如果对被提及的人含有尊重之意,就使用高级敬语,不管此人是男是女,还是第三方,也不管他在场还是缺席。不光提到尊者必须使用高级敬语单词,尊者的功绩、幕僚和财物,也都享受同等荣耀。因此,如果我们用爪哇语说他们“沐浴”,我们不能用普通版的ADUS,要用高级敬语动词SIRAM。同样,匆匆忙忙地为这位威严的沐浴者擦干、抹粉、着衣的仆人,可不仅仅是BATUR(平语词汇),甚至不是RéNCANG(敬语词汇),而是ABDI,它是唯一正确的高级敬语词汇。语言学家将这一类的词汇叫作“honorifics”(谦恭语),也即赋予荣耀的词汇。

印度尼西亚保留了传统的爪哇文字Aksara Jawa。图为爪哇岛上日惹市一个孩子正在学着辨识大街上派发的便签上的字母。

最后,谦语可以形容成高级敬语的功能性镜像。这些所谓谦语词汇的任务,不是为了向位高权重者表现尊重,而是强调说话者和其他下属的微不足道。你可以把它想成,就像是天主教徒在圣餐礼上所说:“主啊,我不配领受您的……”诸如此类。

令人生畏的语言

当你和不熟悉的人说爪哇语,你必须使用正式词汇,也就是敬语,或是半正式语。每当你跟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比如长者)说话或提及这样的人,礼仪要求你对他们使用恭敬的词语(高级敬语),而在指代自己或地位较低的其他人时使用顺从的词语(谦语)。此外,礼仪和尊重不光体现在词语的精心选择上:非语言行为的许多方面,也比西方人的习惯要严格很多。敬语与一套复杂的礼仪相关,它规定了怎样坐、怎样站、怎样行、怎样指、怎样拉起你的手、怎样引导你的目光、怎样问候别人、怎样笑和打扮。

就算是对爪哇人而言,遵守这些不同的行动准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种文化或许有着根深蒂固的基础,但使用所有正确的同义词,同时保持说话的流畅,不是一门容易掌握的手艺。它需要大量的训练,是人所属社会阶层的有力标志。在传统上(在某些地方至今仍是如此),流利地使用敬语是一种文化财富,能让说话人获得可观的声望——类似英语里观察到别人能自始至终地正确使用who/whom,但在爪哇,程度要严重上100倍。因为缺乏良好的敬语技能,不少教育程度较低的爪哇人几乎不敢在社会地位较高的人面前说话。哪怕在印度尼西亚(从来没人觉得这是个国民冲动鲁莽、说话爱大嗓门的国家),人们也都觉得爪哇人害羞、胆怯。(相邻地区说巽他语、巴厘语和马拉都语的民族,也有着同样的名声,他们的正式语言系统也差不多同样复杂。)

因此,敬语不光反映了爪哇社会的等级制度,还强化了这种制度。这正是一个世纪前印尼知识分子憎恨它的原因。

这里有一句来自1918年的代表性名言:“既然造物主已经为沉睡的东方带来了光明,那就不适合继续在无法忍受的不平等状况下生活……抛弃敬语不光可取,也很必要。”此前的两年,一位著名的独立活动家说,“为改变爪哇人民的心理状态”,必须先改变他们的语言。他想了想,补充道:“说不定还得杀死它。”

人造代用品

很多令人困惑的语言现象,是语言发展过程中自发产生的。爪哇的敬语体系不是这样。如果说,这一正式语体及被强制使用的事实,反映并强化了爪哇的社会等级制度,那是因为它正是为此目的而设计的。至于设计者,则是那些在等级制度中享有既得利益的人,他们渴望在外部力量的帮助和放纵下维持现状。

14—15世纪,爪哇岛是一个强大的帝国,有着优雅的文化,名叫满者伯夷(Majapahit,是爪哇岛上的一个印度教王国),其影响范围囊括了印度尼西亚大部分岛屿及马来西亚半岛。公元1500年后出现了巨大的衰落,无休止的战争和屠杀,带来了饥荒和迁徙。荷兰东印度公司通过加剧混乱赚到了可观的利润,但公平地说,他们既不是第一批行凶者,也不是唯一犯下暴行的人。在这一黑暗时代,爪哇岛遭到了彻底的破坏,今天的我们基本上只能从邻近岛屿上找到的文件来了解从前黄金时代的信息。当地几乎没有历史文献保存下来。

18世纪中期,爪哇岛沦入极为可悲的状态:政治上遭到征服,经济上一贫如洗,文化上一败涂地。昔日的伟大帝国已被遗忘,它的文学作品,用我们现在所称的古爪哇语写成,几乎无人识得。荷兰殖民者剥夺了王国精英们的权力,尽管如此(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朝臣和其他贵族却仍然得到了平民的恭敬对待。正是出于这种对尊重、礼节和礼仪的需求,产生了古典语言的复兴。然而由于古典语言早已散失,人们便创造出了敬语和其他语体。这是一种对消失的传统的人为复兴,并非真正的古风,仅仅是仿古,一如古玩店(Ye Olde Tea Shoppe)里的伪中古英语。爪哇精英们华丽地完成了这一花招,这么说吧,敬语抓住机会,成为“新造的古意”。

怎么会这样呢?当爪哇土著精英沦为殖民者的傀儡时,平民们为什么也参与到这场游戏里来了呢?部分原因在于,普遍而言,在爪哇和东南亚文化里,人们期待使用特殊的文体(而不是偶尔使用的个别字词)来表达礼仪和尊重。然而,一如我们所知,就算按地区标准来看,爪哇敬语的情况也十分极端。如果没有殖民政府,它能否达到这样的高度(或深度)很值得怀疑。只要荷兰人对当地的走卒感到满意,后者就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敢于对自己的臣民提出最出格的要求——包括敬语的使用。殖民统治者也想让自己用得称手的当地代理人开心,似乎对后者的做法不乏鼓励。

布兰德斯说爪哇敬语“病态”“畸形”和“受感染”,似乎也不算有失公允。但就算他意识到是自己的同胞促成了它的出现,他好像也从未对此发表过只言片语的评论。

美人鱼和飞马也使用传统爪哇文字——至少在流行艺术里是这样,比如印尼画家马里欧努(O’ong Maryono)绘制的这幅画。

建造公平的赛场

荷兰人离开印度尼西亚已经70年了。从很多方面看,爪哇岛主导着这个国家:在政治上、人口上、经济上、文化上——但语言上没有。尽管爪哇语是这个国家最广泛使用的第一母语,但早期的独立运动仍然选择了马来语,并将它大幅修改为印尼语(bahasa Indonesia),作为本国的国家语言。我们将在后续章节讨论这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但在这里,优先选择马来语背后的考量是有见地的:爪哇敬语太过复杂,无法担此重任。如果说,在母语人士看来,敬语体系像是绊脚石,那么对不以爪哇语为母语的其他印尼民众来说,它简直是障碍跑里所用的高高的跨栏。在人们看来,跟爪哇敬语毫无相似之处的马来语,可以保证竞争赛场足够公平。

这样一来,如今的爪哇语走向了濒危之路。担心一门拥有8000万到1亿使用者的语言将来会灭绝,似乎太过荒谬,但语言的长期生存并不依赖于目前的人数——它需要的是将来的世代也照常使用。爪哇语碰到麻烦就在这儿。21世纪初期,只有12%的中产阶级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说爪哇语,其余88%的孩子不大可能对这门语言获得母语级别的掌握力。有人曾问女性为什么在家里也说印尼语,她们表示,这能让关系更亲密。没有烦琐的平语、敬语和谦语,人们觉得印尼语更加“放松”,“参与感”更强。小规模研究和观察表明,农村地区同样出现了从爪哇语到印尼语的迅速转变。也有其他的研究给出过不同的结论。然而,尽管爪哇语的命运尚未尘埃落定,但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农村,使用敬语的情况绝对减少了。老年人和中年人仍然会说它,但大多数20世纪8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就不会用它,或是只用缩水版。即使爪哇语最终能生存下来,它独特的礼仪层次似乎也注定要消失。布兰德斯一定会高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