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遗产(5)
他又说:“听我说,科拉,我刚才是在气头上。这都是你爸爸逼出来的。不应用那样的话来侮辱男人。”
她一言不发。
她还在哭泣,就如同一个人伤透了心的时候一样,没有声音,只流眼泪。
他搂着她,吻她,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最亲密的话语,但是她还没有丝毫感觉。不过,她的眼泪不流了。他们搂在一起躺了好久。
等到屋里彻底黑了以后,他竭尽全力地恳求她谅解,使他们的希望重新恢复。
他们起来后,他又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和态度,就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反而看上去含情脉脉,说话的声调也比平时更加温柔,连看她丈夫的眼光也显得更加柔顺,甚至还带点讨好的意味。可以说,受到这次惩罚以后,她的神经松弛下来,连心也软了。他说:“你爸爸一人在家里,肯定闷;你去看看他。再者,现在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她走了出去。
七点钟时,卡舍兰跟着女儿笑嘻嘻地来了。他们坐下来吃饭,这天晚上他们谈得非常融洽,已经好长时间没如此融洽了,倒如同遇到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儿一样。
他们的希望却依旧毫无结果。他们因为一次次失败而互相责备;丈夫灰心了,日渐瘦下去,他累得精疲力尽,还得忍受卡舍兰的粗暴对待。在他们不和睦的家庭生活中,卡舍兰一直叫他“公鸡先生”。
他的女儿和他一直念念不忘那一大笔近在眼前,但是又触摸不到的财产。他们越想越生气,于是想尽办法来羞辱、折磨为他们带来不幸的蠢物。
科拉每天吃饭时总是说:“今天的菜真少,如果我们有钱的话,那肯定不同了。但是,这也不是我的错。”
勒萨勃尔上班的时候,她朝他喊叫:“带着雨伞,不要回来时脏得像马车轮子。一句话,你还必须吃穷公务员这一行饭,这可不是我的错。”
她自己出门的时候,她总忘不了说:“假如我嫁给别的男人,早就有自备马车了。”
她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件事,所以一直责备她的丈夫,侮辱他,把一切事情都怪到他头上,认为失掉了她本来能够得到的那笔钱,绝对应该由他一个人负责。
有一天晚上,他又一次忍无可忍,大叫了起来:“狗娘养的!你闭不闭嘴?咱们没有孩子,首先是你的错,是你个人的错,听到了没有?因为我自己已经有一个孩子了……”
她轻蔑地说:“你也会有孩子?”
他极不自在地回答:“是的,一个私生子,我把他寄养在阿尼埃尔。”
她不慌不忙地说:“明天去看看,看他到底长得怎么样。”
他满脸通红,吞吞吐吐地说:“随你的便。”
第二天早晨,她说:“不是说好去看你的孩子吗?你已经答应我。莫非睡了一夜,孩子又没有啦?”
他赶紧跳下床,说:“咱们要去看的不是我的孩子,是医生,他会把你的情况告诉你的。”
她以很自信的口吻回答:“那确实太好了。”
卡舍兰同意到部里去为女婿请病假;勒萨勃尔夫妻在下午一点来到了勒菲约尔医学博士的家,勒菲约尔医学博士曾经写过几本关于生育卫生的书籍。
他们走进一间陈设简陋的客厅排序等候。等到轮到他们时,他走进一间房间,接见他们的是一个矮胖男人,态度虽客气但很冷淡。
他在等待他们说明病情;但是勒萨勃尔鼓不起勇气去说,耳朵都涨得通红。他的妻子镇定自若地说:“先生,我们来您这里,是由于我们没有孩子。有一大笔财产,只有我们生了孩子以后才能到手。”
医生为他们两口子检查了将近一个钟头,最后还是找不出一个原因来。
“我查不出有什么异常或者特殊的地方,”他说,“这种情形也是常见的。人的身体各有不同。有的夫妻因为生理上的不合而不能生育,也就不奇怪了。我看来,太太的身体很好,能生育。先生呢,在器官的构造上没有发现丝毫异常,但我觉得身体是有些虚弱,大概是他希望做父亲的心情太急迫的缘故吧。您能让我听一听吗?”
医生把耳朵贴在他的胸部和背部,听了好长时间。
他一听,就觉得心跳有些不对,他还发觉肺部的情形也不好。
“先生,您的身体较虚,好好当心才成。您贫血、虚弱,别的没有什么,这些症候现在还不严重,不过很快就可能变成不治之症。”
勒萨勃尔要求医生开一张方子。医生给他开了一个很复杂的养生方,包括铁剂、牛羊肉、正餐以外的肉汤、运动、休息和夏季到乡下避暑。医生又告诉他们,等他的身体好起来以后,应该如何办,他教给他们一些适合他们而且经常能够奏效的方法。
到了街上,科拉憋着气说:“我的福气真好!”
他没有理她。他琢磨医生说的每一句话。他是否会认为他已没有希望了呢?他已经顾不上什么遗产和孩子了!顾命要紧!
途中,他觉得心跳得厉害,突然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想歇歇。他的妻子站在他旁边故意羞辱他,用既蔑视,又可怜的眼光打量他。他感到呼吸困难,不停地数脉搏。
科拉不耐烦地问:“你有完没有?你何时想走?”他无可奈何地朝前走去。
卡舍兰听到诊断的结果后,大嚷大叫地说:“哈哈,这可是太好了,太好了!”
勒萨勃尔一心想着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危险,因此根本就没有听,也更听不见。他还想多活几天呢。
他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吃自己的药,不理睬老婆的暗笑和岳父的大笑。
他对她充满了各种情感:恨、怕、轻视、厌恶。他不再想夏洛特姑姑的遗嘱,即便想到了,也跟想到危险一样。
又过去了几个月。离最后期限只差一年了。
卡舍兰一年年眼睁睁地看着这笔财产溜走,他心里很失望;再加上他想自己还得到办公室去受罪,以后即便退休了,也只能靠一年两千法郎的退休金养老,就越发控制不住怒火,所以嘴里开始放肆起来。也许只要有很小的借口,他还会动武呢。
他恨勒萨勃尔简直恨得发狂。他总觉得他是一个曾经把他的一笔财产,把他的一份家业偷走了的贼。他恨他胜过恨死对头,又由于他软弱无能看不起他,尤其是在他担心自己的身体,不再追求他们的共同希望以后,就更加因为他的卑鄙可耻而看不起他了。
事实上,勒萨勃尔和他的妻子也十分疏远,他再也不接近她,再也不去碰她,甚至连她的目光都避开。
卡舍兰天天都要问他女儿:“呃,你丈夫下决心了吗?”
她回答:“没有,爸爸。”
卡舍兰每天吃晚饭时一遍遍地说:“一个男子汉假如算不上是个男子汉了,还不如死了让给别人。”
科拉就旁边帮腔:“实际上就有些没有用处的人,偏在那儿碍手碍脚。除了变成别人的负担以外,我真不知他们活在世上还有什么事好做。”
一天,他岳父冲着他叫起来:“你听好,你的身体如今好多了,假若依旧还不改变你的态度,我可明白我的女儿会怎么办!……”
作女婿的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卡舍兰接着说:“他妈的,她会甩了你,另外挑一个!她到此时还没这样做,已是你天大的运气了。嫁给你这样丝毫没用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谅解。”
勒萨勃尔气得脸色发青地回答:“我又没有阻挡她听您的好主意。”
科拉低下头。卡舍兰也微微发觉自个儿说的话太过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部里,他们二人看上去似乎处得很融洽。他们二人存在一种默契:瞒着同事们,不让他们知道家里发生的事。
勒萨勃尔和玛兹,决斗虽没有成为现实,双方都吓得心惊肉跳,因此他们越发注重礼貌,越发互相敬重。别人都称赞他们,说他们有上流社会人物的风度。
隔着老远他们就挥一挥帽子,互相致敬,态度极其严肃认真。
谁也不愿开口,谁也不先开口,所以总是没有说过话。
有一天,科长叫勒萨勃尔赶紧去一趟。为了表示自己很卖劲儿,他于是就跑起来,可在走廊转弯处,猛地跟对面走过来的玛兹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勒萨勃尔觉得过意不去,赶紧客客气气地问:“先生,我没有把您撞痛吧?”
对方也赶紧回答:“一点也没有,先生。”
此后,他们你来我往,一步步地建立起友谊来了。
如今,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勒萨勃尔去掉了他的傲慢,玛兹放下架子;卡舍兰也和他们共同谈谈说说,似乎很高兴看见他们交上了朋友。
一天上午,卡舍兰突然对玛兹说:“玛兹先生,我们既然已交上了朋友,您就应该在星期天到我家去吃饭。我、我女婿和我女儿都会感到高兴的。就这么说定了?”
勒萨勃尔也帮助岳父邀请,但是并不是他那么热心:“来吧,我们都高兴您来。”
玛兹迟疑了片刻,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他想到了流传着的诸多谣言,不由地露出了笑容。
卡舍兰逼着他问:“好啦,就如此决定吧?”
“好,那就却之不恭了!”
科拉的父亲回家以后告诉她:“下星期日,玛兹要来我们家吃饭了。”她吃了一惊,过了片刻说:“玛兹先生?——啊!”
卡舍兰又说:“你等着瞧吧,他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伙子,大高个儿简直是个骑枪手,丝毫也不像你那个丈夫!”
和当初请勒萨勃尔一样,他们精心地准备这顿晚饭。卡舍兰认真地研究菜单,必须要准备得像个样儿。
星期日晚上七点钟,玛兹来了。一边问候科拉,一边把一大束玫瑰花献给她。他随后就用常在上流社会应酬的那种亲热口吻补了几句:“太太,我似乎有点认识您,似乎在您还是小姑娘时就已认识您了,因为多少年来,令尊总是在我面前谈起您。”
卡舍兰看到花,大声说:
“唉呀,这真太客气了。”他的女儿却想起勒萨勃尔初次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花。
他发觉她非常迷人。她觉得他非常有**力。他走了以后,卡舍兰说:“嗯!这小子多有意思,多机灵?据说,他能迷住每一个女人。”
勒萨勃尔看起来也不如平常那样疲乏、忧郁,他说自己最初把玛兹的为人“估计错了”。
玛兹起初还是偶尔到他们家来,但是逐渐来的次数就频繁了。全家人都欢迎他。他们表示要他来,招待得也非常周到,科拉替他做他喜欢吃的菜;不久三个男人亲密得寸步不离。这位新朋友从报馆里常常弄到包厢票,领他们全家去看戏。
夜里,玛兹和科拉在前面走,他们迈着相等的步子,屁股紧挨着屁股,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节奏摇晃着身子,如同是一对天生要并肩在世上走一辈子的人一样。两个人很投机,说话的声音不高,一边说,一边偷偷地发笑。突然那个女人回头看一眼她的父亲和她的丈夫。
卡舍兰就如同没想到是在和女婿说话似的,经常大声说:“他们的模样儿多漂亮,看见他们在一起真叫人高兴。”勒萨勃尔也泰然自若地说:“他们的身材几乎一样高。”最近,从各方面来说,他都觉得好了许多。
元旦那一天,他晋升为主任科员。他兴奋不已,回到家就去吻他的妻子,这还是半年以来第一次。她惊慌失措,窘得她望望来拜年的玛兹。玛兹也似乎觉得很窘,就如同不愿意看见一样转过脸去望窗外。
可是,过了片刻,卡舍兰就发起了脾气,变得不可理喻了。他重新用嘲笑折磨他的女婿。有时候,他甚至还攻击玛兹,就好像这场灾难也应该由玛兹承担一份责任似的。
仅仅科拉一个人显得十分镇静、幸福、愉快;看上去她似乎已经把那个近在眼前的期限忘了。
此时是三月。好像一切希望都已破灭了,七月二十日一到,夏洛特姑姑去世就满三年了。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非常早,草木也提前发芽了。玛兹向他的朋友们提议,找一个星期日到塞纳河边的树林子采紫罗兰。玩上一天。
他们坐车出发,到梅松拉斐特下车。
卡舍兰满面忧愁地用手杖戳地上的泥块,他痛心疾首地想到不幸事件就要发生,所以今天比平常还要提不起精神。勒萨勃尔的心情也不好,他怕在草地上把脚踩湿了。这时,他的妻子和玛兹正在忙于采花扎花束。几天以来,科拉似乎有点儿不舒服,懒洋洋的,脸色苍白。
她过了没多长时间就感到累了,要去吃中午饭。他们于是走进一家小饭馆吃饭。
他们正吃着饭,科拉突然站了起来,用餐巾捂住嘴,朝河边跑去。
勒萨勃尔关切地问:“她怎么啦?”玛兹有点儿发窘,红着脸说:“我……我不知道……她刚才还好好的!”卡舍兰吓得高举着叉子,发了呆。
他站起来,看见她头靠在一棵树上,果然是病了。他惊愕地朝另外两个男人望望,他们看上去都很尴尬。
一刻钟过去了。科拉回来了,脸色有些发白,走起路来也很费劲儿。没人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每个人都似乎知道这是一件不便说出口的幸运事;每个人都似乎急着想知道,但是又怕知道。仅有卡舍兰问了一句:“好些了吗?”她回答说:“好些了,谢谢,没有什么关系。咱们还是一起回去吧,我有一些头痛。”
返回时,他挽着丈夫的胳膊,似乎她心里有一件神秘的此刻还不敢说出来的事。
他们在圣拉萨车站道别,玛兹借口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行过礼,握过手之后,就匆忙地走了。
到只剩卡舍兰和他女儿女婿时,他赶紧问:“吃饭的时候,你怎么啦?”
科拉没有立即回答,她犹豫了片刻才说:“没有事的,心里有点不舒服。”
勒萨勃尔极其不自在,他心里充满了对奢侈生活的渴望、难以发泄的怒火、难以启齿的耻辱和怯懦可悲的醋意。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
卡舍兰这时才两手搭在女儿的肩上,问道:“你是否怀孕了?”