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名 波斯语(1 / 1)

FāRSī

1.1亿使用者

8000万伊朗人中的大多数说波斯语,但他们中只有略多于一半的人生来就使用它;阿富汗3500万居民中有一半也说波斯语。900万塔吉克人中的大多数说塔吉克语,而塔吉克语是波斯语的变种。在阿曼、阿联酋和波斯湾有零星的波斯语社区,在乌兹别克斯坦有大量讲塔吉克语的人(据统计从130万~1000万不等)。有200万~500万伊朗人定居在海外,大多是1979年伊朗革命发生后离开的。还有数百万说波斯语的阿富汗难民,主要分布在伊朗和巴基斯坦。大约有25万说塔吉克语的人生活在俄罗斯和其他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大约有4000万~5000万人将波斯语作为第二语言。

15 波斯语

帝国建造者和建筑工人

本章将演唱一首语言的奇妙冒险之歌。在这场奇妙的冒险里,未受教育的人学习了它,把它变得面目全非。波斯语在重重困难中发展,遭到征服,混入外来的血液,之后进一步扩散,在政治和文学上大放光彩,最后又跌落神台,化为前身的模糊影子。简而言之,它事关波斯语的胜利与艰辛。它将在历史上跨越千年,顺便让我们认识几位说这种语言的国王。

且慢——波斯语?不是伊朗语?

这取决于你所指的是什么。伊朗是我们经常听到的一个国家的名字。该国的国民叫作伊朗人(Iranians,或是Iranis)。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但不太为人所知的是伊朗语族,有时(或者说得更清楚些)也叫作Iranic。说伊朗语的地方远远超出了伊朗这个国家的国境,而说这些语言的人,也可以叫作伊朗人。虽然伊朗始终指的是这个国家,并且当地也用这个名字。但西方语言中习惯将它称为波斯,这个名字当地并不使用。自1935年来,伊朗更喜欢以自己的本名为人所知。不过,倘若说到1935年之前的历史和文化,波斯仍然是西方世界常用的术语,如波斯帝国、波斯地毯。

那么,针对小标题中的问题,直接的回答是:这种语言仍然被称为波斯语(Persian)。没错,在波斯语里,“波斯语”一词是fārsī,但如果我们说Persian,说波斯语的人对此也没有意见。你可以说,这其实就是同一个词,它们都源自Pars,这是伊朗某个地区的旧名。所以,没必要用英语说fārsī,就像用英语提到西班牙语时,没必要说Espa?ol一样。

好的,明白了。你开头不是说第一任国王来着?第一任波斯国王。

在这么做之前,我们先来回顾一下遥远的过去。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伊朗人的祖先是游牧民族,生活在比如今伊朗更北方的里海东部和东北部大草原上。公元前1100年以后,波斯人——以及其他一些群体、部落或准国家——从其余地方分裂出来,向南迁移,逐渐形成了一个以今天的伊朗为中心的地区,但面积大约是现在的两倍。其中有些族群的名字,我们至今仍很熟悉:不仅有波斯人,还有《圣经》中著名的米底亚人和帕提亚人,以及饲养大夏双峰骆驼的大夏人(也叫巴克特里亚人)。当这些族群向南迁移的时候,另一些族群,聚集在一起成为斯基泰人,留在大草原上,并散布在更大的地理范围,包括今天的乌克兰和哈萨克斯坦。随后的数个世纪里,他们遭到使用其他语言的匈奴人、土耳其人和蒙古人驱逐或同化。故此,从文化的意义而言,这就是伊朗语的终结。例外的只有小奥塞梯语,它是过去辉煌的遗迹,但如今已不再在大草原上使用,而是在高加索地区。但伊朗人在更南边的地方走向了繁荣,建立起一连串的帝国,有些还非常庞大。

有罗马帝国大吗?

当然,但那是很多个世纪以前的事了。随着帝国的建立,伊朗语,尤其是波斯语,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为此,我有必要介绍第一位国王。

波斯王大流士,公元前522年—前486年

“大流士”——听起来很耳熟呀。他是谁来着?

把他叫成“大流士大帝”,能让你想起来点什么吗?他是波斯帝国的第三任国王。或者,用波斯人的说法,第三位“王中王”:X?āYATHIYA X?āYATHIYāNāM,这是因为他统治着一些区域性小国的君主。后一级别的君主,也叫地方总督(satraps)。

他不就是在马拉松里被打败的那个家伙?

没错——马拉松之战,公元前490年。大屠杀后,一名希腊信使跑到雅典,在倒地身亡前报告了战果。这件事很有名,它也是如今“马拉松”一词的来历。这场战斗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至少对大流士来说不是。不管是在这场挫败之前还是之后,他都是一位非常成功的帝王。

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吗?

他被称为“大帝”是有原因的。他将帝国扩张到今天的巴基斯坦、埃及西部、希腊北部和黑海对岸,平息了一系列国内叛乱。这还只是他功绩的一半——在行政管理和政策方面,他的手腕也非比寻常。

我猜大流士统治帝国说的是古波斯语?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大流士和同时代的波斯人说的是古波斯语,这是一种印欧语系的语言,有着所有常见的特征:词语分三性,代词、名词和形容词分若干词格,动词的词尾复杂,元音变化奇怪,等等。它很像印度的古典语言——梵语,跟拉丁语和古希腊语也不乏类似之处。

那么,在马拉松之战时,希腊人和波斯人可以对骂(并且互相能听懂)吗?

很好的想法,但不行,它们也没那么相似。这两种语言在数千年前就开始分离了。事实上,古希腊人在理解一些希腊同胞的方言上都很困难。

但你又说大流士不是用波斯语统治的。所以他用的是什么语言呢?

亚拉姆语。

啊,耶稣所用的语言——或者这么说,几百年后耶稣会用的语言。

没错。在大流士的前任统治下,行政机构使用的是埃兰语(Elamite),转向亚拉姆语是大流士自己的主意。这两者都跟波斯语完全不像——不过,它们彼此也一点儿都不像。

但他为什么不使用自己的母语呢?

说埃兰语的民族,来自今天的伊朗西南部地区,很早就被波斯人征服,那时候波斯人还没建立起真正的帝国。和波斯人不同,他们有记录自己语言的传统,这就是为什么国王需要抄写员的时候,会雇用埃兰人。这些抄写员同时通晓埃兰语和波斯语。他们会用波斯语记录口授的命令,用波斯语大声朗读文件,但他们写下来的却是埃兰语。这种做法持续了几个世纪,大流士所做的唯一改变就是雇用新的抄写员写亚拉姆语代替埃兰语。

真是怪异。为什么大流士转向亚拉姆语,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语言?希伯来语,或者巴比伦语?——有这种语言吗?

巴比伦语是一种语言,它是阿卡德语的一种形式。但大流士选择亚拉姆语的原因是,在帝国里,尤其是在波斯人数十年前征服的地区,有大量懂得亚拉姆语的人。当时,这些地区比波斯更繁荣,更发达。

不过,那时候可曾有机会改用波斯语呢?

基本上没有。说波斯语的人只有很小一部分:在一个约2500万人口的帝国里,只有大约100万人说波斯语。而且,波斯语当时还没有书写传统。

但他们要是不主动书写的话,将来也不会有啊。

听上去有道理。但你看看中世纪的欧洲,很多地方的正式文书都使用拉丁语,部分原因就在于当地几乎没有用本地语言(如德语或西班牙语)记录官方材料的传统。在大流士统治的帝国,有时也会用波斯语书写,但用于行政管理的时候很少。

据说是大流士本人所写的贝希斯敦铭文,用波斯语、埃兰语和巴比伦语夸张地描述了自己的祖先和事迹。

或许,在内心深处,“王中王”为自己的语言感到羞耻?

才不呢。他随时都说波斯语,这本身就带给了波斯语荣耀。而且,他还在某些隆重的场合使用波斯语。最著名的文本就是不朽的贝希斯敦铭文,刻在一条大路旁的悬崖之上,非常显眼。铭文的内容不甚可靠,主要是对他的祖先和功绩自吹自擂。它今天仍然伫立在当地,铭文同时使用了波斯语、埃兰语和巴比伦语这三种语言。不过,没有亚拉姆语——作为日常运作使用的语言,它似乎太平凡了。

好了,大流士就说这么多吧。第二号人物是谁?

稍等,还有最后一件事:大流士还启动了一项野心勃勃的项目。我们从书面材料得知,他从希腊、埃及和印度征用了许多劳力来到波斯。这些人当然使用各种不同的语言。结果,波斯变得比巴别塔更像巴比伦,很巧的是,巴比伦本身也是帝国的一部分——贝希斯敦铭文上就有巴比伦语。

对这座塔,我真的有必要知道这么多吗?

很有必要,你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它跟我们接下来要介绍的国王有关,这位国王叫作——

波斯王巴赫拉姆五世,公元420年—438年在位

这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名字。

你肯定没听说过,但他在伊朗名头很响。人们亲切地怀念他,他死后几百年才写出的好几本名著都将他作为主人公。波斯历史上曾有过七任巴赫拉姆国王,但直到今天,许多伊朗人提及巴赫拉姆,都指的是数字“五”。一方面,他削减税收,为自己赢得了许多好名声。而且,在他统治时期,帝国疆域异常庞大。另一方面,历史学家认为,他对随后到来的衰落负有责任。

不管后来是不是衰落,有必要指出,在大流士之后的近1000年,仍然存在波斯帝国。

不是“仍然”,而是“又一次”。你似乎忘了马其顿的超级巨星亚历山大大帝,在大流士之后的一个半世纪,他对整整一半的文明世界,从埃及、希腊到印度,造成了政治浩劫。在他的征伐掠夺下,波斯变成了一个上层精英是希腊人、说希腊语的帝国的一部分。接下来是一个以帕提亚人为首的帝国,他们和波斯人一样是伊朗人,但使用不同的语言。直到第一个波斯帝国灭亡后的500年,也即公元224年,才出现了一个叫作新波斯的帝国,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叫它萨珊帝国。巴赫拉姆五世就来自这一时代。

很多东西我都是第一次听说——除了亚历山大大帝。

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由于波斯帝国先是跟希腊人竞争,后来又与罗马人竞争,西方人听到的历史,大多是对手希腊和罗马人讲述的。故此,西方人往往认为波斯人是敌人,是东方的一部分,而东方是个盛行狂热和专制的神秘地方。这非常不公平,但这样的想法扎根在西方人的思维里。更何况如今西方和伊朗关系紧张,重新思考这个问题尤其困难。

如果你说的这位巴赫拉姆是新波斯帝国的首领,我可以推断他说新波斯语(Neo-Persian或者New Persian)吗?

他所说的其实是中古波斯语(Middle Persian)。但如果你将它跟古波斯语相比较,它看起来确实是全新的,因为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在大流士的铭文里,它只是一种普普通通的印欧语言;但在巴赫拉姆的文献里,它绝不普通。

文献!这么说,波斯人终于开始书写自己的语言了,对吗?

是的。这时候,整个国家机器都开始使用波斯语。和之前一样,说亚拉姆语的范围更普遍,但波斯语传播得也很快——它传播开来,同时发生了变化。为了让你对它跟前身的差异稍微有个概念,我们就以“王中王”这个词为例吧。过去,它是X?āYATHIYA X?āYATHIYāNāM,但在中古波斯语里,它缩减为?āHāN ?āH——先前是9个音节,现在只有3个音节。这么比较并不公平,因为大多数单词缩短的幅度没这么大。但如果你知道该注意些什么地方,那么,这个例子的确揭示了两种最基本的变化。

其一是词格系统实际上已经消失了——跟几个世纪后的英语一样。每当一种语言里发生这种情况,它通常开始大量使用介词,并强制规定词语顺序,以完成同样的任务(这里的任务指的是,指定短语中单词所发挥的语法作用)。波斯语正是这么做的(日后的英语也一样)。老头衔里的-āNāM词尾是复数形式的属格(你或许会说所有格),而在新的头衔里,它形迹全无。我们看到的是-āN词尾,这里仅仅表示复数,就跟英语里的-s一样,没有任何明显的词格标记。此外,它出现在第一个词而非第二个词上,所以很明显,词语顺序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王中王”,而是“诸王的王”。过去用词格来完成的任务,现在靠词序完成。

所以这是第一种变化:词格系统关闭。你说的另一种“基本变化”是什么?

复数变得更规范:一如?āHāN是?āH的复数形式,大部分其他单词也使用相同的-āN词尾来表示复数。还有其他几种变化,不过光从?āHāN、?āH这两个词里看不出来。比方说,词性也被扔出了窗外,不再有阴性的桌子和阳性的椅子。双数词(dual)也一样。

什么来着?

双数词。这是一种特殊的复数形式,表示某物正好有两个。此外,动词做了大量重新组织,极大地减少了不同词形的数量。一些印欧语言里的元音花招消失了——英语里还保留着,比如come的过去式是came,而不是comed。长话短说,如果说古波斯语类似梵语或拉丁语,那么中古波斯语更类似英语:没有词格,没有词性,没有双数词,复数形式高度规律化。从表面上看,波斯语和英语一点也不像,但在骨子里,波斯语和英语有着惊人的类似之处。

一个来自伊斯兰化之前的萨珊帝国时期的金盘子,表现了巴赫拉姆五世骑着骆驼狩猎的场面。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所有伊朗语都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吗?

不,其他的伊朗语,如库尔德语和普什图语,至今仍保持着印欧语系的华美。波斯语是例外,需要加以解释,原因可能出在语言内部。有人认为,它太强调第一个音节,词尾发音越来越不清晰,后来也就越发没用了。但坦率地说,我不这么想:德语也有着类似的重音,而且德语的词格结尾没有响亮的元音,只有微弱的uh-声,但德语的词格系统却健健康康地保留了下来,甚至还给人平添了不少烦恼呢!我更倾向于相信另一种说法(或者另一种解释),也即出现这些变化是非母语人士的功劳。这就要扯出大流士的大规模建筑项目了。大量的石匠、木匠和运输工人,来自帝国除波斯以外的其他地区。他们是成年后才学习的波斯语,因此说得很蹩脚。他们人数众多,甚至一度占了人口的大多数,以至于他们蹩脚的古波斯语成了标准的中古波斯语,许多伟大的文学都用这种中古波斯语所写。所以,多亏了这些外国人,波斯语摆脱了沉重的包袱。

但那些建筑工人好几个世纪之前就到来了。为什么直到新波斯帝国才发生语言上的变化呢?

问得好。我们可以有把握地假设,口语中的变化过程早在这些外来工人抵达时就已开始。也就是说,本地话,也就是街头和建筑工地上用的口语,开始变化。但你总不能指望“王中王”的丰功伟绩使用某种被移民糟蹋过的土话来加以赞美吧?大流士坚持要自己的写作者们使用最纯粹最古老的语体风格,并以此为继任者们设立了标准。后来,亚历山大大帝消灭了波斯帝国,波斯人处在边缘地位长达6个世纪。等到新波斯帝国的抄写员开始工作时,原先的语言已经被遗忘。他们从一张白纸开始,毫无顾忌地按照当时人们实际说话的方式来书写。他们摆脱了传统的负担,而且摆脱得很彻底。

一刀两断,干净利落,是吧?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算不上闻所未闻吧。英语经历了两百年无人书写之后,基本上发生了同样的情形。1066年之后,英格兰的新诺曼人精英用诺曼法语书写。接着,到了13世纪,作家们重新找回了英语的声音,不再为错综复杂的古英语费心。实际上,早在1066年之前,古英语错综复杂的地方就从口语里消失了,这要多谢维京人,这些成年后才学英语的人简化了英语,就跟外籍劳工简化了波斯语一样。不过,就跟大流士的波斯语作家一样,1066年以前的盎格鲁-撒克逊文人在书面英语里保存了古英语的错综复杂之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是说,使用过时的风格?

在那个时代,写作是一种稀罕少见、受人尊崇、几近神秘的技能。用琐碎的语言所说的琐碎事情,人们是不会费心记录下来的。如果一件事值得付诸皮纸之上,那就值得用庄重的方式来措辞,使用祖先们用过的单词和短语——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文学方言,是得到了妥善保留、专门用于书写的古老语言形式。我们如今或许不会做得这么夸张,但书写还是会带来一种保存的冲动。即便是今天,我们仍然会把许多已经废弃的字母给写下来。

就像“debt”(债)这个词里的“b”吗?[1]

哦,当然,这个也算。但我所说的,象征意义更强一些。我的意思是:在写作中,我们往往会保留一些前人在自然对话里用过的单词和语法,但现代口语里早就不那么用了。比如“the person whom I saw”这一类。

啊,我明白了。那么,中古波斯语在巴赫拉姆的帝国里广为流传。

是的,不仅如此,它还扩展成了一种贸易语言。波斯商人沿着非洲海岸一路南下,从桑给巴尔(Zanzibar)向东抵达现在的斯里兰卡、马来西亚和中国南方。现存的记录很少,但专家们认为,买卖双方会用某种波斯语交流。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波斯人自己不再参与贸易。这里有个很能说明问题的细节:一些沿海地名起源于波斯语,比如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意思是“黑人的海岸”,南亚和东南亚、阿曼和索马里的许多城市,名叫bandar-某某,这里的bandar在波斯语中是“港口”的意思。比方说,文莱的首都叫Bandar Seri Begawan(斯里巴加湾市)。

这地方我可真没听说过。

我必须承认,这是一座小城镇,但它毕竟是一个独立国家的首都,它距离伊朗有6000公里。这暗示波斯语在当时传播得很远。

让人难忘。后来它传播到更远的地方了吗?

从地理意义上说就到此为止了,因为作为印度洋周围的一种通用语,它日后为包括葡萄牙语在内的其他语言所取代。但不管怎么说,它传播过。让我们来看看三位波斯国王中的最后一位,以及跟他同时代的两位邻居——

波斯国王,伊斯玛仪一世,1501年—1524年在位;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苏丹,塞利姆一世,1512年—1520年在位;德里苏丹,希坎达尔·洛迪(Sikandar Lodi), 1489年—1517年在位

为什么是这三位?

因为他们有一些有趣的共同点。他们三人都在朝廷里说波斯语。确切地说,他们三人还都用波斯语写诗。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的母语是波斯语。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不,我是认真的。你想必猜得出来,奥斯曼帝国的苏丹是土耳其人。他统治着一个囊括了北非和欧洲东南部大部分地区的帝国。希坎达尔是波斯语里“亚历山大”的意思,他说普什图语,这是今天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地区流传的一种语言。他统治的德里王国包括今天的印度北部、尼泊尔和巴基斯坦的大部分地区。最后,伊斯玛仪虽然是波斯国王,但他并非出生在波斯家族:他的父亲是库尔德人,母亲的父母是阿塞拜疆人和希腊人。他建立的萨法维王朝一直延续到18世纪。这三人合在一起说明了波斯语怎样变成了一种文化的语言、国家的语言(只是程度稍逊),又怎样脱离了民族根源。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

从我们的上一站到这一站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最重要的事件是伊斯兰教的兴起,公元7世纪,它由阿拉伯人带到了波斯。

但阿拉伯人肯定并不支持波斯语吧?

他们不是故意的。但由于波斯人有数千年的城市生活和帝国建设,而当时的阿拉伯人还是……

沙漠乡巴佬?

这个说法肯定太夸张,但从礼仪教养的角度来说,那个时候的阿拉伯人绝对比不上自己的新臣民。不到100年,波斯人就开始给伊斯兰教打上深刻的文化烙印。阿拉伯语仍然是伊斯兰教所用的语言,但波斯语基本上成了整个中东和南亚地区精致文化的语言。两者彼此深刻影响,后来,土耳其语成了一种地区政权的语言,反过来也被这两者极大地改变,并在此过程中变成了奥斯曼土耳其语。波斯语的阿拉伯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它采用了阿拉伯字母表,为此,阿拉伯字母表必须添加4个阿拉伯语里不存在但在波斯语里很重要的辅音。第二,它采用了大量的阿拉伯语词汇。据估计,今天,波斯语词典里有一半都是阿拉伯单词,你拿出一段日常的波斯语文本,每4~5个词就有一个是阿拉伯语词汇。这又一次叫人想起英语,对吧?英语采用了数量极为可观的罗曼语词汇。

于是波斯语再一次变成了一种不同的语言?

是的,从文字和词汇方面是这样,在语法上它保持了相对的稳定。这一时期的波斯语被称为新波斯语或古典波斯语,现代伊朗人仍然非常喜欢古典波斯诗人,比如菲尔多西、哈菲兹和鲁米,就像英语人士仍然喜欢莎士比亚一样。

那么,伊斯兰教出现以后,这个地区变得稍微平静些了吗?

完全没有。13世纪是蒙古人的时代,赫赫有名的成吉思汗,就是蒙古第一代首领。蒙古人带来了规模空前的杀戮与破坏。从土耳其到巴基斯坦和中亚地区,伊斯兰世界受到了蒙古帝国的重击。不过,波斯特征已经在中东精英们身上深深扎了根,甚至从蒙古人的屠戮中幸存下来——实际上,蒙古统治者自己很快就波斯化了。他们的统治很短命,经过一段小国征战的时期,新帝国便出现了。波斯用了颇长的时间,才摆脱了异族统治。实际上,国王伊斯玛仪一世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统治该国的波斯人——他自认为是波斯人,虽说他有着阿塞拜疆-库尔德-希腊血统。

真是个复杂的故事。关键信息是什么?

是这样的:在中世纪后期(借用了一个欧洲术语),主要由于蒙古人入侵及其后继事件,中东颇为混乱。1500年左右,事态平息下来。但在此期间,波斯语始终是该地区的精英语言。

谢谢你的说明。那么,1500年以后,我们有了三位说波斯语的国王和苏丹,他们是好朋友,还互相写诗?

并非如此。他们是交战多年的宿敌,不喜欢对方的宗教。国王伊斯玛仪在波斯奉什叶派穆斯林为正统;印度苏丹希坎达尔是狂热的逊尼派;塞利姆一世自认为是奥斯曼帝国的第一位哈里发,也就是伊斯兰世界的领袖。这三人从未互相拜访过,除非我们把1514年的查尔迪兰战役看作一种拜访形式。在这次战役中,塞里姆打败了伊斯玛仪。不过,在文化上,这三者都属于所谓的波斯文化,它还将在此后持续好几百年。它留下了世界最丰富的文学遗产之一,受益者不光包括讲波斯语的人,也包括歌德、尼采、伏尔泰、爱默生在内的西方人,以及现代文学学者。

古典波斯语时期出现了许多至今仍受人尊敬的诗人。这些伊朗女学生正在向菲尔多西(约公元940年—1020年)的坟墓致敬。

在介绍这整个故事的过程中,你为波斯语历险记留下了一些听起来颇为诗意的线索,一些关于成功和艰辛的东西。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语言由非母语人士所学,并在这个过程中变得面目全非;大流士时期的建筑工人在工作中掌握了它,并将之大幅简化。我说它是在重重困难中扩展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和亚拉姆语比起来,以它为母语的人很少,但国王们将它传遍了自己的帝国,商人们顺着亚洲和非洲的海岸传播它。它遭受征服,并接受混血,这是阿拉伯人和阿拉伯语对它做的事。接下来,作为伊斯兰教的文化语言,它获得了很高的地位,从土耳其一路扩展到孟加拉国,在政治和文学上达到了新的高度。

但我还要向你解释一下它怎么跌下了神坛。是这样,进入现代,任何政治精英都不愿意留给人“偏爱外语”的印象。故此,土耳其和南亚领导人不再看重波斯语。至于文学,当代波斯文学的地位并不比土耳其、韩国或日本文学更高。不过,哪怕只是其前身留下的一道影子,波斯语仍然被广泛使用,在我们的巴别塔20强语言里占有一席之地,比其他一些前帝国语言的命运(如希腊语、亚拉姆语、蒙古语和南美洲的克丘亚语)幸运多了。

[1] “debt”里的“b”不发音,所以提问者认为是“废弃的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